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我妈就不爱我。
我对我妈来说,只是帮她牵住我爸的纽带。
可后来我爸死了,我似乎也没什么用处了。
因为我,是个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女。
十岁生日那天,我被打扮得像个小公主一般端坐在餐桌前。
等我爸回来给我过生日。
我趴在桌子上,望着盒子里的奶油蛋糕直咽口水。
可我妈说爸爸来了才能吃。
我等啊等,等到天都黑了,等到困意扰人,蜷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直到半夜,才响起开门声。
只看到我妈一个人。
我连忙坐起,向后张望:“爸爸来了吗?”
她脸色铁青,一把将我推到地上:“你爸死了!你个扫把星,都是你克的!”
他在赶来的路上,出了车祸,被大货卷进车底,当场毙命。
我对我妈来说,只是帮她牵住我爸的纽带。
他死了,我似乎也没什么用处了。
葬礼那天,我妈牵着我去了殡仪馆,却被我爸原配老婆的家人打了出去。
我爸头七,妈妈气势汹汹地带着我回到爸爸老家。
家里只有奶奶。
她胃癌晚期,本就风烛残年。
我爸这一走,病得更加严重,听说没几天活头了。
我妈才不管这些,她把我朝里一推,对着炕上气息奄奄的老人说:“这是你家的种,你得养!”
奶奶强撑着坐起来,指了指墙上孙子的照片,虚弱又沙哑地说:“这才是我家的种。”
这句话无疑激怒了我妈,从小她就因为我不是个男孩而愤懑不已。
“你要是个儿子,你爸怎么会跟那个黄脸婆离不了婚!”
这是她常挂在嘴边的话。
是的,我是个私生女。
我爸有自己的家庭。
她没再搭理奶奶,而是狠狠地掐了我一把,恨恨地说:“别来找我!不然弄死你!”
说完便踩着高跟鞋哒哒地离开。
奶奶倚在暗处,叹道:“造孽啊!”
我站在那里,不住地搅着手指,内心躁乱不安,总觉得这一切好像都是我的错。
“你走吧,我老婆子还不知道能不能看见第二天的日头,怎么养你。”
奶奶对我下了逐客令。
我习惯了被推来推去。
我妈想见我爸的时候,就会逼着我去找他:“找不来你爸,你也别回来!”
他自然不是每次都能如她愿。
很多时候,只是一脸为难地丢给我几张钱:“小雨乖,爸爸很忙,等有空了,就去看你们。”
而今奶奶也不欢迎我。
我只好悻悻地走出去。
可又能去哪。
已经入秋,天色暗下,凉风起,我被吹得一个寒颤,一回头瞥见柴房。
里面堆满杂草,应该会暖和。
十岁的我,其实已经有些为人处世的幼稚心机了。
我想我乖一点,可怜一点,也许奶奶会收留我。
不然我就要被我妈带回去。
我爸走后这些日子,是我短暂人生里最糟糕的时光。
她拿我当垃圾桶、当抹布。
当一切用来承受脏污的东西。
于是我拿起角落里跟我差不多高的大扫帚,打扫好院子,又把杂乱无章的柴火码放整齐。
做完这些,我像一只小狗,乖乖地钻进柴房,窝在那堆杂草里。
有点类似粪便的腥臭,但总归是能忍。
我看向屋子。
黑天了,那里却没有亮灯。
她有看到我吗?
