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走了,我要哭了
“我不怕死,我就怕一点一点死去。”
“孤独和寂寞是我的朋友,不怕它们,所以活到现在。
“房子老旧没有关系,身边人热情多认识,高楼门一关,谁都不认识。”
这些朴素真实的语言都出自浙江省丽水市小巷居民日常聊天的碎碎念里。
2019年,摄影师来到这条小巷,他一家家走访,采集提炼与小巷居民闲话聊天中充满诗意的句子,让他们亲手写在纸上,并拍摄了和他们气质相符合的肖像照片。
在这些肖像和小诗中,也许能看见生命的模样……
以下是他的讲述。
《小巷诗集》是我当时参加丽水国际摄影节“七条小巷在地艺术项目(发起人傅拥军)”的作品。主题围绕“让我们从此有关系”,作品也是送给小巷居民的礼物。
这是一片老城区,但也不是我们印象里的古建筑,有一些职工宿舍、老粮仓、五六十年代的建筑掺杂其中,是百年历史不同时期建筑的叠加。
居住在小巷里的人曾是城市的核心居民。随着新城区建设起来,高楼林立。老城区的生活空间不断被压缩、消融。
土著居民逐渐外流向新城区,留下来的人也从城市的核心逐渐变成“边缘”,多是留守老人、外来人群和零散的本地住户等
这些小巷如今成为“文化孤本”,在现代都市下显得格格不入。但当你走进它,一切就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遥远和陌生了……
他们的语言,让人相信,即使眼前苟且,生活仍有诗意。它们散落于平平常常,点点滴滴,日复一日的碎碎念里。这些自然生长的语言像古老的记忆,折射出一个时代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和生存哲学。
人人有诗性,人人可为诗。今天我想讲的是他们的故事……
一
小巷里的爱情
在小巷里,有一些爱情故事,它们比年轻人的热恋更加浪漫、热烈、真挚。那时候的时间慢,爱情也慢……
蔡春花等了丈夫七年,两人才正式结婚
那时候男女双方结婚前,男方需要到女方家里说亲,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只是男方家里很穷,她担心在丈夫当兵期间会有其他人来家里说亲。
于是,两人写信协商,叫他从别人家借来彩礼:五套衣服、一双鞋、一双袜子、几斤面条、 几斤肉……就算订亲了。
“因为我看中的人就不要再选了,你如果不嫁给他,他到部队上会影响工作的。我一直等他,他在部队里安心一点。
“他当了七年的兵,我们也就写了七年的信。”
“我就是想读书,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因为家庭困难,嫁给她。”
李玉燕几乎每天所有的生活都聚焦在生病的丈夫身上,除了每天晚饭后,她会出去跳跳广场舞,活动个把小时。
每天睡觉前,她都细心把丈夫的睡前准备工作做好,她才安心去睡,一旦遇到特殊情况,就要打车带他到医院去。
小时候,她家里很苦,要走30里路到丽水上学。考到丽水中学后读了一学期,没钱辍学了,她就砍柴,摘野菜。
那年她18岁,村里人帮她介绍了一位28岁的驻村干部,他之前是抗美援朝志愿军,刚复员。说这个同志有钱,可以借钱给她读书。后来才知道,介绍人跟男方说的是嫁给他。“我看他对我好,人也老实,就同意了。”
现在她对他照顾是一点怨言都没有。
这是我跟陈金成的丈夫的一次对话,准确来说他们两个人并未领取结婚证。图上的文字是他代她写的。
陈金成患有精神疾病,但没有攻击性,是个非常可爱的人。她的孩子四五年前去当兵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她整天跑出门去找儿子,有时跑到河边,就在那里睡一个晚上
10月份的初秋,她还穿着厚厚的大衣,可是头发非常整齐,戴着民族样式的头饰和一对金色的长条耳环,扎起来的辫子前还有一个漂亮的银色王冠。
丈夫在巷子里开了一家治痔疮的小店,多年来一直在照顾这个“可爱”的女人。
那天他说了很多抱怨的话,作为一个正常人在照顾并没有法律义务上的妻子,他忍受不了这种生活,常常念叨要离开。“我准备要走了,现在我要走了,过几天我真的要走了。
