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的内地电影市场,无论是票房表现还是话题热度,几乎完全被宋佳、钟楚曦主演的都市轻喜剧《好东西》所覆盖。以至于当大家还热衷于讨论这部影片的精彩内容、爆笑对白,和其所涵盖的有关职场、亲子、婚恋和两性等丰富的社会和文化议题时。却忽略了另一部创造了票房奇迹的港片佳片——《破.地狱》,也已在12月14日登陆内地电影院线市场。
由于对于香港传统殡葬文化的孤陋寡闻,笔者看到《破.地狱》这个电影名字时,下意识地以为这是一部黑帮或犯罪题材作品。直到得知这部由陈茂贤导演,黄子华、许冠文、卫诗雅联袂主演的影片以1.35亿港元创造了新的香港票房纪录,和媒体上大家对它的好评如潮,才赶紧进入影院欣赏这部影片。
在观影过程中,就笔者个人观感而言,这部影片的内容深度和情绪张力要远远地优于《好东西》,如果说《好东西》是一部轻灵幽默、内容饱满的都市喜剧,那么《破.地狱》则是一部精雕细琢、催人泪下的走心之作。当影片结束,林家谦演唱的片尾曲——《普度众生》那低沉婉转的旋律响起,大多数观众依然静坐在座位上,沉浸在电影感人至深的情感海洋中,久久不愿起身离场。在那一刻,或许有为数不少的观众依然在凝视银幕,任由晶莹的眼泪缓缓地湿润脸庞。
《破.地狱》讲述了原本经营婚庆生意的香港中年男子魏道生,由于三年疫情导致公司倒闭、负债累累,而被迫进入殡葬行业谋生。在他与年过八旬、性格传统孤僻的喃呒师傅文哥成为生意搭档后,所共同经历的一段生命时光。影片细腻感人地呈现了文哥和其儿子志斌、女儿文玥那既充满了矛盾冲突,在心底彼此又不乏爱与关怀,复杂且感人的亲情关系,以及在大环境的影响和时光的流逝下,这一家三口所经历的亲情纠葛、家庭变故与生离死别。
《破.地狱》的优秀与动人之处,在于影片以东亚的传统文化为内核,在沉静、内涵的影片氛围中,真实而精确地描绘出了当我们面临生命的困境、生活的难关,和面对亲情的羁绊、撕扯与生离死别时,内心中那种沉痛、抑郁的心境,和我们从片中角色的身上产生强烈的情感共鸣。更难能可贵的,是本片通过扎实的剧本与朴实的镜头语言,将父权秩序对人性的压制和对女性的歧视、东西方文化的交集与冲突、当下香港社会所弥漫的愤懑与焦虑、生命存在的意义和面对死亡的态度等丰富而多元的议题,镶嵌在主角魏道生与文哥一家人充满真实感与生活化的日常点滴之中。我们感知到影片所蕴含的动人情感与丰富的主题表达,是通过片中人物真实、自然的生活际遇与情绪流淌,而非通过大段的对白说教或是刻意、突兀的煽情。而片中那些看似随意、自然的生活片段,却往往蕴含着极为丰富与厚重的东方传统文化痕迹。
固守传统的文哥,原本对在他看来只想着一心赚钱的道生极为不屑。令他们关系改善、彼此走入对方内心的原因,除了在相片中文哥逐渐发现道生除了爱钱,在性格中也有做事认真、对人充满关爱的一面之外。在具体的场景中两人消除前嫌成为忘年交,则是他们在傍晚的餐馆里,共同吟唱那首低回婉转、意境幽深的南音——《客途秋恨》。
凉风有信,秋月无边……
今日天隔一方难见面……
相信热爱港片的观众,都对“凉风有信,秋月无边”这八个字不会感觉到陌生,我们在太多星爷的影片中听到过片中人物吟诵它,但对它的出处以及这曲南音在香港文化中所占据的重要地位可能鲜有了解。
《客途秋恨》是在清朝嘉庆年间,由缨艮所作的词曲名。后在上个世纪20年代,编剧家黄少拔以该曲为故事线索,将男女主角附会为缪莲仙、麦秋娟,又将其他历史人物牵扯在一起,改编成粤剧。该剧由白驹荣首演之后,题曲《客途秋恨》很快成了家喻户晓的流行曲。
或许是这首曲目的意境中,缪莲仙与麦秋娟这对恋人相互牵绊但天隔一方,彼此心有所属却又受困于彼此身份和社会地位禁锢的际遇,与香港百年来的政治身份与文化处境极为契合,《客途秋恨》在港澳地区多年来一直广为流传,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香港文化的一个重要符号。