忽然微弱的光亮起,奶奶瘦削的影子映在窗户上。
我赶忙爬起来,胆怯地站在柴房门口望过去。
窗户被推开了,她手里抓着一个痒痒挠,背对着我,敲了敲窗边。
我赶忙冲进屋子。
她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扶我下炕。”
我连忙上前,使出吃奶的劲撑住她,却不想她是这样轻盈,险些被我掀翻过去。
她下了地,立刻又坐在凳子上喘息。
好半天,她指了指旁边的篮子:“去,去里面找几个土豆出来。”
又指了指院子:“再去搬些柴火进来。”
我在她的指挥下,做了一碗糊得不像样的炒土豆丝。
第一次生火,我被突然冒出来的烟呛得泪流满面。
奶奶却难得被逗笑几声。
“丫头,记住怎么做没有,等老太婆死了,你就这样做饭给自己吃,不要饿死。”
彼时我对于生死还没有太多概念。
但想到爸爸死了,我立马被妈妈抛弃,想必那不是件好事,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说:“奶奶不要死。”
她生满沟壑的脸微微一顿,似是轻轻点了下头。
饭的味道很糟糕,我还是吃得狼吞虎咽。
奶奶看着我,突然眼圈一红:“你爸小时候也这样吃饭。”
……
吃了饭,奶奶要我去另一个房间睡。
我抱着枕头摸进去,找到灯线,灯亮起的一瞬间,我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这屋的炕上放着一副棺材,旁边还叠着一套艳丽的寿衣。
桌子上摆着个相框,里面夹着奶奶的黑白照。
接着隔壁发出了一阵叮铃咣啷的声音,奶奶颤巍巍地挪过来。
她拉掉灯闸,将我揽进怀里,有些愧疚地说:“老糊涂了我,忘了这屋有这些。”
我整个人抖成筛子,却又贪恋她不算温暖甚至还有点硌人的怀抱。
“奶奶,你是活人还是死人啊....”
她噗嗤一声笑了:“活人活人,奶奶也不知道哪天就没了,你爸走在前头,我得给自己准备好身后事啊。”
这话我听得云里雾里,但总归奶奶还是个大活人,我顿觉安心。
那天晚上,我跟奶奶并排躺在炕上。
她身上有股老人特有的味道,像是催眠剂,很快让我进入梦乡。
第二天,我是在饭香味中醒来的。
我揉着惺忪的睡眼,看见奶奶竟坐在板凳上生火做饭。
她见我醒了,难得柔和一笑:“你个小丫头,是个福星。你一来,我竟然觉得身子骨硬邦了。
“多少年没自己生火做饭了。”
我的手停在眼上没敢往下拿,怕奶奶看见我的眼泪。
以前我妈总说我是灾星、丧门星。
可奶奶说我是福星。
吃过饭,奶奶打了个电话,喊来了村里的支书孙国成,要他帮我安排学校。
听说有生人要来,我很紧张。
“你爸一天不离婚娶我,你就是个见不得光的孩子!”
我妈总用这句话吓唬我,要我在我爸面前嘴甜一点,表现好一点。
而我们的“不合法”,导致我妈从来不敢带我见其他亲戚。
因此我的潜意识里,总觉得自己是不光彩的。
可支书一进来,眼里闪着光,似有些欣喜:“哎哟,小家伙,和张航真像!”
奶奶听到爸爸的名字,情绪一沉,可很快又提高嗓门欢快道:“是个好孩子,她一来,我都觉得自己一身的力气。”
孙支书又夸道:“这孩子和你有缘,你要长命百岁啦!”
很快,我就开始在县里继续上小学。
日子比之前过得苦,我却觉得很安定。
我天真地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
可那天放学回家,还没进院子,我便听见屋里有女人的哭声。
是她。
我爸的老婆,赵芳。
“妈!我还叫你一声妈!你对得起我吗?竟然养着那个杂种?你待亲孙子彬彬,都没这样上心!!”
我贴在窗户外的墙根下面,不敢进去。
“芳啊,我对不起你,是我没教好张航。可那孩子她也是个人,是条命。被她妈丢这,我能不管吗?
“我知道航子留下了不少钱,我也知道这钱该有我一份。
“我不要了,都给你和彬彬。”
赵芳听到奶奶不要我爸的遗产,语气缓和了不少。
“那你给我签个协议,主动放弃继承。将来你和那个狐狸精的孩子怎么样,也不该我事。我和你们张家,以后没有半毛钱关系。”
奶奶沉默了。
我知道,她不是不想放弃遗产。
她是舍不得孙子。
这些天,她经常跟我说彬彬哥哥怎样怎样。
那是她的心肝宝贝。
不让她见彬彬,她自然是会难受的。
我站起身,从窗外探进去脑袋,鼓足勇气大声说道:“我……我的也不要了!奶奶还要能见到孙子。”
送我来的路上,我妈说过,我爸的钱,也有我一份。
我出生后,我爸做了亲子鉴定才认下我。
我妈一直觉得这事窝囊。
而今,她倒扬眉吐气了:“我打听过,只要能证明你们是父女,那钱就有你一份!张航当初不是不信我吗?这下死了也得把钱劈给老娘!”
