1959年四月的一天,病情日益严重的虚云法师,在真如寺主持和尚及三寮职事多人来探病时,交代了后事。而此时,距离他120岁整寿仅有不到五个月时间,距离他辞世仅有半年时间。
人说:得道高僧都会提前预知到自己的圆寂时间,虚云也早已算准了自己的死日。
虚云其实没有大病,他仅有噎膈慢性消化不良症,这种病的主要症状是吞咽困难,吞咽后呕吐;其病因往往是由于食管狭窄、食管干涩而引起。
食道狭窄、干涩,是老年人常会出现的症状,毕竟,人的食道下括约肌会随年龄增长而功能减弱,甚至出现萎缩。虚云已经过了119岁了,他已经到了人类寿命的极限,用一句通俗的话讲:他已经老到了极致。

生老病死对每个人都如此公平,历经一生修行的虚云也没能逃过病劫。
承受病劫的同时,晚年的虚云还因始终带病重修真如寺而面临繁杂琐事困扰,在琐事之外,他甚至还得承受流言蜚语。最近的一次流言,是云居山真如寺僧人直纯怀疑他贪污了上海化斋来的二百套衣服,此前,直纯还责备虚云不会用人,这主要是因为虚云手下的侍者觉民一有钱后就直接还俗了。
虚云当然不会贪污二百套衣服,至于觉民还俗,那确实是他始料未及,但虚云能理解他,毕竟觉民的老母亲尚在人世,尚需要他养老。
虚云后来将直纯对自己的误解写进了自述中,可见他对此事非常介意。直纯是真如寺毁于日军战火后仅存的四僧人之一,虚云第一次上云居山见到的四僧人中,就有直纯。而在更早以前,他还读到了直纯发表在《现代佛学》杂志上的文章《开垦云居山刍议》,而这,正是他发愿重建云居山真如寺的起因。
虚云以114岁高龄抵达云居山,并组织重建真如寺,多少与直纯这层缘分有关。
直纯后来当然明了虚云不会贪污那两百套衣服,因为在这之后不久,虚云派人将当年欲重修广东光孝寺所存的黄金二十八斤、白银三千元全部挖掘出,并交给政府,并嘱托政府将来务必代他重建光孝寺,后光孝寺于1974年重建。
可以说,虚云将重建光孝寺的重任交给政府之时,他就已经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他确信:自己最后能做到的,仅是重修真如寺。
重修真如寺期间,主持了云居山真如寺重建工作的虚云率僧众开荒垦地,躬耕陇亩,打地抛砖,重建寺庙,再塑佛像……如此繁重的工作,对普通青壮年尚有难度,何况他还是114岁的老僧。

亲自督导重建的同时,他还坚持每日准时准点在禅堂讲开示。开示后,他又会忙着拆阅各地的信件。因事情太多繁多,他经常一天只能睡两小时,有研究者统计过他晚年的作息,发现他在重建真如寺时的作息极其规律:
“深夜十二点左右休息,凌晨两点起床打坐,三点洗漱开始一天的常规。”
本应静养的老年,虚云却在超负荷运转,他的身体不断被透支。但有限的生命被用在重建和弘扬佛法上,在虚云看来,是幸事。
身体感觉越来越糟糕的虚云,曾对着主持和尚和三寮职事多人这样交代后事,他的原话如下:
“有累诸位,倘我死后,全身要穿黄色衣袍,一日后入龛,在此牛棚之西山旁,掘窑化身。火化之后,将吾骨灰,碾成细末,以油糖面粉,做成丸果,放之河中,以供水族结缘。满吾所愿,感谢不尽”。
这段话翻译成白话文便是:我死后,要穿上黄色衣袍,一天后行入龛仪式(将遗体放入供奉佛像或神位的小阁子中)。我的荼毗(火化)场地就在我现在住的牛棚的西山旁。火化之后,请将我的骨灰碾成细末,然后用油糖面粉搅拌,做成丸果,放入河中,让水中的鱼虾果腹。

