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铁皮车厢晃得人肠子打结,八百多个弟兄挤得跟沙丁鱼罐头似的。车窗被封得严严实实,只漏进几缕像锈铁丝般的光。我记得隔壁新兵蛋子小山东总念叨着 "等打完仗要娶村头豆腐西施",他裤腰上还别着半块舍不得吃的锅盔。谁能想到三天后,这锅盔沾着他的脑浆,黏糊糊地贴在我腿肚子上。
黄连长的刀疤在黑暗里泛着青,他总说 "当兵的两条命,一条在阎王爷那挂号,一条攥在自己手里"。可当闸北的炮声炸响时,他第一个冲出去的背影,就像被掀翻的稻草人,再也没站起来。

文书小张的钢笔尖抖得像筛糠,在煤油灯下描出 "八十七人" 时,墨水滴把纸都洇透了。王瘸子教我缠刀布时,裤管里露出的半截木腿磕得地板咚咚响:"记住小子,刀要顺着动脉抹,就跟割稻子似的。" 他那豁口的砍刀卷了刃,却砍翻了七个鬼子,最后抱着炸药包滚进敌群时,哼的竟是段黄梅戏。
四点钟天还没透亮,炮弹就像春雷炸得人耳朵出血。七分钟后墙塌了半边,我看见老张半个身子嵌在砖石里,手里还攥着断成两截的汉阳造。十五分钟不到,血腥味浓得能呛死人,我踩着战友的尸体砍红了眼,刀把上的布条早被血泡得滑溜溜的。
黄连长咽气前把怀表塞给我,表盖上的旗袍姑娘眼睛弯弯的。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没见过面的未婚妻,在苏州被鬼子糟蹋后投了井。

阿旺的银镯子在月光下泛着贼光,他说要给娘换副棺材板。可长江里漂着的尸体比鱼还多,我拽着块船板,看着他被漩涡卷走时,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半块硬邦邦的月饼。后来在南京码头,我看见鬼子用刺刀挑着婴儿往火堆里扔,那情景,跟地狱没啥两样。

2015 年在台北忠烈祠,管理员老杨头说每天都有老兵来给牌位 "洗脸"。我摸着黄连长的牌位,漆都被摸得发亮。掏出那把豁口刀时,刀柄上的血手印还在,老杨头突然哭出声:"这是三连的老刀啊!" 我们两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就这么对着牌位喝了半宿高粱酒。
当时国军的子弹比黄金还贵,一个弟兄分到十五发,鬼子却能敞开了打。我记得有个排长抱着机枪扫了二十分钟,枪管都打红了,最后被鬼子刺刀穿了喉咙。平均四个钟头,新兵就没了,军官多活七个钟头,可那又咋样?照样是拿命填。
2023 年地铁施工挖出的骸骨,军服扣子上的 "沪" 字都模糊了。法医说有个弟兄手里攥着日本弹壳,指甲缝里全是血。最让人心酸的是那封没寄出的家书,信纸都烂了,还能看出 "娘,不孝儿..." 几个字。
听说现在年轻人玩 VR 游戏,戴着眼镜就能 "上战场"。有个小子玩完说 "装子弹时手抖得像筛糠",还有个姑娘在 "护送王瘸子" 任务里哭湿了三包纸巾。他们哪里知道,当年我们连装子弹的时间都没有,鬼子的刺刀已经到眼前了。现在的孩子真有意思,在抖音上给我们 "烧" 机械外骨骼和自热火锅。有个叫 "钢铁战狼" 的玩家,在元宇宙里重建了庆丰米行,每天晚上八点准时敲钟。我对着手机屏幕笑,又哭,这些娃娃们,没忘了我们。
每周擦灵位时,我总闻到王瘸子的旱烟味,还有黄连长的大刀上的铁锈味。医生说我阿尔茨海默症越来越重,可那些细节就像刻在骨头里:阿旺沉下去时血泡咕嘟咕嘟冒,米行的血腥味混着硝烟味,呛得人喘不过气。
那天在纪念馆看到那把刀,刀鞘刚碰上,就听见 "嗡" 的一声,像弟兄们在喊我。保安紧张兮兮地跑过来,我抹着泪笑:"莫慌,是老伙计们来唠嗑了。" 等哪天我走了,这把刀和鞘,也算团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