赵芳听完我的话,眼神很复杂。
有厌恶又有窃喜。
但显然,我的提议她动心了,她站起身,冷冷地说道:“跟你那个妈一样,心眼子真多。”
我不想要我爸留下的钱,大人们为了钱变得面目狰狞,可见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事情远没我想的简单。
赵芳来过大概半个月,我又见到了她。
还见到了,我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的,我妈。
她们在院子里吵得不可开交。
“告诉你,张航的钱,必须有我们娘儿俩的一份!
“法律都站在我们这边!”
我妈是来要钱的。
“钱和你没关系!你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不要脸小三!
“而她的,她自己说了不要!”
赵芳指着我,毫不退让。
“她一个未成年说话不好使!我是她监护人,把钱都给你们,我不答应!”
这时,一直沉默着的奶奶忽然开口:“你监了哪门子护。你想要钱,就把小雨领回去好好养。”
听到这话,我急了,我不想跟我妈回去。
还没等我开口,我妈忽然一个箭步冲我眼前,一巴掌扇在我脸上。
“你个扫把星!生了你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你算个什么东西,那钱你敢说不要就不要!”
她越说越来气,又狠狠地踹了我一脚。
我一个趔趄倒在地上,我妈也跟着蹲下,朝着我劈头盖脸地扇巴掌。
我感觉到鼻腔一股暖流涌过,隐约又听到奶奶在呵斥她不准动手。
但她根本不听,她满肚子的怒气和怨气,而我,是那个唯一的发泄对象。
我妈的咒骂声和巴掌将我笼罩。
忽然奶奶凄厉地喊了一声:“我说不要打了啊!”
像是鹤的悲鸣。
她猛地喷出一口血,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这一幕吓住所有人。
我妈停下手,起身向后一退:“这……你们可都看着了,她自己倒下去的。”
赵芳皱着眉,没有感情地喃喃道:“这下真死过去了。”
“死”这个字,如刺般扎得我心脏一窒。
我顾不得身上痛楚,跑到奶奶身边,她嘴角全是血,气若游丝。
“你们救救奶奶!”我无助地看向我妈和赵芳。
但她们只是撇过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我扑通跪到地上,祈求她们救人。
“妈,求求你!”
“阿姨,求求你!”
眼泪混着鼻涕,流了我一脸。
我朝着她俩的方向不住地作揖磕头。
我妈走了过来,我连忙直起身,以为她要救奶奶。
结果她嘴里碎碎念着:“老太太好像有几件传家宝,在哪儿来着。”
说着便往屋里走。
赵芳一听,立马追上去:“你真是不要脸啊你!还敢惦记那些宝贝!”
没有人在意奶奶的死活。
我这才回了神,摸出奶奶的老年机,打给孙国成,他开着车火速赶来。
刚准备发动,我妈忽然冲出来挡在车前:“张小雨!你答应不放弃遗产,不然我不让你们走!”
我刚想开口,却被晃了一下,撞在椅背上。
孙国成在倒车!
接着他猛踩油门,朝着我妈就去了。
她吓得连忙闪开,在车外破口大骂。
孙国成缓下车速,得意洋洋:“治不了你了!”
可坐在后座的我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奶奶她没气了!”
奶奶在鬼门关走了一趟,总算是被救了回来。
只是,看起来更瘦弱。
几乎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皮。
我躲在门外,偷听到医生跟村支书说,奶奶最多只剩下一年。
一年以后,我才11岁。
可奶奶说,要到18岁才算长大。
她怎么可以不等我长大呢。
我趴在病床边,哭着求奶奶要等我长大,等我赚钱给她花。
她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医生是胡说的,奶奶且活着呢,奶奶的命是小雨从阎王爷那抢回来的,没那么容易死。”
说着,她抬起干枯的手臂,摸了摸我的额头。
痛感如电流穿过。
我这才发现,当时我磕得太用力,脑门都破了。
那一瞬间,我忽然就懂得了人们常说的“相依为命”是怎么一回事。
奶奶在医院住了半个月,终于可以回家了。
一回去,便看到我妈等在老宅门口,碰了面,她拉起我就去到小河边。
她牵起我的手,难得温柔地问我:“小雨,你是不是妈的好女儿?”