夜色渐浓,文哥与道生一老一少心中各有着自己的烦恼与困境,但彼此间却已心境相通。灯火阑珊下,两人对桌而坐,无需过多语言,唯有《客途秋恨》的南音带着一股苍凉萧瑟之意,飘荡在空气中。
今日天隔一方难见面,是以孤舟沉寂晚景凉天。
你睇斜阳照住嗰对双飞燕,睇我独倚蓬窗我就思悄然。
耳畔听得秋声桐叶落,又只见平桥衰柳锁寒烟……
影片在这曲南音中着重呈现的,是那句“今日天隔一方,难见面!”而这句曲词意境中所流露出的悱恻缠绵、婉转悠长,也与整部电影的情感氛围相契合,成为影片情绪抒发与主题表达的触发点。
死亡,是每个生灵的宿命与终点。每个与我们有着情感交集或是血缘关系的生命的逝去,都是人生所必然经历的失去与创痛。无论挚友、爱侣还是亲人,当他们的生命逝去,我们在逝者葬礼的仪式上,目睹着装载他生命躯体的棺木的盖子缓缓合上的那一刻,一张无比熟悉的脸庞、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便将永远地离我们而去,今生不复相见。如果说同为生者,面对生活的无常我们都不得不经历“今日天隔一方,难见面”的尘世之苦;那么当看着一具肉身化作一抔黄土,每当回忆起逝者的音容笑貌,涌上我们心头的便成了“自此阴阳相隔,永别离”的难以释怀之痛。
影片中让人不禁泪目之处,是痛失爱子的母亲怀着执念不愿与幼子肉身分离,永久地保存儿子的躯体与之相伴;是特写镜头下,对逝者有着无限留恋的挚亲,深情地摩挲遗体的手,眼神中满是无尽的温柔与哀伤。而本片不仅在情感表达上极具共情力,细腻感人地呈现出了人们在面对死亡时的真情实感,在另一个层面则通过“破地狱”这种传统仪式,和对道生和文哥一家三口日常生活的真实呈现,将有关社会症候、民众思潮、文化冲突、两性问题等丰富而多元的主题元素镶嵌其中,令观众产生更为深刻的感悟与遐思。
香港作为离开祖国管辖百年之久、被异国统治的特殊地域,虽然在西方文明的主导下经历了经济的飞速发展,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享受着远远领先于内地的物质文明。但在精神层面,广大民众却不可避免地感受着东方传统文化与西方基督教文明的交集、融合与冲突,以及缺乏归属感的游子心态与无法把握自身未来命运的思想困境。
97回归促成了政治上的统一,但香港长久以来由于政治与历史原因,所形成与内地有所差别的文化印记、价值观念与生活习俗,却难以避免地成为回归后香港民众内心新的精神困境。不同观念的冲突难免会造成一个家中不同家庭成员之间的亲情阻隔与矛盾冲突,而大量民众的移民也造成了亲人、挚友自此天各一方难见面的客观现实。
文哥的家庭状况便具有典型的代表意义。年过八旬的文哥从青年时代就子承父业一直从事喃呒师傅行业,作为父亲他内心深处当然也不缺乏对子女的关爱,但传统文化的熏陶与祖师爷的规训使他身上不可避免地携带着明显的父权印记。性格孤僻、恪守传统的他强迫性格软弱的儿子志斌也当了喃呒师傅,尽管儿子从内心非常讨厌这个行业。性格要强的女儿文玥从小就一直喜欢父亲的行当,却由于喃呒师傅“传男不传女”的行规却一直无法如愿。再加上这个行业有“女人污秽、阴气重”的传统避讳,这使得父女之间一直心存龃龉、冲突不断。
文玥的内心感觉父亲偏心、重男轻女。但文哥却只是受行业传统的影响太深,在父权秩序的影响下伤害了女儿而自己浑然不觉。志斌为了自己的儿子能够获得国际学校的加分,听从妻子的意见加入了天主教。文哥在得知儿子做出这样欺师灭祖的行为后,气得中风住院。而当文玥与志斌建议今后如何照顾半身不遂的父亲时,长期处在父权阴影的压迫之下,内心中早已对父亲心生不满的志斌则做出了彻底的反抗。他为了自己的儿子的学业与未来,更为了儿子不再重蹈自己的生命悲剧,毅然决定与妻子、儿子移民海外,将照顾父亲的重担甩给了妹妹。于是兄妹反目,父子、兄妹之间也自此“每日天隔一方,难见面”。