一次,他下定决心,打好行李包袱,踱门而出。她马上拉住他,傻傻天真的说了一句:“你要走了,我要哭了。”
二
隐匿在小巷里的一些心事
这个老奶奶常坐在家门前,眼睛盲了。她有糖尿病,在一次农活中,不慎摔倒,自此,眼睛便逐步失明
那时候,她孙女还很小。所以,能够想象,孙女的样子,逐渐的长大,逐渐的在她眼里模糊掉,直到看不到。
每天,她都坐在院子里。早上,听着她上学,黄昏,还是那个地方,听着她放学。
她喜欢花。院子里养了很多花,失明后,养花就由老伴代劳了。我们就在花前面拍了一张肖像。
叶正根,杨顺英,是娜娜的爸爸妈妈,上面的文字是由女儿代笔的
他们一家人之所以如此贫困,跟杨顺英的病有关系。之前在上海打工,她意外摔到了后脑,导致小脑下垂。
当时没有马上诊断出来,随着病情的加重,接连去了很多医院检查,最后才确诊。后来右边的身体已基本瘫痪。
她吃了很多的药,最后病没治好,却把胃吃垮了,前后花了50多万。
开始,她还能拖着身体去买菜,后来就不行了。这个病让她的记忆力变得很差,常常恍恍惚惚,后来她就不想再出去了。
偶尔脾气暴躁的时候,她就发泄在丈夫身上,有时候晚上疼的睡不着觉,甚至会拿刀割自己,痛不欲生
她觉得对丈夫有很多亏欠,拖累了他,自己是个废物。可有时候又忍不住朝他发脾气。
丈夫是做高空作业的,打点零工,收入不稳定,常年吃中药。
“我自己就是这样子,胃实在难受就开点胃药吃一吃。但老公的中药不能停,老公不能跨,他垮了整个家就垮了。”
“邻居也会安慰我放宽心,可是一想到自己是个病人,什么也干不了,怎么宽心得起来。”
上海搬回丽水,因走时较匆忙,很多东西都没有带回来。但无论到哪,无论匆忙,他们的照片,总是不会遗忘。
那时候他的头发还非常茂盛,妻子得病后,短短几年头发就全部掉光了,苍老很多。
虽然是月租几百块的老房子,三个人住一间屋,睡一张床,还有一个厨房。可是他们家里是真干净,干净到进厨房都需要脱鞋,这些都是妻子收拾的。
后来,我们付梓了《小巷诗集》,放在展览现场义卖,得到的收入都捐赠给了叶娜娜一家。
要离开丽水的时候,娜娜一家人坚持要为我们践行,准备了很丰盛的晚餐。
娜娜的爸爸说:“家里两个月才买一次肉,娜娜喜欢吃虾,之前在上海的时候房东爷爷经常给她虾,回丽水后就很少吃了。”那天晚上的虾超大只 ,娜娜吃了好多好多 。
三
又老又丑,你不要拍了
其实整个的拍摄过程还算顺利,小巷里的人对到来的青年艺术家已有了认识的基础,觉得大家是友善的。再加上这里老人居多,很多独居老人的内心比较孤单寂寞,一些新来的面孔愿意跟他们聊天,他们是很愿意的。
不过也有遇到困难的时候,基本分两种:有的人不愿意沟通,有的不愿意拍照。其中不愿拍照的比较多。他们不是不想拍,而是觉得自己不好看。
他们对拍照的认识和我们不一样,觉得拍照就是要拍得漂亮好看。而他们觉得自己又老又丑,拒绝拍摄。
这种拒绝,也是内心的一种声音,我觉得直接搬在诗里是合适的,有时就只拍他们的背影
还有一些人是不愿意聊天。下面这个阿姨,我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她很冷漠,不愿意聊天,甚至不屑一顾。而第二天再次遇到,可能心情比较好,就很愿意跟我说话。第三天,又不和我聊了。是个很有个性,也很直接的人。
她不断给我讲述小巷的好,她从18岁嫁过来,住在这条巷子里已经快60年了。我问她住在这里这么久会厌吗?她觉得很奇怪,“自己的家,你会厌吗?”
小巷里动辄住几十年的人不少。
后来我在丽水日报的采访上看到了她,她说:“丽水摄影节要来了,公交车都免费了。”她很关注到这个点,和那首诗里面“两头就是公交车”冥冥之中有呼应了。
三句话不离公交车的她实在是太可爱了,估摸着每天要坐很多次吧。
虽然有些人会拒绝拍照,但有人愿意和他们聊天,并提出拍照的请求,他们还是蛮开心的,有时候还会觉得很骄傲。
“是要上电视吗?”
“你等我一下,我穿好看一点。”
这张照片,就是一位开朗,喜欢拍照的阿姨。她一边跟我说话一边翻开手机里曾经别人给她拍的三张照片给我看。
“喏,就是同一天我就在这里,他叫我看过去转过去,一霎那,他就把我照得这么美,我很开心的咧!”
“年轻时候,人家把我照得也蛮漂亮的咧!怎么样,阿姨好看吗?”
