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保国在小区里练习武术。

喜欢亚文化、网络玩梗的刘芳没有想到，自己“亲密接触”到的第一个网红大V，竟然是马保国。

“一开始并不太确定就是他，因为在我的印象里，马保国应该是鼻青脸肿的。”大四学生刘芳在上海市闵行区租房实习，刚实习没几天，就被合租室友提醒，她们和马保国住在同一个小区。早上九十点钟，七十高龄、自称“浑元形意太极拳掌门人”的“马老师”准时出现在小区里，对着手机屏幕打拳、耍枪。

“他都是一个人在捣鼓，也没有其他人在帮忙拍。”刘芳说，三四月份上海气温还不算高，她见到马保国只穿着薄薄一件太极服在户外活动，看上去很老很消瘦，但是精神抖擞。

刘芳在一家短视频平台的分公司实习，过去没多久，她就发现马保国在小区里练武的短视频开始全网疯传，紧接着竟然开起了直播。

刘芳意识到，马保国又火了。

2023年愚人节当天，两年前在互联网上宣布退隐的马保国，以直播带货的形式正式复出。飞瓜数据显示，4月1日马保国连开6场直播，在不到4个小时的总时长内，1198万人次冲进直播间观看，最高在线人数达到20万，账号当天涨粉14万。

从2020年拳台败北受到网友嘲讽，到如今重返互联网被流量加持，马保国“偷袭”直播间，完成了一次短视频时代的另类围观。不过，围观仅持续了短短数日，直播便偃旗息鼓。

“又酸死不少人。”马保国重返互联网之后，王建刚变得忙碌起来，跟着老爷子东奔西走，并不断在朋友圈发送短视频播放数据的截图，以回应外界质疑：“不怕你羡慕、嫉妒、恨、哭，希望你模仿、超越，与时俱进吧。”

两年前，正是在王建刚举办的擂台上，马保国被拳击教练三拳KO，之后迅速出圈火遍全网。现在，王建刚承担起马保国经纪人的角色。王建刚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原本只是想让马保国直播赚点生活费，没想到如此受年轻人喜欢。

王建刚感觉，重新出山的马保国已经脱离传统武术的圈层，成为一个喜闻乐见的网络符号：“马老师现在也不吹牛，也不惹事了，也没伤害到谁，娱乐一下大家，也没有什么不好。”

“我在英国的时候，二百多斤的大力士，都弄不动我。”2023年3月试水一回直播聊天后，4月1日，马保国开始直播带货，推销的商品有服装、食品以及婴幼儿湿巾、白鞋清洗剂等生活用品。他一边向观众讲解商品的卖点，一边回顾自己的武术生涯。

“马老师打个五连鞭我就买。”看到直播间网友的要求后，马保国不卑不亢地回应：“突破十万单，我就打个五连鞭。”

说到动情处，马保国招呼旁边的助手，配合他演示传统武术的威力。只见马保国让助手双手握着自己，然后一推一拉，跟着节奏，悠扬的一声“走”之后，助理便被震出直播画面。“这就是中国功夫，接化发，借力发力。”马保国说话时表情严肃认真，但屏幕里传出来工作人员忍俊不禁的哈哈大笑声。

屏幕里的人在笑，屏幕外的观众也纷纷发弹幕，直播间仿佛在哄堂大笑。直播过程中，“耗子尾汁”“接化发”等由马保国创造、被网友恶搞的“经典语录”，在弹幕里此起彼伏。

欢乐归欢乐，马保国始终没有忘记，直播的主要目的是带货。他用写满诚恳、一本正经的脸面向镜头，喊出一套套自编的带货话术：“少喝一瓶酒，买个十件、二十件衣服”“57%的大米，26%的虾肉”。

甚至直播事故，都能成为搞笑的素材。“马保国卖T恤，助理小姑娘差点笑喷，就觉得很搞笑。”在观众赵磊看来，马保国的直播处处有梗，非常有看点。

“真心怕他翻车。”赵磊很清晰地听到，就在直播间里，马保国的儿子质询品牌方，怎么会有过期产品。“我好担心马老师，别给品牌方害了。”

