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树林里的上帝

翱皓谈文化 2024-10-03 14:08:52

树林里的上帝 作者 史铁生

  人们说,她是个疯子。她常常到河边那片黑苍苍的树林中去游荡,穿着雪白的连衣裙,总“嘀嘀咕咕”地对自己说着什么,象一个幽灵。

  那儿有许多昆虫:蝉、蜻蜓、蜗牛、蚂蚱、蜘蛛……她去寻找每一只遇难的小虫。

  一只甲虫躺在青石上,绝望地空划着细腿。她小心地帮它翻身。看它张开翅膀飞去,她说:“它一定莫名其妙,一定在感谢命运之神呢。”

  几只蚂蚁吃力地拖着一块面包屑。她用树叶把面包屑铲起,送到了蚁穴近旁。她笑了,想起一句俗话:天上掉馅饼。“它们回家后一定是又惊又喜。”她说,“庆祝上帝的恩典吧!”

  一个小伙子用气枪瞄准着树上的麻雀。她急忙捡起一块石子,全力向树上抛去。鸟儿“噗楞楞”飞上了高空……几个老人在河边垂钓。她唱着叫着,在河边奔跑,鱼儿惊煌地沉下了河底……

  孩子们猫着腰,端着网,在捕蜻蜓。她摇着一根树枝把蜻蜓赶跑……这些是她最感快慰的事情。自然,这要招来阵阵恶骂:“疯子!臭疯子!”但她毫无反应。她正陶醉在幸福中。她对自己说:“我就是它们的上帝,它们的命运之神。”

  然而,有一种情况却使她茫然:一只螳螂正悄悄地接近一只瓢虫。是夺去螳螂赖以生存的口粮呢?还是见瓢虫死于非命而不救?她只是双手使劲地揉搓着裙子,焦急而紧张地注视着螳螂和瓢虫,脸色煞白。她不知道该让谁死,谁活。直至那弱肉强食的斗争结束,她才颓然坐在草地上,“我不是一个善良的上帝。”她说。而且她怀疑了天上的上帝,他既是苦苦众生的救星,为什么一定要搞成这你死我活的局面?

  她在林中游荡,“嘀嘀咕咕”的,象一个幽灵。

  一天,她看见几个孩子用树枝拨弄着一只失去了螫针的蜜蜂。那只蜜蜂滚得浑身是土,疲惫地昏头昏脑地爬。她小时候就听姥姥讲过,蜜蜂丢了螫针就要被蜂群拒之门外,它会孤独地死去。蜜蜂向东爬,孩子们把它拨向西,它向西爬,又被拨向东。她走过去,一脚把那只蜜蜂踩死了。她呆呆地望着天空……

  她从此不再去那树林。

  一九八一年

活出爱 作者 史铁生

  我曾经写过:人与猪的自然差别是一个定数,人与人的心理差别却无穷大。

  所以,人与人的交往多半肤浅。或者说,只有在比较肤浅的层面上,交往是容易的。一旦走向复杂,人与人就是相互的迷宫。这大概又是人的根本处境。

  我常常感到这样的矛盾:睁开白天的眼睛,看很多人很多事都可憎恶;睁开夜的眼睛,才发现其实人人都在苦弱地挣扎,惟当互爱。

  当然,白天的眼睛并非多余,我是说,夜的眼睛是多么重要。

  人们就象在呆板的实际生活中渴望虚构的艺术那样,在这无奈的现实中梦想一片净土、一段完美的时间。

  这就是宗教精神吧。

  在这样的境界中,在沉思默想着向着神皈依的时间里,尘世的一切标准才被扫荡,于是看见众生都是苦弱的,歧视与隔离惟使这苦弱加重。

  那一刻,人摆脱了尘世附加的一切高低贵贱,重新成为赤裸的亚当、夏娃。

  生命中必须有这样一段时间、一块净土,尽管它常会被嘲笑为“不现实”。但“不现实”未必不是一种好品质。比如艺术,我想应该是脱离实际的。模仿实际不会有好艺术,好的艺术都难免是实际之外的追寻。

  当然,在强大的现实面前,这理想只能是一出非现实的戏剧,不管人们多么渴望它,为它感动,为它流泪,为它呼唤,人们仍要回到现实中去,并且不可能消灭这惩罚之地的规则。

  我可能是幸运的。

  我知道满意的爱情并不很多,需要种种机遇。

  我只是想,不应该因为现实的不满意就迁怒于那个梦想,说它本来没有。人若无梦,夜的眼睛就要瞎了。说“没有爱情”,是因为必求其现实,而不大看重爱情更是需要信奉的。

  不单爱情如此,一切需要信奉的东西都是这样,美满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不美满,才是需要智慧和信念的时候。

  上帝把一个危险性最小的机会给了恋人,期待他们“打开窗户”。上帝大约是在暗示:如果这样你们还不能相互敞开心扉,你们就毫无希望了;如果这样你们还相互隔离或防范,你们就只配受永恒的惩罚。

  所以爱情本身也具有理想意义。艺术又何尝不是如此?

  它不因现实的强大而放弃热情,相反却乐此不疲地点燃梦想。

  我越来越相信,人生是苦海,是惩罚,是原罪。

  对惩罚之地的最恰当的态度,是把它看成锤炼之地。

  既是锤炼之地,便有一种猜想——灵魂曾经不在这里,灵魂也不止于这里,我们是途经这里!

  宇宙的信息被分割进肉体,成为一个个有限或残缺,从而体会爱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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