我紧咬住唇,有些窘迫地看向她。
此时此刻,一个“是”字,变得难以启齿。
迫于她的直视,我还是点点头。
“那你到了法庭上,要说你是张航的女儿,说你爸爸经常去看你。你不放弃遗产,知道不?
“要告诉法官,你一直跟着妈妈一起生活,只是现在奶奶一个人寂寞,才回来陪她住几天。”
她想跟赵芳打官司争遗产。
“我不要爸爸留下的钱……”我小声回道。
话音刚落,她又变回了往日的那副面孔,使劲拧了我的大腿一把,破口大骂:“你个死丧门星!什么好处也没给我带来,就会给我添麻烦,你不要钱,你喝西北风去?”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恶狠狠地冲她吼道:“我有奶奶!奶奶不会让我饿死!
“你以后别再来找我!
“也休想得到爸爸留下的一分钱!”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跑了。
进屋前,我蹲在门口哭了好一阵。
不是所有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我妈就不爱我。
可那天之后,她却消停了。
因为赵芳不知怎的,说属于我的那笔遗产会给我。
日子平静了没几天,却又发生意外。
奶奶恢复得不错,养了一段时间后,慢慢又能下地,做点轻便的家务。
于是村子里开始传出谣言,说奶奶找了高人做法,向我借了寿。
村里的人,善良的时候是真的善。可是恶起来,也是纯粹而无边界的。
男女老少见了我,都会跟我说:“小雨,你奶奶这是借了你的寿命,她要长命百岁,你可是个短命鬼哦。”
他们还说,爸爸之所以早亡,也是被奶奶借了寿。
这些话,在我心里扎了根。
我知道是假的,但总忍不住去想。
想得多了,夜里还会做噩梦。
梦到奶奶变成妖怪,要喝我血吸我精气。
后来被奶奶知道了,她当即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外的决定——
带我搬到县里。
她说村里氛围不好,人们喜欢嚼舌根子,不适合我的成长。
很多年后,我也长成大人,才明白对于老人来说,搬家是个很不容易的决定。
这片土地承载了他们的一生,有他们所有酸甜苦辣的记忆。
可为了我的人生,奶奶毅然决然。
村支书帮我们借来了面包车,拉着不多的行李,我们离开了村子。
离开前,支书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雨,你奶奶不容易。好好学习,将来好好孝敬她。”
说完,他看看我,叹了一口气,又说道:“你也不容易。”
我以为去了县里,我们都就“容易”了。
却不曾想,人生开始了另一番艰辛。
我和奶奶一直靠她微薄的退休金勉强度日,如今又增加了租房子的支出,更是捉襟见肘。
好在进入青春期,我的身体开始抽条。
14岁的时候,已经长到一米六五,撇开清澈又愚蠢的童稚眼神,看起来已有几分大人的模样。
于是初三暑假,我准备谎报年龄去县里的包装厂打工。
为了节约钱,奶奶从来也不去医院复查,身子不舒服了,就吃止疼药顶着。
我想为她减轻些负担。
放假第一天,彬彬来了。
这些年,他偶尔会来看看奶奶。
他说暑假要去参加夏令营,出国玩。每个假期,赵芳都会给他报名此类活动。
他讲得绘声绘色,我缩在一边,好不羡慕。
他只比我大三岁,却已经去过好多地方,坐过无数次飞机。
而我,连机票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那一刻,我心里产生了细微的不平衡。
都是爸爸的孩子,为什么人生差距这么大。
彬彬走后,我坐在阳台失神好久。
奶奶走过来,装作随口说道:“那个夏令营,你也去吧,奶给你钱报名。”
我一愣,随后苦笑着摇摇头。
刚才我听到了,要一万三呢。
奶奶一个月的退休金也就一千多块,我们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
“我才不去呢奶,明天我就去包装厂打工了,一个暑假能赚差不多两千块钱,到时候你去医院拍个片抽个血,复查一下。”
奶奶用手里的拐杖敲了敲地面:“傻丫头!谁用你打工了!等你进社会了,你要打一辈子工!有你打够的时候!
