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贾母给宝钗过生日,书中写到排席的场景:
就在贾母上房排了几席家宴酒席,并无一个外客,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是客,馀者皆是自己人。
我们知道史湘云、林黛玉、薛宝钗都不是贾府的女儿,都应该属客的范畴,为什么在二十二回时,把林黛玉与三春并列,称为自己人,把史湘云和薛宝钗称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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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她在二进荣国府时身份已变。
01
不信,我们看王熙凤为如何安排宝钗的生日犯愁时和贾琏说的话:
凤姐道:“二十一是薛妹妹的生日,你到底怎么样呢?”
贾琏道:“我知道怎么样!你连多少大生日都料理过了,这会子倒没了主意?”
凤姐道:“大生日料理,不过是有一定的则例在那里。如今他这生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所以和你商量。”
贾琏听了,低头想了半日道:“你今儿糊涂了。现有比例,那林妹妹就是例。往年怎么给林妹妹过的,如今也照依给薛妹妹过就是了。”
凤姐听了,冷笑道:“我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我原也这么想定了。但昨儿听见老太太说,问起大家的年纪生日来,听见薛大妹妹今年十五岁,虽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将笄之年。老太太说要替他作生日。想来若果真替他作,自然比往年与林妹妹的不同了。”
家里的人过生日都有“则例”,外客是没有的,都是随喜,而贾琏这句话“现有比例,那林妹妹就是例”,说明林妹妹已经是自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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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贾琏“低头想了半日”才说这句话,说明他把宝钗与林妹妹类比,其实是有些为难的。因为虽然林妹妹和宝钗都是外戚,但现在林妹妹的身份是自家人,而薛大妹子还是外戚。
这个怎么解呢?
02
我们就要从林黛玉一进荣国府讲起。
林黛玉母亲贾敏病故,贾母派船去接了六岁的林黛玉来,我们见当时的情景。
黛玉在贾母房中一一拜见过家中在场女眷,贾母就说:
“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
这是请三春来与黛玉相见,我们见这里贾母称黛玉为“远客”。
接着一阵风似的进来的王熙凤,说的也是:
“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所以,我们知道这时候林黛玉的身份代表的是林家人。而且由于林黛玉来贾府,没有亲随长辈陪护,林黛玉代表的既是自己——一个小孩儿的身份,也是林家——一族家人的身份,所以称其为“远客”,是为表示对其远来的尊重,并不因她是一个小孩儿而有半分减损。
此时,林黛玉代表的是林家。
但是,曹公写作,总是喜欢在前面的叙述中点缀些后日的线索,又在后面的叙述中把这些显而易见的情节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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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程甲本的回目中第三回回目是“托内兄如海荐西宾,接外孙贾母惜孤女”,而脂评本又作“金陵城起复贾雨村,荣国府收养林黛玉”,我们便可知此时入府的黛玉并非孤女,他日必然父亲林如海早逝,她会成为孤女,今日黛玉来贾府代表的是林家,他日他在贾府必然代表的是自己——一个被荣国府收养的小孩。
所以,在林如海生病,“贾母定要贾琏送黛玉去,仍叫带回来”的时候,就已经作好了收养林黛玉的准备。
因此,林黛玉二进荣国府之后,就经常有思念家乡的念头,宝玉常来聊天开解的事。这说明林黛玉第一次来荣国府,心情是走亲戚,无忧无虑,对撞破金玉良缘看成是为宝玉解围,很有成就感,并未为自己有任何感伤。而第二次进荣国府时,则时时悲春伤秋,提防着薛宝钗对宝玉的企图,这并不是因为她过份小心眼,实在是她作为一个孤女在为自己的未来在担忧。
如果仅仅是一个孤女也罢了,她大可以像邢岫烟一样孑然独立,但她已被贾府收为养女,也就不得不忍气吞声,认为自己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日都被风刀霜剑严相逼了。其实可能她的处境并未变,而是她的心境变了。
03
此时,宝钗过生日,宝钗和湘云都是客,林黛玉却是自家人了。这是她的优越,其实也是她的悲哀。
宝钗和湘云虽然都是贾家的客,比不得是自家人的亲密,但她们目前至少都还有自己的家,无论多么不和谐无论多么卑微,她们走出来,还都是自己堂堂正正的身份。
然而黛玉,自从做了贾家的养女,看似金尊玉贵,其实是不堪一击的。只要贾母失去掌控一切的权力,黛玉就将进入被贾府边缘化的境地。而养女,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为了主家人的富贵幸福付出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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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黛玉在贾府的不安,日益加剧。这可能是当初做下这个决定的贾母意想不到的。而在这个宝钗与贾母博弈的生日宴上,宝钗不仅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的戏来显示自己借住的跋扈来恶心贾母,还故意在宝玉面前卖弄《寄生草》的词显示自己的博学来恶心黛玉。
如果说在黛玉二进荣国府时,作者未点明黛玉从“远客”到“养女”的身份转变,那在这第二十二回贾母为宝钗准备的生日宴上,那是通篇都在表现这个事情。
薛宝钗是何等聪明的女子,在她心里:你贾母为我过生日,却故意凸现我是客黛玉是主,那我就用一支《寄生草》来揭黛玉作为主人的老底。
至上酒席时,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道:“只好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那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戏。”
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你何曾知道。”
这里没说贾母看到宝钗这番操作表现如何,只说了黛玉借骂宝玉《妆疯》来回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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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真正可气的是,宝玉一见别人下钩,自己立马就上钓:
宝玉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与我听听。”宝钗便念道: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玉听了,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林黛玉道:“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说的湘云也笑了。于是大家看戏。
总结
寻常的热闹里,藏着每个人的小心思,刀光剑影的思绪下,是一派祥和的欢乐。
不知几人能看出曹雪芹笔下的世态炎凉,或许只有像张爱玲那样的聪慧女子,在经历了相似的颓败之后,才会理解和复刻这种在盛世里的悲凉,在繁华里的落寞,以及这祥和之下的刀光剑影吧。
黛玉在贾府的身份变幻,是以主为客,而宝钗在这贾府的身份变化,是反客为主,这之间的差别,是情与利天然的鸿沟之间,造成的不可更改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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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困在情里的,不管多强,最后都只能以一个失败者的身份收场;生在利里的,不管多弱,都会浑身长满尖刺,试图刺伤每一个与博弈的人。
宝钗和黛玉,一个是带着尖刺的玫瑰枚,一个是带着软刺的芙蓉梗,谁尖谁利,自在人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