文哥的家庭矛盾,涵盖了父权传统下的人性压迫、女性歧视;香港社会环境中的中西方文化冲突、新旧观念对立;女性对于父权观念下性别歧视的反抗,以及经济下行与两地价值观冲突导致的香港社会症候等诸多内容。而类似的观念冲突与社会症候,也绝非香港所独有。随着我国改革开放的深入与民智渐开,封建父权观念对于女性的歧视和对于人性的压迫,正受到越来越多有着进步思想,追求平等、自由和文明社会公民权利的民众的批判与反抗。
面对这些观念冲突与文化错位,本片可贵的一点,在于它并未对作品中所呈现的不同的价值观念与文化特性采取褒此贬彼的态度(今年内地的两部女性主义题材电影都未能做到《破.地狱》中的理性与客观 ,《出走的决心》完全将姜武饰演的男角刻画成一个抽象化的反面符号,《好东西》在性别议题上也采取了较为简单随意的标签化态度)。而且用一种冷静、客观的视角与态度,在真实可信、完全契合角色性格与环境氛围的前提下,通过片中人物的言行举止与内心活动,平静而深刻的呈现不同文化观念的特性与优缺点。
破地狱,原是香港殡葬活动的重要环节——是指身穿法衣的喃呒师傅,以神光法力来打破彼岸之幽暗,使亡者猛然醒悟,放下执迷,从而不再受地狱之苦。本片的点睛之笔,是道生提出的,逝者已去、生者也需要破地狱,因为生者活在世间,要面对无数的无常与困境,经历和越过更多的人间地狱。
文哥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守旧对文玥所造成的伤害。他让道生给自己做了一套西服,并在弥留之际,委托道生主持自己的葬礼仪式。道生自然明白文哥的最大夙愿,与中国无数的为人父母者一样——,自然是希望心存芥蒂的子女们能够消除心结、和好如初,希望子女们生活如意、开开心心。而如何能够破除这个地狱,不仅仅代表着让逝者的夙愿满足,更象征着在当下充斥着文化、秩序冲突的动荡社会困境中,充满父权烙印的观念传统是否还有改良与纠错的空间,接纳更为进步的文明理念。
在文哥葬礼上,道生毅然决定让志斌与文玥兄妹俩人主持父亲的破地狱仪式。此举一出自然马上遭受了参加葬礼同行们的强烈反对,理由也无非是“女人有月经所以女人污秽”“女人没有资格主持仪式是祖师爷的规矩”这样充满性别歧视的陈俗旧规。道生尽量劝导他们说,“祖师爷也有妈,也是从女人流月经的地方生出来的,那么祖师爷也很污秽啦。葬礼仪式本质上就是一个形式,最重要的是让生者释怀,请大家不要过于苛责”。但父权传统的顽固自然没有那么容易消除,众多同行们愤而离去,葬礼上只留下道生与志斌、文玥兄弟,以及文哥生前的好友明叔。人生本也如此,这世间看似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但真正彼此关怀,在心中有位置的,也不过是骨肉至亲、三两老友与挚爱伴侣。
在这场别具一格、破旧推新,既为告慰逝者更为超度生者的破地狱仪式里。灵堂幽暗的场景中,志斌与文玥兄妹俩人身着法衣围坛而立。在极具凝视感的特写慢镜头下,一身红色法衣的文玥手持法剑、宛若仙子,在纸符燃烧点点萤火的环绕下翩翩起舞。女性主导的破地狱仪式,在凝重中散发出一种柔美。须臾,一口老酒喷下,火盆上的烈焰熊熊燃起,文玥纵身跳起,一袭红衣如凤凰涅槃般从火焰中一跃而过。这一刻,女性终于用自己的行动越过了父权秩序的压迫与桎梏,兄妹俩人也尽释前嫌,遗照上的文哥则笑带微笑,似乎注视着相拥而立的一双儿女,自己则可以心无遗憾、含笑九泉。
导演陈茂贤在这部影片里,在细腻感人地描绘人物情感、深刻认真地剖析大众现实与精神困境,客观冷静地呈现社会症候的同时,也用充满人文关怀的温柔笔触,送给观众们一个较为理想化的电影结局,抚慰着在这个严峻的社会环境下,普通民众那充满焦虑与伤痕的心灵。除此之外,那已经失传的南音,以及殡葬主题的暗喻,似乎是导演在用一种隐晦的方式,表达着对香港那并不光明的未来的悲观态度。在一个并不完美的社会环境下,在充满意外与无常的生命旅程中,面对无数我们生者需要破解的“地狱”与困境,我们应该用怎样的心态和价值观去面对自己有限的生命?我们是否尚有勇气,去反抗父权秩序中的种种顽疾,似乎是这部香港佳作所能给我们的一些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