“彬彬有的,你也该有。”
三天后,奶奶放了两万块钱在我桌上。
“拿去报名,给自己买点像样的衣服。”
“剩的钱收好路上花,穷家富路,出去玩别不舍得花钱。”
我问她钱哪来的,她也不肯说。
那时候的我,到底还是个孩子,抵挡不住夏令营的诱惑。
虽然心里犯嘀咕,却还是揣上奶奶给的钱踏上旅途。
报名的老师带着我去办了护照和签证,大半个月后,我如愿加入了第二期夏令营,开始了我为时两周的日本行。
我那颗逼仄又卑微的心,在落地成田机场时,被撕得粉碎。
这是世界之外的世界,如此光怪陆离。
我的确长了见识,却也受到了剧烈的冲击。
同行的孩子,都是富二代。
他们一路除了研学,便是为家人代购各种商品。
看着他们娴熟的刷卡、退税,我心里有很多难以名状的情绪。
而我,只能趁离开时在机场给奶奶买了小小的一份和果子。
再回到家里时,我整个人都变了。
不再畏手畏脚,也不再满足于蜗居于这一方天地,我要出人头地,见更多的世面。
当人有了动力,就好像变成一颗海绵,可以被压榨出无限的可能。
期末我考了全县第一。
但我并不满足于此,我拜托老师打听了城里学校的分数,我要和他们比。
将来高考的时候,这些人才是我的竞争对手。
寒假时我提出带奶奶回老家看看,可她竟然拒绝了。
我觉得不对劲。
以往每个假期她总要回去一趟的。
于是我独自踏上了回家的路。
远远的,便看见那个熟悉的房子,炊烟袅袅。
是有人住这的痕迹。
过去打听一番,我这才知道,奶奶把房子卖了。
这房子,是我爸生前给奶奶翻新的,可以说是村里最好的房子。
搬去县里的时候,奶奶反复说,只要还能死在这个房子里就行。
落叶得归根。
我也终于明白去夏令营的钱是怎么来的。
寒冬腊月,我在街上哭得不成人形,风像刀子般割痛着我的脸。
却不及心痛的万分之一。
奶奶她没有家了啊。
我有些退缩了,一个穷人家的孩子,没有父母撑腰的人,有资格谈理想吗?
我的所谓追求,都是建立在压榨奶奶的基础上的,可她也不过是个身患重病的古稀老人。
为了我,倾其所有,连最后的栖身之所也变卖了,她的晚年未免过于凄惨。
前些天,我妈来过一次。
属于我的那份遗产,一直在她手里,我的学杂费都是她给的。
这些年过去,也花去不少。
她急了,怕钱都被我花光,想让我念完初中就去打工。
乍听之时,我觉得可笑。
我妈就只有初中文凭,以前我爸没少明里暗里嫌她,揶揄她说话做事暴露出她没文化。
因此小时候,她非常看重我的学习,我要是考不到前三,她必定大发雷霆。
我爸死了,为了那笔钱,她又变了观念。
而现在,我竟也动了去打工的心思。
是该去赚钱,让奶奶过几年好日子。
下了回县里的车,抬头看见不远处一个摇摇欲坠的身影向我走来。
是奶奶。
我心里一酸,她怎么这样瘦了。
像是一根火柴,风再大些,都怕她被吹走。
她走得好慢好慢。
我赶忙向她跑去。
身体原因她从不出门的。
见了我,她似是松了一口气:“你个臭丫头,上哪去了。”
我摇摇头没说话,尚泛红的眼角却出卖了我。
奶奶在我的搀扶下,一边走,一边问道:“回老房了?”