赵磊是一位短视频行业的UP主，蹲守在马保国的直播间观看了半个小时，还刷了几个小礼物。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从专业角度分析，马保国既能活跃气氛，又时刻谨记要把话题引回所售商品的特点上来，表现远超自己对一个七十多岁老人家的期待。“人家是老兵，职业操守很到位，很卖力的。”

2023年4月1日，马保国直播带货。

虽然时隔两年，直播间的网友们对于“耗子尾汁”“不讲武德”这些名梗依旧表现出极强的亲切感。这些网梗的诞生过程，也正是马保国的成名之路。

2020年前后，马保国开始以自诩的传统武术大师身份在网络上活动，他扬言击退过欧洲MMA（综合格斗）冠军，贬损知名运动员打法太蠢，煽风点火、四处引战。结果，2020年5月，在山东淄博的一场擂台赛上，马保国三拳就被人打趴下。

马保国战败的消息，引起全网对“假大师”的嘲笑。不过，他本人并不服气，输拳的第二天便鼻青脸肿地冲着手机屏幕回应网友质疑。他一脸愤怒，说年轻人（擂台对手）不讲武德，偷袭一个老同志，奉劝对方好自为之。

因为独特的口音、扮相和姿态，马保国这段视频引爆全网，成为年度热梗。有好事网友把此前马保国吹牛的视频找出来，进行二次剪辑创作，相关表情包、语录、鬼畜视频逐渐蔓延至整个社交网络。

不过，铺天盖地的恶搞行为，也引来有关部门的注意。2020年11月，《人民日报》发表评论指出，马保国走红事件是审丑文化，是应该结束的闹剧。2020年11月15日，马保国通过微博宣布退隐。

“待在上海，在家带孩子。”王建刚说，两年来，马保国主要是在家含饴弄孙，没有怎么出去活动。其间，因为频频被举报，以及应对各种检查，马保国的武馆也打烊歇业。

不过，王建刚说，有“过气武打明星”过来碰瓷，呛声马保国，想要博取关注。马保国刚开始气不过，会在网络上回怼，被王建刚劝下来。

在七十余载的人生道路中，马保国仿佛总能踩准社会发展的步点，享受到时代红利。

刘芳所在短视频公司内部会收集“顶流网红”的资料。关于马保国的资料显示，他1951年生于河南，祖籍山东临沂。1968年，17岁的待业青年马保国不想“上山下乡”，报名参军，退伍后进入南阳磷肥厂做起工人，接着被保送到大学进修，结业后成为国企干部。

2001年，为了送儿子到英国诺森比亚大学读书，马保国欠下债务。当时正值《卧虎藏龙》热播，他便陪儿子到英国，开武馆教拳，赚钱还债。

“他儿子回国后，马老师又在英国多待了一年。”上述关于马保国的履历，得到王建刚的证实，而马保国本人婉拒了南方周末记者的采访请求。王建刚说，马保国的确在英国教过拳术，那时他已年过半百，在异国他乡打开局面，其实非常不容易。这段经历，也给了马保国对于传统武术很强的自信。

王建刚说马保国为人诚恳，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武痴”，平时见面“不聊别的，一直在讲武术”。从互联网退隐这两年，马保国也没有停止武术练习，一个人在小区里练功，而且发明出新的招式。

2022年11月开始，马保国把他在小区里练习的视频，发布到各大短视频平台。除了“十八般武艺独家教学”，他还在视频里增加了励志鸡汤、人生哲理、江湖故事等等内容。

“强者自强不息，努力自有贵人。”马保国在他的一条视频当中告诫年轻人，美好生活要靠努力创造。

王建刚公布的截图显示，2023年3月24日至3月30日，马保国在一个平台上的播放量达到4117.4万次，账号累计播放量达到1.3亿。蛰伏两年的马保国，再次搭上短视频的新列车。

刘芳是在短视频平台公司实习了一段时间后才意识到，马保国在年轻人当中，有着巨大影响力。

“大V关注度本身就高，不需要流量倾斜。”刘芳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国内几个大的短视频平台，推流机制不会因为创作者是大V，就会向其倾斜。从这个角度看，马保国稍微一在网络上活动就能掀起一阵波澜，无论短视频播放量还是直播在线人数都不低，足见他的确很受网友喜欢。

