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熟睡的帝王,眉目俊朗。
我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腹部。
背过身去。
这是我困在这深宫里的……第十年。
1
八岁那年,为了换一斤肉,我被阿娘卖给了同村的宋家。
宋家舍不得让自家姑娘入宫为奴为婢,白白蹉跎大好年华,便将我买来顶替宋姑娘。
前来挑选的大人看了看,对着我直摇头。
[太小了,年满十三岁方可入宫。]
[哎呦,大人,您是知道我们穷苦人家,饱一顿饥一顿的。难免长得慢了些,这孩子,满没满十三岁,您还不知道嘛。]
宋母谄媚上前,悄悄养大人手里塞了个银手镯。
我曾听婶娘们提起过,宋母的嫁妆是村里独一份的贵重,那是她爹娘在她出嫁时用攒了半辈子的积蓄,特地打了一个银手镯。应该,就是这个了。
大人颠了颠,终是露出了和蔼的笑,将我带走。
临走时,阿娘拉着我,[嗳嗳,别怪娘亲,泽儿到了该入学的年龄,总要给先生孝敬些吃食……]
我望着那双满是哀思的眼睛,像要直直望入她的心底。
我第一次不明白,为什么宋母能够千方百计的留住自己的女儿,明明宋姑娘上头也有兄长。我的娘亲却轻飘飘的就将我,推了出去。
就像平日在家中,泽儿是吃的起肉的。
而我,只值一斤肉。
直到她面露躲闪时,我缓缓收回目光,向她磕了三个响头。
那天起,我没有了父母家人。
我是这批宫女中,最为年幼的,身后也无人打点。管事的随手便将我打发进了浣衣局。
寒冬腊月的天气,贵人的衣服,一洗就是一天。
幸而我做事还算认真,以前家中的衣物也是由我独自浣洗。偶尔洗的慢了点,管事嬷嬷看我年幼,也没过多苛责。
双手长期泡在冰冷的水里,肿得通红。夜晚被窝里睡得暖和了点,总是痒得发疼,疼得我整夜整夜辗转难眠,后来也就习惯了。
这样的日子我过了三年。
桃儿姐姐说,等我们满了二十五岁就可以出宫了。像我们这般的下等宫女,每月能有三两月银,除去一些打点,一年能攒个二十两。等到她出宫时,也能有个一百两左右。她的未婚夫答应过会等她。婚后,他们能开个糕点铺子
她的眼里是满满的向往,双眼亮的出奇。
我想我才不要开铺子,也不要嫁人,人心多诡。
我要买个有院子的小屋,不需要太大,养些猫狗鸡鸭,开一小块地种些菜。这样,我就有家了。
可是,我没想到,一个月前还满心欢喜的和我说着出宫后要如何如何的桃儿姐姐,会溺死在冷宫的井里。
她明明只是去了趟秋兰宫送衣裳啊……
我曾去看了一眼,她的尸身被泡的发胀,看不出生前半点娇俏模样。
心底不由涌起一股寒意,只要一想起那张白的吓人的脸,夜间总是不敢闭眼,好不容易睡着,又被惊醒,后背早已冷汗淋漓。
我想这就是宋家怎么也不愿自家姑娘入宫的原因吧。踏入宫门,就相当于半只脚踏入了鬼门关。就如桃儿姐姐,再也等不到出宫的那天。也许未来哪天,我就是下一个溺毙于这深宫中的人……
2.
