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民政局档案室的铁皮柜前，手指抚过"1993年寻人启事"的卷宗编号，灰尘在阳光里浮沉如那年飘散的槐花。门外传来工作人员小心翼翼的询问："张阿姨，您弟弟的DNA比对结果..."我扶着柜门起身，膝盖骨发出和旧铁铰链一样的咯吱声，六十二岁的老骨头到底没扛住这场跨越三十一年的震荡。

那本蓝皮户口簿还躺在我的布包里，内页"张建军"的名字被橡皮擦反复蹭过，纸纤维都起了毛边。1992年寒露那天，我把最后一块鸡蛋糕塞进书包，转身看见十五岁的弟弟正把书包里的咸鸭蛋往外掏。"天天吃这个，同学都笑我是腌菜坛子！"他校服袖口的补丁在风里翻飞，像面投降的小白旗。我扬手要打，他却先摔门冲进秋雨里，那声"有本事别找我"和惊雷同时炸响。

后来我在纺织厂三班倒，工资全换成寻人启事。印刷厂小哥每次都多印两百张，有回忍不住说："姐，这照片还是他小学毕业照..."我摸着宣传栏里新贴的劳模公告，上面我的证件照比寻人启事还多道折痕。母亲临终前攥着褪色的红领巾，那是我代弟弟领的"三好学生"奖，她到死都以为儿子在北京读大学。

上个月社区民警来送重阳节礼物，说起人脸识别新技术。我抖着手点开认亲直播平台，第一个视频就看见道熟悉的疤痕——那是我九岁时失手用火钳烫在弟弟左臂的月牙印。主播说他在内蒙古开卡车，视频里的男人正用牙咬开白酒瓶盖，身后贴着张泛黄的全国地图，我一眼认出是用我当年寄到报社的寻人启事拼的。

认亲现场摆满摄像机，我特意穿上弟弟离家那天的藏青外套。门开时他缩在警察身后，手里攥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我往前迈步突然天旋地转，后脑勺撞地前看见他扑过来，那道月牙疤正好对准我昏花的老眼。

醒来时床头挂着输液瓶，弟弟正用打火机烤馒头片。铁皮盒里装着我的塑料发夹、半块鸡蛋糕模样的橡皮，还有张字迹模糊的奖状："奖给张建军同学：最会爬树奖"。原来那年他躲在槐树上，看着我举着手电筒跑过七条街。

"姐，"他递来的温水里沉着枸杞，"当年我扒火车到包头，饿晕在油矿食堂..."我数着他脸上的沟壑，比老家后山的梯田还密。他说要带我去看草原，我立刻摸存折："买什么车票？咱包辆舒服的大巴！"他却掏出个矿泉水瓶，里面装满不同省份的沙，"这些年我每到一个地方就装点土，想着...想着..."

今天我们在旧宅开杂货铺，货架上摆着内蒙古奶糖和老家腌菜。弟弟总在收银台旁挂地图，每有顾客问路就画个星星。傍晚关店时，他忽然指着晚霞："姐，你看像不像咱家灶膛的火？"我转头看见玻璃柜里供着的铁皮盒，月光正照在那块风干的鸡蛋糕橡皮上。

后院的槐树今年又开花了，弟弟用竹竿打下槐花蒸窝头。蒸汽朦胧间，我仿佛看见十五岁少年摔门而出的背影，而此刻四十六岁的中年人正把第一笼窝头捧到我面前。三十一年的光阴在蒸屉里发酵，终于蒸出团圆的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