在刘芳看来，亚文化、网络玩梗已经成为现在年轻人生活的组成部分。她说，在她实习的这家公司存在一个亚文化群，专门整理网络热梗的来源，做成科普文档，以周报、月报的形式在内部流传。他们每期会招募爱好者整理文档，甚至制作周边，“和工作内容无关，就是纯业余爱好”。刘芳说，在这些亚文化文档当中，马保国是C位顶流。

在关于马保国的专区当中，他早年的成长履历、晚年的成名以及成为网红的过程，乃至每一个热梗的来源和释义，都被条分缕析制作成为PPT，直观明了地呈现。爱好者们甚至还制作出马保国亚文化的试题。

“正宗‘松阔弹抖闪电鞭’，要用什么打出来？A、化劲；B、三围一体混元劲；C、该松的松，该紧的紧；D、死劲。”文档中列出这样一道选择题。

“松阔弹抖闪电鞭”来源于马保国短视频里的一个讲解，原意指的是一种鞭法，读作“中国传统闪电鞭”，但是马保国口音很重，被网友理解成了“松阔弹抖闪电鞭”或者“松果糖豆闪电鞭”。关于这道选择题，出题人给出的答案是B。

“（我）基本是被卷入关注。”刘芳介绍，亚文化群里喜欢分析热梗场景用法，马保国大量的动图非常有魔性，非常洗脑，因此受到年轻人欢迎。“这种热梗热度更绵延，生命力更旺盛。”

“他就是一种解构，对权威的解构。”90后林天豪在广州一家国企上班，他第一次知道马保国是刷了B站上网友们做的鬼畜视频。他曾自我剖析喜欢看马保国鬼畜视频的原因，他觉得，马保国越是强调自己作为“武术大师”的正统性，当他“原形毕露”的时候，观众就可以在笑声中把那种权威性全部化解掉。

“马老师的口音自带喜感。而且，这件事情的荒谬性，也十分独特。”林天豪说，功夫大师原形毕露，还要出来澄清，“大家都觉得在看笑话，他自己却不觉得是笑话”。他认为，正是这种荒诞感造成马保国持续走红、年轻人对其乐此不疲。

2017年6月，上海，马保国被人约战比武，因被阻止草草收场。

赵磊从马保国打擂台阶段开始留意他。当时马保国被批评说是“武术界的耻辱”，赵磊对他也印象不佳。后来赵磊发现，围绕着马保国的恶搞段子铺天盖地，但是马保国很大度，并不计较，这种奉献自己、娱乐他人的态度显得很可爱。

后来马保国自己出来拍短视频，内容虽然“有些荒谬”，但是他始终认真讲述，极具反差萌。被“圈粉”的赵磊从情感上希望马保国直播成功。

然而，马保国直播带货空有热度，销售额和销量并不亮眼。电商类垂直自媒体披露，4月1日，马保国直播间的销售额只有25万-50万元，其中销量最好的一款产品是售价9.9元的虾肉饼，销量为7500-10000单，销售额累计7.5万-10万元；服饰销量大多在500单左右，一些售价9.9元的产品如婴幼儿湿巾、白鞋清洗剂，销量都在50单以下。

数据这样惨淡的直播也没维持太久。4月1日后，马保国不再现身网络直播，相关平台没有公开说明原因。

王建刚说，原本也没打算靠直播赚大钱，“只让发视频，那就只发视频吧”。

对于马保国这场短暂的复出与翻红，部分舆论偏于负面。一些评论称其直播带货符合“互联网小丑经济学”的特征，并且推断这种“审丑流量”不可持续。

“其实我也搞不懂为什么这么火，可是大家就是喜欢看，可能社会需要马老师这样的人，来给大家放松一下精神。”王建刚说，自己举办过很多年的武术擂台赛，知道喜欢传统武术的群体非常庞大，受欢迎的武术明星也有不少，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像马保国这样，受到如此大范围的关注。

“互联网文化有它很魔幻、很荒谬的一个面相。”林天豪则认为，应该以平常心看待马保国再次走红。在他看来，马保国不是明星，也不是有身份的名流，这样难以定义的普通人在网络上流行，虽带有调侃意味，但也是互联网有活力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