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写《红楼梦》,非常擅长隐藏,这是红楼文字值得再三品味的重要原因之一,所以读红楼一书,只读一遍必然是读不懂的,连脂砚斋这位批书人,都要读之再三再四,方敢下笔批阅。
王夫人房里的混乱,就是红楼情节隐藏的典型案例,若非细心读者,很难发现这个设置。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原著第四十九回,薛宝琴进荣国府,贾母对她宠爱有加,因正值冬季,贾母便将凫靥裘送给宝琴,宝琴穿着凫靥裘参加大观园聚会,众金钗雪中相聚,曹公定评为“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就在这场聚会上,史湘云给薛宝琴提了一个建议,让她警惕王夫人屋里的人,原著是这么写的:
湘云道:“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园里来,这两处只管顽笑吃喝。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说笑,多坐一回无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说的宝钗、宝琴、香菱、莺儿等都笑了。宝钗笑道:“说你没心,却又有心,虽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第四十九回
史湘云对王夫人没有意见,她上述的话,也不是针对王夫人,而是王夫人屋里的人。更诧异的是,一向“事不关己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宝钗,居然也当面认同了湘云的说法。
芦雪广争联即景诗
这就是典型的隐藏情节,话只说一半。史湘云、薛宝钗、香菱、莺儿这些书中人,都清楚史湘云骂的是谁,所以一听完大家都笑了,我们读者站在上帝视角,本应该看得更清楚,可却被曹公的藏笔所欺,一时间看得云里雾里。
细读《红楼梦》,史湘云说的这个问题,曹雪芹其实早给出了答案,只是我等读者读书秉承“着急赶路”的原则,错过了这沿途的风景。
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诸君请看红楼第三十七回,贾宝玉孝顺母亲王夫人,将大观园里的桂花折了几枝,插入联珠瓶,命丫鬟秋纹给王夫人送去,王夫人大喜,赏了秋纹几件衣裳,而怡红院的联珠瓶,也就放在了王夫人住处,迟迟没有拿回来。
最先意识到联珠瓶不见的人是麝月,她得知瓶子送到了王夫人住处,立刻提议赶紧派人把瓶子找回来,理由是这样的:
麝月道:“那瓶得空儿也该收来了。老太太屋里还罢了,太太屋里人多手杂。别人还可以,赵姨奶奶一伙的人见是这屋里的东西,又该使黑心弄坏了才罢。太太也不大管这些,不如早些收来正经。”——第三十七回
赵姨娘是贾政的侍妾,日常也会服侍王夫人,具体的例子就是第二十三回,元春命贾宝玉和姐妹们搬进省亲别墅,贾宝玉来王夫人住处听候指示,原著明确写道:赵姨娘打起帘子,宝玉躬身进去。可见赵姨娘日常是在王夫人身边伺候的。
赵姨娘密谋梦魇法
赵姨娘人品低劣,在王夫人房里拉拢人脉,经常搞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怡红院的麝月,之所以怀疑赵姨娘使坏,一定是因为之前赵姨娘干过类似的事,早已司空见惯,这才想把联珠瓶赶紧收回来,以免重蹈覆辙。
史湘云说王夫人屋里“人多心坏”,以此警告薛宝琴,是因为赵姨娘等人不独坑害贾宝玉,其他人也不放过。
判冤决狱平儿行权
第六十一回,王夫人房里发生玫瑰露失窃案,报案人为丫鬟彩云,这是一桩贼喊捉贼的冤假错案,因为真正偷窃的人就是彩云自己。
这桩案子的真相人人皆知,只是苦于没有证据,彩云把责任推给玉钏,两人吵得二门内人人尽知,负责管理的林之孝家的为了应付王熙凤的追责,随随便便拿了另一个丫鬟柳五儿当替罪羔羊。
这个案子最后的结果是,平儿和贾宝玉达成共识,一切责任由宝玉承担,并将彩云叫来当面对质,彩云羞耻心发作,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并说出一个更大的秘密:
彩云听了,不觉红了脸,一时羞恶之心感发,便说道:“姐姐放心,也别冤了好人,也别带累了无辜之人伤体面。偷东西原是赵姨奶奶央告我再三,我拿了些与环哥是情真。连太太在家我们还拿过,各人去送人,也是常事。我原说嚷过两天就罢了。如今既冤屈了好人,我心也不忍。姐姐竟带了我回奶奶去,我一概应了完事。”——第六十一回
众人原本以为,彩云偷盗的直接原因是王夫人入朝随祭(老太妃薨),多日不在家中,这才敢有恃无恐地偷盗,孰料日常王夫人在家,彩云和其他人也曾经偷过东西,并称其是“常事”。
赵姨娘厮闹怡红院
这就暴露出王夫人房中管理的混乱,之前发生偷盗,都没有追究到底,大家就丢失的东西吵了几天,然后不了了之,王夫人也没有追责,导致偷盗愈演愈烈。
以此延伸至王夫人,她的性格缺点也暴露出来,《红楼梦》里有许多细节都在验证王夫人的草率和马虎。
第三十九回螃蟹宴,众人夸赞王夫人房里的一等丫鬟彩霞,探春评价其:太太是那么佛爷似的,事情上不留心,连老爷在家出外去的一应大小事,太太忘了,他(彩霞)背地里告诉太太。
再如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王夫人命王熙凤给林黛玉准备缎子,王熙凤说: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这半日,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的,想是太太记错了?”王夫人听了回道:“有没有,什么要紧。”
大承笞挞王夫人求情
第二十八回,王夫人询问黛玉吃何药,半日记不起药名来,最后还是宝钗在一旁说出“天王补心丹”的药名,王夫人只能笑着说自己老糊涂了。
第三十四回,袭人建议王夫人,让贾宝玉搬出大观园来住,王夫人拉着袭人的手说:我何曾又不想到这里,只是这几次有事就忘了。
纵观红楼全书,“我糊涂了”、“我忘了”几乎成了王夫人的口头禅,这些例子都证明,王夫人的记性和管理能力确实不太高明,这可能跟她的年龄有直接关系。
刘姥姥当年见到少女时期的王家二小姐,说她“为人精明爽利”,如今王夫人年已五十,早已精力不济,管不来这许多事,加上待下宽柔,底下的丫鬟们便趁机偷窃,自为无碍。
按照这个思路,似乎也能解释金钏的悲剧。
王夫人下令抄检大观园
王夫人对手下丫鬟宽松太过,致使金钏思想松懈,在王夫人午睡时间,和贾宝玉言语调戏,触碰到了王夫人的底线,于是被撵走,如果王夫人素日雷厉风行,待下严格处置严酷,金钏断然是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众人亦不敢随便偷窃。
上述所有细节,都在互相验证,细节上的严丝合缝,人物塑造面面俱到,刻画情节不直言,而是将其藏在各处细节里,可能第一回的伏笔,能一直潜伏到末尾章节,草蛇灰线,伏脉何止千里,这就是四大名著之首《红楼梦》的文字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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