听到虚云交代后事,众人皆感觉很难受,他们纷纷安慰他,安慰之语无非是“保重法体,久住人间”一类。
虚云听了后,作一偈语曰:
“虾恤蚁命不投水,吾慰水族身掷江;冀诸受我供养者,同证菩提度众生。”
意思是:鱼虾蝼蚁这些小生命也应该被爱重,我死后就让我的骨灰供养它们吧,希望受我供养的众生,都能证得菩提心。
交代后事前,虚云还对和他一起重建云居道场的众人表达了感激之情,他说:
“我们有缘,相聚一处。承诸位发大心,数年之间,复兴云居道场,辛劳可感。但苦于世缘将尽,不能为祖师作扫除隶。”
接着,虚云又给他们留下了两个偈句,其中一偈为:
“请各法侣,深思熟虑,生死循业,如蚕自缚。贪念不休,烦恼益苦,欲除此患,布施为首。净参三学,坚持四念,一旦豁然,方知露电。悟证真空,万法一体,无生有生,是波是水。”
这之后,虚云的身体依旧没有好转。虚云吃东西变得越来越困难,自1959年3月起,虚云就因为慢性消化不良症,而停止吃米饭、面食和一切杂粮了,他只中午吃一小碗粥糜而已。

省府的医生奉北京那边的命令,曾多次请求给虚云进行诊治,却都被他拒绝了。他每次都重复着那句话:“世缘将尽也!”
虚云交代完后事后四月,即当年8月,随着他的生辰的越来越近,国内外诸山长老及弟子等多人,都开始奔赴山西云居山的真如寺,他们一面是为庆祝他的生日,一面是来探望他的病情。
大概“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缘故,虚云的精神竟比以前要好一些了。他的弟子宽慧也从香港赶来,并详细记叙了为师父贺寿的具体。
七月二十九日,是虚云法师一百二十岁诞辰,当天,前来为虚云祝寿者络绎不绝,他们都是被虚云法师德行感染之人。一直到很晚时,宽慧等人在确定虚云未入睡后,才得以见到虚云法师。
宽慧这样描述当时的情景:
“乃由航师询知老人未睡,于是我和宽定、宽航、知立各师及方宽丽五人一同进去,见他眠在榻上,我先送果仪供养老人,老人说:‘放在枕边吧。’”
随后,虚云告诉他们:明天自己不会客,他们可以进来找他。
从宽慧的描述可知,虚云生日前后极其忙碌,这样的忙碌,不断地消耗着他仅存的体力。宽慧等临走时,虚云曾将他们叫到跟前,并拿着禅板对他们说:“一个人做事的时候,就要认认真真做去,做好之后,就要像这块竹板一样,空无所有。”
接着,他又举着竹板问了几声:“你们看看这块竹板有没有东西?”宽慧的答案是:“请你老人家保重法体,久住世间,化度有情。”
虚云听到答案后批评宽慧等人道:“和你们讲了许多,你们还是说凡夫话。”他还说他们:“诸佛选道场,十方同聚会,个个学无为,心空及第归。”这段话里,有虚云对他们修行成果之不满,亦怀着他对弟子们的殷切期望。