我闷闷地“嗯”了一声。
顿了顿又说:“奶奶,我不读书了,去打工养你好不好,你也该过好日子了。”
“蠢。
“去了趟日本,就长了这种见识?觉得奶奶把房子卖了,对不起奶奶?
“要不是你,奶奶五年前就死了。
“你有本事,就赚大钱,把房子再给我买回来。
“小小年纪去打工,能赚几个钱?那点钱真能让我过上好日子?”
她吊着一口气说了好多,说到有些喘。
我连忙制止她,下一瞬又觉得无地自容。
祖孙二人就这样沉默着,在风里深一步浅一步的。
快到家的时候,奶奶又说:“小雨,奶奶能为你做什么,奶奶就觉得自己还有用,还得活。你要是用不上我了,那我活着就也没什么意思了。”
我不再纠结,比以前更加努力。
每一天,我都独自学习到深夜。
一想到,我还没有能力让奶奶过上好生活,我就觉得时间少得可怜,一分钟都不敢懈怠。
距离中考还有两个月,市里的各个高中下来挑尖子生。
为了高考的升学率,各个学校都使出浑身解数。
我自然是抢手人选。
最终我选择了可以解决我和奶奶住房问题,师资力量又好的一中。
其实,在这所学校,我充其量只能算个凤尾,综合成绩排名在并不算靠前。
如果去别的学校,我会是佼佼者,过得也舒服些。
但我不服,我偏要挤进凤凰堆里,我要知道他们为什么比我优秀。
然后比他们更优秀。
上高中后,开始上晚自习。
走读生上完第二节便可以回家,而住校生要上三节。
为了多学一会,我虽然走读,还是跟着住校生一起上到最后。
这天下了晚自习,我边想着晚上解得不太顺利的那道数学题,边向校门口走去。
这会儿外面已经没有接学生的家长了,所以我妈显得格外突兀。
“要死了你,这么晚才出来!”虽然没什么人,但黑夜里她尖锐的声音还是让我心里一紧。
我低着头快步往家走。
她见我不理她,连忙跟上来,喋喋不休:“我不是说了让你念完初中别念了?你竟然还来城里上高中了!
“你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你没有爹啦张小雨!你学习再好,将来也不会有大出息的!
“这就是个拼爹的时代!
“张航留的那点钱,你也花的差不多了,总要留点给我养老吧!
“你明天赶紧办理退学手续,听见没有?!”
听到这,我顿住,冷眼看着她:“我以后不会再跟你要钱了。学校免了我三年的学杂费。”
她没想到我会这样说,明显被噎住,但很快就回过神来,继续纠缠:“我做那份破工作,累死累活,一身病。我是干不动了。养你那么辛苦,也该让我过几天好日子了吧?”
养我辛苦?
辛苦到我从小就会洗衣做饭,几岁的孩子成熟得像几十岁。
我不想再与她掰扯,快走几步将她甩在身后。
我妈不依不饶:“张小雨,你给我等着!”
这事我没往心里去,因为马上要第一次月考了。
没想到考试那天,又在学校门口见到了我妈。
她见着我,却并没有上前。
我乐得清净,径直路过她走进学校,可走进教室,却觉得不对劲。
大家都在看我,还在低声讨论什么,眉眼交错,在对上我的目光时,又不自在地咳嗽几声。
直到我走到座位旁,听到我同桌说:“别看张小雨平时闷闷的,还真不是个好惹的!”
“能把自己亲妈逼得来讨伐她!”