这张照片没有署名,我用一横代替了。其实她没有拒绝和我聊天和拍摄,只是最后不愿意告诉我她的名字
“谢谢你来看我,你真好!”有不少老人对我说了类似的话。我发现,某种程度,这句话代表并呈现了小巷老人内心的一种孤独和心事。所以,有没有具体名字不重要。它代表的是一个群体。
四
范美翠
范美翠是《小巷诗集》里,诗写得最多的人。
她是住在小巷一个六楼宿舍里过着极简生活的老太太。怕孤独,又享受着孤独。
她早年离异,之后几十年,就再也没有想过另外找个人一起生活。“我好像都不是别人的对手啊,碰上别人我都怕。”她说自己是一个很懦弱的人。
虽然每到圣诞节,她都飞去意大利和子女们团聚,而短暂的相聚,并不能给日复一日的生活带来太多的憧憬。生活在这里,是她最简单的样子,“一个夏天都吃稀饭,我这个人很简单,生活也很简单。”
她很怕热,六楼的夏天更加闷热。每到这时候,她总去一楼的茶火间坐着,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好几个钟头,我感觉一点也不孤单,我不怕。孤单无聊寂寞我都是朋友,我只要一个人寂寞最好了。别人都没人打扰,要吃就搞一点吃,从来不去打麻将,走来走去,独来独往嘛。”
她很谦卑,尤其是站在年轻人面前时,觉得自己没有文化。即便是在子女面前也是如此。就好像子女没有嫌弃自己,自己就已经嫌弃了自己。
“好像自己没有用了,这个年纪了就不要搞来搞去了。”
她家里有很多老相册,特别厚,里面有她过去的点点滴滴,而她晚年的照片更多,照片里的她喜欢戴墨镜,很酷。
同样被她珍视的还有几本写满密密麻麻的日记本。这些文字是她内心的声音,也有一些是摘抄的歌词,或是从电视、书里看来的句子。当看到打动她的话,就会抄下来。
她还给自己取了笔名,叫“月亮”。
2020年圣诞节,她又去了意大利,后来疫情爆发回不来了,就一直待在那里。我问她在那边过的怎么样,有没有拍好看的照片,她发过来一张给我,是一家人合影,她总是自觉的站在照片的最边上。
身陷于意大利疫情中,她正在与孤独作斗争……
五
小巷里的异乡人
丽水对他们来说只是他乡。
有家的地方没有工作,有工作的地方没有家。他乡安置不了灵魂,故乡安置不了肉身。从此,便有了远方,有了漂泊……
“老家有经济也不用千里迢迢跑到外面,基本年轻有劳动力的都往外面跑,我们习惯了。”
“以前在广东、东北、香港,哪里赚钱去哪里。后来表姐嫁到这边,就也来了这边赚钱。”
他们常常早上很早上班,晚上很晚才回来,和旁边的邻居也是不大熟悉。
王艺轩的爸爸妈妈,在小巷里开了一家小商店,他常趴在小店门口写作业。
这是年轻的打工一代。他们相对于老一代农民工,掌握了更多的技术,有能力的人会把孩子带在身边,不再是留守儿童。
“带在身边就是累一点,多花点钱,其他也没什么。”
在一些私立学校,农民工子弟特别多,孩子们的语言成长环境并没有丽水化,也是被孤立的,或者没有办法完全融入。
她离开小巷已几十年。老宅子数易主人和不同的租户,最后人去楼空,成为危房,墙上还贴有斑驳褪色的喜字。
几十年前,她的哥哥,都在这老宅子里办的婚宴。当她带着老父亲和女人再次回到这里时,她站在窗前,窗对外的隔壁邻居,是她儿时的同学。早已搬走。空荡的房间里,只剩下沉睡的箱笼……
六
坚毅、隐忍,
是他们生活的哲学
坚毅、隐忍,成为他们大半生以来的生活方式和生存哲学。
从他们身上,我似乎看到,中国普通百姓,几千年,就是这么走过来的……不露声色见众生,苟且之中见诗性。
正如下面这位小巷居民无意间的一句话
七
后来
这些照片后来在小巷的丽水诗词协会门前展览。它是小巷的核心建筑,过去还是孔庙的遗址。
我将展览安排在这里,希望这些平民诗人的介入,让诗词协会重新焕发生机。同时,也有向《诗经》致敬的意味。《诗经》的主要部分是采集于民间口耳相传的歌谣。我做的事,本质上是一样的。
除了照片,展场还设置了留言墙和一个声音装置,看展的观众可以留下自己的观看感受,也可以去读自己喜欢的这些小巷诗人的诗,在展场循环播放。一条留言让我印象深刻:看完恍如隔世,好像人生就在这一面墙上了。
展览前的一天清晨,下着小雨,一个20多岁的女孩站在那张应玉红的肖像照前,用纸巾小心翼翼去擦拭照片上的雨水。我们过去问她,才得知,这是她的外婆,并希望展览结束后能把这张照片送给她。
她站了很久。通过诗,她知道外婆的心事。
有一位居民,她并不住在小巷,但每天都会经过巷子去买菜,看到展览就来看一下。她说照 片上的这些面孔都很熟,但是并不认识,也没有说过话。可是那天看到这些诗,再想这些事 特别感慨,泪水就止不住了,说:“每个人,都会老去的那一天。”
其实,今天再回头翻看,最后发现,整本诗集里,出现和生死相关的字眼,是最频繁最多的 。
摄影,在这个作品里并不是核心重要的。我是个不擅说话交际的人。一直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没什么关系。摄影是我和世界建立关系的方式之一。通过它,我和这个世界说说话,说说心里话。
世界上有四种 话特别有力量,朴实的话,知心的话,真实的话,不同的话。我希望《小巷诗集》说了这些话,哪怕只是其中一种。
起初,我以为“让我们从此有关系”是一种希冀。但后来我觉得它真的实现了,效果比我想象的好很多,范围也更广。
最后发现,其实这是小巷居民送给我们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