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梦里敢公然挑衅主子的,在宁府有焦大,在荣府有李嬷嬷。
对于焦大,人们有诸多褒扬,而对于李嬷嬷,大家却多有微词,认为她十分不及贾琏的乳母赵嬷嬷。
但是,我们只看到李嬷嬷不讨喜、脾气大,并未真正看到李嬷嬷所行所做背后的逻辑,可以说,她每一次不讨众人喜,都是深为宝玉考虑,而这一点,只有黛玉看到了。
01
李嬷嬷是宝玉的奶妈,也就是说宝玉是自小吃李嬷嬷的奶长大的。然而,书中却用了反写,总是一再描写李嬷嬷贪吃,其实,这种描写不是在强调李嬷嬷贪吃,只是在强调宝玉自小是吃李嬷嬷的奶长大的。
我们见第八回书中第一次写宝玉造访梨香院的情景:
宝玉因夸前日在那府里珍大嫂子的好鹅掌鸭信。薛姨妈听了,忙也把自己糟的取了些来与他尝。宝玉笑道:“这个须得就酒才好。”薛姨妈便令人去灌了最上等的酒来。李嬷嬷便上来道:“姨太太,酒倒罢了。”
说话时,宝玉已是三杯过去。李嬷嬷又上来拦阻。宝玉正在心甜意洽之时,和宝黛姊妹说说笑笑的,那肯不吃。宝玉只得屈意央告:“好妈妈,我再吃两钟就不吃了。”李嬷嬷道:“你可仔细老爷今儿在家,隄防问你的书!”
薛姨妈投其所好,只要宝玉高兴,啥都应着他,而李嬷嬷反复为贾宝玉挡酒,本是为着宝玉好,却惹得他很不开心。而回去后,关于李嬷嬷贪吃的事就传开了。
先是宝玉与晴雯聊:
“今儿我在那府里吃早饭,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着你爱吃,和珍大奶奶说了,只说我留着晚上吃,叫人送过来的,你可吃了?”
晴雯道:“快别提。一送了来,我知道是我的,偏我才吃了饭,就放在那里。后来李奶奶来了看见,说:‘宝玉未必吃了,拿来给我孙子吃去罢。’他就叫人拿了家去了。”
接着茜雪捧上茶来:
宝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的茶来,因问茜雪道:“早起沏了一碗枫露茶,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沏了这个来?”茜雪道:“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他要尝尝,就给他吃了。”
都是宝玉身边服侍的人,吃的、喝的没李嬷嬷和茜雪的份,茜雪自重不沾边,却奈何李嬷嬷不信这个邪,屡屡仗着宝玉小时吃她的奶长大,与丫头们一争长短。
其实也难怪李嬷嬷不服,羊尚有跪乳之恩,乌鸦尚有反哺之情,而宝玉却倒反天罡,把个乳母不放在眼里,反把个丫头捧上天。
02
而相应的,我们看到贾琏和凤姐对待贾琏乳母时的情景:
说话时贾琏已进来,凤姐便命摆上酒馔来,夫妻对坐。凤姐虽善饮,却不敢任性,只陪侍着贾琏。一时贾琏的乳母赵嬷嬷走来,贾琏凤姐忙让吃酒,令其上炕去。赵嬷嬷执意不肯。平儿等早于炕沿下设下一杌,又有一小脚踏,赵嬷嬷在脚踏上坐了。贾琏向桌上拣两盘肴馔与他放在杌上自吃。凤姐又道:“妈妈很嚼不动那个,倒没的矼了他的牙。”因向平儿道:“早起我说那一碗火腿炖肘子很烂,正好给妈妈吃,你怎么不拿了去赶着叫他们热来?”又道:“妈妈,你尝一尝你儿子带来的惠泉酒。”
如果说贾琏乳母执意不吃,她完全可在贾琏夫妻吃饭的时候回避,然而她却不卑不亢地来了。这样看来,赵嬷嬷也并不比李嬷嬷自重多少。
然而区别就在于贾琏与凤姐的态度。这贾琏凤姐“忙让吃酒,令其上炕去”,见赵嬷嬷执意不肯,贾琏又亲自“向桌上拣两盘肴馔与他放在杌上自吃”,而凤姐怕贾琏拣得几样太硬不好吃,还叫把“那一碗炖得很烂的火腿肘子”端了来,又叫尝酒。
这才是得体人有的分寸。人都说谦虚,可没人抬你,如何个谦虚法?所以赵嬷嬷有人抬,她很懂得谦虚。
但是如果别人不把你当人,你的谦虚就无用武之地,只能是迁就,然而,李嬷嬷似乎不信这个邪,她就要让人把她当个人看。
而李嬷嬷之后告老解家,与赵嬷嬷同为退休老人来奶哥儿这边走动,为什么宝玉与贾链这边的差距还是这么大呢?这不在于贾琏和宝玉两个哥儿,而在他们房里掌权的那个人。
03
李嬷嬷和茜雪因枫露茶事件各自解职回家后,过年时李嬷嬷来贾府给贾母请安,路过宝玉处特来探望,宝玉和袭人都不在,众丫头都不待见她,她仗着往日身份发了一回飚,又问起宝玉饮食起居,众丫头很烦她,回敬了她个“好一个讨厌的老货”的评价。
而她好似浑然不觉:
又问道:“这盖碗里是酥酪,怎不送与我去?我就吃了罢。”说毕,拿匙就吃。
一个丫头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回来又惹气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李嬷嬷听了,又气又愧,便说道:“我不信他这样坏了。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个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我的血变的奶,吃的长这么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吃了,看怎么样!你们看袭人不知怎样,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一面说,一面赌气将酥酪吃尽。
这李嬷嬷是少一口吃的吗?可见这是赌气的成分大些。你小时吃我的奶长大,现在吃不着奶了,就把我抛一边,把那些个没规没矩的丫头们当祖宗一样供着,我偏不服!这可能就是李嬷嬷贪吃的真正意图。
可是很多人只看表面,并不能将自己代入李嬷嬷的身份,真正去理解她不被自己奶哥儿、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丫头尊重的苦楚。
当然,倚老卖老不是长策,但这也从另一个侧面反应出了宝玉对房里人管理的混乱,更说明了袭人并非贤袭人,而是撑着比王熙凤更卑微的身份,在宝玉面前耍横,跟宝玉一样,不把自己得益的李嬷嬷放在眼里。
她也没有在宝玉因年少无知,对李嬷嬷的规劝心生怨恨时,起到缓和两方关系的桥梁作用,反而让宝玉为她撑腰,加深宝玉与自己乳母的误解,这样的袭人不是“枉自温柔和顺”是什么?一切不过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做做样子而已。
所以,宝玉身边,忠仆难有善终,绿茶得以当道,等到他明白一切的时候,已经晚了。所有的事,要在一切未分明时,能看清其中关窍,才能得以独善其身。很可惜,宝玉不是这样的人,所以,注定了他是一个带给别人悲剧,也把自己活成悲剧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