他手里捏了一张纸,隐隐约约能看到有我的名字。
我一把抽过来,是我妈打印的传单,将我描述成一个侵占父亲财产,不顾母亲死活的不孝女。
用词夸张失实。
混乱间,我听到不远处有人说:“哎,你们知道吗,她是私生女,她妈是小三儿。”
话音一落,教室里再度嘈杂起来。
直到老师进来,要我们拉开桌子收起课本,考试开始。
教室里明明针落可闻,我却总觉得吵。
好不容易稳定下来情绪,在监考老师路过我身旁时,再次决堤。
起初她只是正常的溜达巡视。
经过我身旁时,脚步一滞,随后猛地转身,在我旁边停了几秒。
我抬头,瞥见卷子的右上角赫然是我的名字。
她快步走到讲台,开始与另一位监考老师窃窃私语。
我感受到她们的目光正望向我。
如此灼人。
她们一定是在讨论我吧,讨论那张传单。
八卦的主角此刻正坐在她们监考的教室。
我的精神再也无法集中,卷子答得一塌糊涂。
月考出成绩后,开了一次家长会。
奶奶身体不便,我向来是自己参加。
这次,我考了班里倒数第二。
头一回,我庆幸奶奶不能来参加家长会。
考试结束我冷静下来后,又答了一遍题,其实都特简单。
老师点名批评了我,我低着头,羞愧难当。
会议临近尾声时,家委会的会长忽然站起来,说经家委会商量,他们有一个要求。
要求我转班。
理由是,我小小年纪,就品行不端,学习也退步很大。
继续留在实验班,只会带坏其他好孩子。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向我集中。
突发的状况让我无所适从。
面对一群成年人,我没有任何反驳与反抗的能力,只得站起来,向教室外走去。
恐惧让我只想逃避。
可一打开门,我却看到奶奶拄着拐杖孱弱地走来。
“奶奶?”
眼泪瞬间决堤,她是怎么过来的啊。
枯枝般的腿一直在打摆子。
奶奶拍拍我的背,抬抬胳膊肘,示意我搀着她。
与其说是我搀她,倒不如说是她拉着我又回到教室。
她径直走到讲台,什么也没说,拿出自己的老年机,拨出一个号码,按下了外放。
“喂。”
我妈的声音从小小的机子里传出来。
“周芬华。
“你听着,是你和我儿子张航,品行不正。
“一个插足别人婚姻,一个对自己婚姻不忠诚。
“小雨只是你们两个不负责的大人的牺牲品。
“从今往后,你不准再骚扰她。
“如果你不听,那我会杀了你。
“我已经大半截身子入土了,换你一条命,不亏。”
不等我妈回复,奶奶讲完直接挂了电话。
仅是说这几句话,就把她累得不行。
我心疼地去拉她,她小声说自己没事。
台下的家长面面相觑,不发一言。
奶奶清了清嗓子,看着他们说:“这话也是跟你们说的。小雨没有做错任何事,不该被你们欺负、辱骂。
“谁再敢议论她一句,我会豁上我这条老命!
“把你们的孩子也管好!”
那天以后,真的没人敢再议论我,要我转班的事也不了了之。
甚至有同学给我写纸条,说我和奶奶很勇敢很坚强,要我加油。
这大概就是奋起反抗的甜头。
我有种障碍都被清除的轻松。
此后,只要心无旁骛地学习就好。
我的成绩再也没有掉下过前三。
到了最后一年,就没考过第一名之外的名次。
我获得了清华的保送名额。
老师和同学纷纷恭喜我,可以不必参加高考,但我依然要参加。
如果获得好名次,学校和市里甚至还有省里,都会给奖学金。
这可能是我靠自己获得的第一桶金。
这些年,家里的饭都是我在做。
高考那天,奶奶破天荒地很早就起来,慢慢地在厨房为我准备早餐。
她的背已经弯得直不起来,手脚也不利索,打一颗鸡蛋要挑上半天混进去的壳。
可她很享受很开心,甚至哼起了小曲。
考完试,我的心也落了地,不说胸有成竹也是十拿九稳。
这是这些年的努力给我的自信。
出成绩那天,奶奶特意跟着我一起去了网吧。
我们虔诚地坐在电脑前,等着开分时间的到来。
时间一到,我赶紧登上查分系统,输入考号和密码。
可结果却让我傻了眼。
奶奶也有些慌乱:“小雨,这咋回事啊,你咋是零分。”
反复刷新,页面都不变,明晃晃地数字零,像个鼓槌疯狂擂打着我的心脏。
我赶忙掏出手机打给班主任。
他一听也跟着急了:“你是不是条形码贴错了?”
这怎么可能呢。
“你先别急,我打电话给你问问。”
哪能不急呢,我在网吧坐立难安。
很快,班主任的电话又来了。
他轻松的语气让我舒了一口气:“小雨!你知道咋回事吗?这是高分保护!
