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咱要来聊的模块,是施耐庵的视觉美学。在这一方面,作者亦是实打实的一流文笔。其从来注重的,是“镜头”的逻辑性——在什么样的桥段,该把镜头放在哪里,又具体怎么个放置法,皆被安排得妥妥当当。
一、视觉逻辑。当宋江一脚把木炭踢到武松脸上,正要被武二郎痛打一顿之时:
却待要打宋江,那庄客撇了灯笼,便向前来劝。就在这时,听到了吵闹声的柴进,也连忙赶来劝架了。问题也就来了,该怎么写柴进的出场?是不是得这样写:
正劝不开,只见柴进飞也似奔来。上面这段文字,是通常的写法。然而水浒传作者,不会这样写,因为视觉逻辑不对。正确的写法是:
正劝不开,只见两三碗灯笼,飞也似来。柴大官人亲赶到说:“我接不着押司,如何却在这里闹?”这,才是正确的逻辑。因为从武松和宋江的视角,在黑暗中,先看到的,只会是:两三碗灯笼,在黑夜中迅速飘过来,然后才看到柴进。这样的逻辑,整部小说严格遵照:
约莫初更时分,只听得山边锣鸣鼓响。这刘太公怀着鬼胎,庄家们都捏着两把汗,尽出庄门外看时,只见远远地四五十火把,照耀如同白日,一簇人马飞奔庄上来。先听到声音→便吓出了一身汗→赶紧出去看→看到了四五十根火把(请先记住这火把)→看到一群前来桃花庄强娶民女的强盗。哪个顺序,都不允许弄错。
二、镜头逻辑。也是当强娶刘太公女儿的强盗们,到达桃花庄之时,我们看到的,是这等富有画面感的文字:
刘太公看见,便叫庄客大开庄门,前来迎接。只见前遮后拥,明晃晃的都是器械,旗枪尽把红绿绢帛缚着,小喽啰头巾边乱插着野花。前面摆着四五对红纱灯笼,照着马上那个大王。从刘太公的视觉去看,一群人影先挤压进来→明晃晃的器械抢入眼中→兵器上的红绿绢帛→乱插着野花→红纱灯笼→大王出场。在这样视觉逻辑分明的基础上,镜头画面感,就强烈了。这里问题也来了,为什么这次灯笼,没有先抢进刘太公的视角?因为开头作者已经写到,周通带来的那群小喽啰,举着四五十根火把——在火把周围,那纱灯,便也黯淡了——所以灯笼便只能后出场。你不会看到作者,犯下任何一丝错误。
三、感官逻辑。水浒传第二回,史进的庄客王四,喝醉了酒,把怀里的书信弄丢了——被标兔李吉偷了。也是当王四醒来,作者这样写:
却说庄客王四一觉直睡到二更,方醒觉来,看见月光微微照在身上。于半夜醒来,微微月光,便自然而然的先进入王四的眼里。
王四吃了一惊,跳将起来,却见四边都是松树。便去腰里摸时,搭膊和书都不见了。吃一惊,跳起来,为何看到四边都是松树?因为王四醉醒之后,已然忘记自己先跑到一片树林里睡觉,故第一时间,便要诧异起眼前的松树,因此。其每个镜头,皆贴着人物的思维流程。在这样的基本功之下,所诞生的美学,才是名著级别的美学。也是在这样的基础下,我们便能看到这等美丽的文字:
那妇人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看那大雪。武松正在雪里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潘金莲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静镜头。看那大雪——动的镜头,然其心绪,便飘在了雪地上,却更静了。武松踏雪前来——潘金莲的心,便成了乱琼碎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