宽慧等离去后,虚云每日依旧很忙碌。到了十月间,即虚云辞世当月,他的病情进一步加重,可他此时仍旧在做各种安置。
十月七日,本是一个寻常的日子,可在这天,虚云突然收到了北京传来的噩耗:李济深居士逝世了,享年74岁。
李济深对虚云而言是一位极其重要的人物,他是虚云的俗家弟子,和他有着深厚的师徒情谊。新中国成立后,李济深协助虚云恢复了中国佛教协会。在“云门事件”中,112岁的虚云因政治动荡遭受了囚禁且被进行了四轮毒打,他的数根肋骨被打断,脸上、身上也被打出了血。
关键时刻,他的侍者逃出云门寺北上找到李济深求助,最终是在李济深的帮助下,虚云和云门寺才渡过难关。
接到噩耗后,虚云长叹一声道:“任潮(李济深的字),你怎么先走?我也要去了。”一旁的侍者听到这话后,神情愕然。
五天后,即十二日午间,虚云突然让侍者将佛龛从居所撤出,移到其他的房间。侍者惊诧不已,他预感到这事是异常的。于是,他急忙向方丈和三寮职事禀报了相关。
当天晚上,他们一齐来到了虚云的房间,他们都已清楚:虚云要离开了。自然,他们免不了请求虚云法师长住。虚云见状道:“事到而今,还作俗态。请派人为我在大殿念佛。”
众人都感觉到虚云马上要离开了,便恳请他留下最后的开示和遗嘱,他道:
“身后事数日前已向众说,不必赘言。今问我最后语,只有‘勤修戒定慧,息灭贪嗔痴。’”
“勤修戒定慧,息灭贪嗔痴”,便是他留给世人的最后的话。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正念正心,养出大无畏精神,度人度世。”“诸位辛苦,宜早休息。”

众人于是从他的房间依依不舍地退出,此时,已经到了半夜。
送走众人后,虚云静卧房间。当时已是深秋,寒风凄厉,万山木落,簌簌有声。虚云虽未睁眼,但世间一切皆在他心中,似与他融为一体。
十三日,即农历九月十二日早晨,两名侍者照常进入虚云的房中,他们看到虚云正和往常一样打坐。他们仔细观察,发现虚云除了双颊较平日更为红润外,没有任何异常,他们遂退出房间外守候着。
中午十二点,一直守在房外的侍者从窗户中看到虚云自己起床,自己取了水喝下了,随后又起立作礼佛状。两位侍者担心虚云久病之躯有闪失,赶忙推门进去。
虚云见他们二人进了房间,便坐下缓缓告诉他们说:“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一脚踏断了佛印桥石,又看到碧绿的溪水居然断了流。”说完后,他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侍者们便退下了。

十二点半,虚云将两位侍者一齐叫来,并慈祥地打量着他们。过了一会,他缓缓道:
“你等侍我有年,辛劳可感,从前的事不必说了。我近十年来,含辛茹苦,日在危疑震撼中,受谤受屈。我都甘心,只想为国内保存佛祖道场,为寺院守祖德清规,为一般出家人保存此一领大衣。即此一领大衣,我是拚命争回的。你各人今日皆为我入室弟子,是知道经过的。你们此后如有把茅盖头,或应住四方,须坚持保守此一领大衣,但如何能够永久保守呢?只有一字,曰‘戒’。”
说完后,他便合掌道了一声“珍重”!侍者们含泪退出了虚云的房间,来到了门外的屋檐下守候着。
一点四十五分,两侍者入房间查看,只见虚云已经朝右作吉祥卧,圆寂了。
侍者急忙报告主持和大众,他们一齐为他诵经送行,日夜轮流念经。
虚云法师的遗体于十八日,即他去世后的第五天封龛,第二天便是火化仪式。虚云的遗体被火化时,众人竟都感到香气四溢。火化结束后,开窑得了百余五色舍利子,其中小者无数,以白色为多,晶莹光洁。

虚云舍利塔
与虚云此前交代后事时所嘱托的“骨灰做丸果入河”不同的是,他的骨灰最终被奉安入了云居山海会塔中。
虚云圆寂后,被后世称为"南天文佛",是为近代佛教界的泰斗级人物,近代第一高僧。佛教对他的普遍评价如下:
“虚云以慈悲为怀,以智慧为舟,以戒律为师,成为了佛教界的一面旗帜。”
可叹,他圆寂时留下的“戒”字,是他一百多年佛教思想的凝结,可后人中,却鲜有人能参透这个字中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