“你丫头,肯定是考进省里前五了!
“等着吧,教育局过两天会单独通知学校你的分数!
“妈呀,这么多年我第一次带出来省里前五的学生,差点给我整不会了,真给老师长脸!”
电话是外放的,挂掉之后,我和奶奶激动得相拥而泣。
再回学校的那天,校门口张灯结彩的。
我刚走近,班主任就迎了上来。
“张状元!你来啦!”他笑得脸上都起了褶。
我考了全校第一。
全市第一。
全省第三。
鲜花、掌声,纷纷向我涌来。
表彰大会上,校长激动地宣布,学校奖励我1万,市里给3万,省里还会给6万。
十万块。
我如果初中辍学当厂妹,可能要五年才能攒出来。
奶奶听到这个消息,再一次老泪纵横。
我抱着她,絮絮叨叨地说这10万怎么分配。
我早都想好了,每一分都要花给奶奶。
把老家的房子买回来,再带她去做个全套体检。
还要买个轮椅,推着她到处逛逛。
给她买新衣服,还有每个老太太都喜欢的金镯子、金戒指。
可奶奶在一旁听得兴致缺缺。
我正说到兴头上,她却微微起身,说自己有点累,要回卧室躺躺。
我没想到的是,奶奶这一躺,就再没起来。
她像是忽然被榨干,整个人变得萎靡不振。
我赶紧送她去了医院。
我跟医生说,我现在有钱了,只管用最好的药,上最顶尖的设备。
可医生却说,奶奶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要我做好心里准备。
怎么会这样?
奶奶开始陷入昏迷。
她清醒的时候,提出想回家。
我知道,她说的是已经被卖掉的老宅。
于是我连夜赶回去,求爷爷告奶奶,拜托新房主将房子再卖给我。
我加价到五万的时候,他终于同意了。
奶奶带着呼吸机,被救护车送回了村里。
回到她日思夜想的房子,她状态倒稍微好一些。
偶尔可以撤了呼吸机,坐起来说会儿话。
她会跟我说早逝的爷爷。
说我爸小时候。
也说刚见我的时候,其实就满心喜欢。
是因为觉得自己快死了,才狠心赶我走。
可没想到,这一咬牙,又多活了八年。
奶奶说,这是她人生里最幸福的八年。
期间我妈来了一次,头一回见她大包小包的,拿了很多礼物。
一进门,她就喜气洋洋的:“小雨,真不愧是我闺女!竟然还能考全市第一,还拿那么多奖学金!
“走,跟妈回市里过个暑假,等你开学妈陪你去报道!
“哎呀,真是跟我闺女沾光了,我还从来没进过大学校园。”
不等我开口,她又凑近,问那些奖学金有没有到账,说自己想买辆车。
我望着已经比我矮了半头的她,忽然意识到,我已经不是那个小孩了。
我也是成年人,不再畏惧她。
于是我拿起那些礼物,拽着她拖到门口,毫不留情地把东西丢了出去。
“我考上清华是我自己努力,和你没半毛钱关系。
“这辈子都别再来找我。
“不然,我会让你见识到我的手段。”
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第一次从她眼里看到了对我的恐惧。
我妈离开后的第三天,奶奶在睡梦中没了呼吸。
这世上最后困扰我的一件事,我也已经释怀,所以她放心了,知道我可以独自闯荡在这个残酷的世界。
她便安心地离开了。
葬礼那天,赵芳带着彬彬来了。
送走宾客,我叫住也准备离开的她:“阿姨,谢谢你,当年愿意把钱给我。”
赵芳一愣:“老太太没告诉你?我没那么伟大,那钱是她卖了祖传的首饰,给你妈的。
“要说她也真疼你,那都是古董,再放几年搞不好价值连城。”
发现奶奶走了的时候,我没哭。
葬礼上,面对着哽咽的前来吊唁的宾客我也没哭。
可这件沉寂多年的事被公开时,我再也撑不住,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你走了,这世上再也没人疼我了。
安心地走吧,奶奶。
以后我会用力地疼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