我该知道的,我从来都不是被上天眷顾的人,我有些绝望的想着。
我成了下一个将浣衣局清洗好的衣裳,送往秋兰宫的宫女。
诚然,这门差事人人避之不及。
便落到了我的头上。
管事嬷嬷抬着我的下巴端详,看着我惨白的神色,叹了口气。
许是看在我每月都有二两月银进她口袋的份上。只见她用尾指,沾了沾染缸旁的染料,轻轻点在我颊边。
我便多了一个黄豆大小的黑痣。
秋兰宫内,我竟直接被领入大殿之中。两旁立着数位宫人,丽贵妃高坐首位,漫不经心的摆弄着手里的蔻丹。
身旁是正襟危坐的三公主,眉头紧锁的写着案上的课业。
贵妃娘娘瞥了我一眼,淡淡的摆摆手。我便又被带了下去。
我知道我逃过一劫,暗自松了口气。
贵妃身旁的大宫女翠兰,不知和管事嬷嬷说了些什么,从此便指派我送往秋兰宫的衣物。
我这才知道,在这后宫之中,宫女之美,为罪。
这颗黑痣一直伴随我,直至十七岁那年,被那个眼里满是侵略的少年,用湿热的舌头,一点一点的舐去。
而我,无力反抗。
三公主与我一般大,却生的极美,既有有贵妃娘娘的风情,又有陛下的凌厉,使她显得格外冷艳,有种雌雄莫辨的美。
陛下更是对她宠爱有加。
让其与皇子一起入学,学四书五经,君子六艺。
甚至偶尔有空,亲自教授。
秋兰宫的院内,满是父慈子孝的欢笑,温和的阳光洒落在他们周围,翠兰领我去侧殿时,我没忍住回头望了眼,窥视着别人的幸福。
此时此刻,我看到的不仅仅是帝王,更是一个父亲,父母爱子,则为之计远。皇权下的父亲,更是世间格外难得。
翠兰让我将衣物放好后,又命我将侧殿内的卫生打扫干净,等出了秋兰宫,已然是傍晚。
却没想到在庭路上,遇见了三公主。
我忙跪下行礼,她定定的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我。
良久,手心已被冷汗浸湿,突然听见一道淡漠的嗓音,如惊雷一般在耳边炸响。
[你可认识,三月前于冷宫溺毙的宫女?]
我有些小心翼翼的答道:
[回殿下,认识的。她……曾是与奴婢一起浣衣的宫女。]
[若不想落得与她一样的下场,不该看的少看!]说着缓缓蹲下身来,抬起我的下巴,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危险的眸子,我急忙垂下眼。
她凑近我耳边,低声道:[仔细本宫,剐了你的眼睛!]
说罢,狠狠将我甩开。
我如坠冰窟,直至看不见她远去的背影,才撑着酸软的双腿缓缓起身。
回去后,当夜便病倒了。
然而,像我们这种下等宫女,是不会有人在意的,不会有人为我诊治。
即使如此,白天依旧要完成宫务,昏昏沉沉间,难免会摔跤,幸好贵人的衣裳,仍被我护的好好的。夜晚整夜整夜的忽冷忽热的,时常陷入梦魇。
宫中不乏病死的宫人。
我怕,我怕我等不到25岁,就死在这深宫中。我每天大口大口的吃饭,即使胃口不佳,难以下咽,仍强迫自己。
可是依旧不见好转。
又是夜中惊醒,衣衫被冷汗浸湿,身子烫的厉害,我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不由望向隔壁那空了的床位,上面摆着一盏花灯,那原本是桃儿姐姐的……
曾听闻皇宫东南角有一条护城河,流向宫外,流向众多宫人向往的自由。
河内有一神明,庇佑着整座上京城的安宁。
时常会有人在此放花灯,祈求平安,祈求早日归家。
曾经我嗤之以鼻,现在……
我披上外衣轻轻阖上房门。
夜晚比白日难免多了些寒凉,夜间的宫道上除了些巡逻的侍卫,空无一人。
我抄着小道来到了护城河边。
四处静谧,偶有几声虫鸣。我从袖间取出火折子,小心翼翼的将花灯点燃。
闭上双目,祈愿:
[信女平安,祈求河神,怜我至亲所弃,少小无家,孤苦无依。好不容易,才活得十二年载,不求大富大贵,不求功名利禄,但求平安。]
说着,眼泪不由簌簌落下,许是病中之人,总是情难自抑吧。
平安,是我给自己取的名字,不是三年前的张盼弟,也不是入宫时名册上记载的宋心柔。
我不念来处,固无姓。
只盼归期,愿……平安。
这时,突然响起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我顿时慌忙望向四周,突然哗的一声树上跳下一个人影。
我害怕的后退了几步。
仔细望去是个侍卫装扮。
[你……你是何人?怎会在此?]
那侍卫拍了拍衣襟上的灰尘,冲我拱手作揖,笑着对我道。
[姑娘莫怕,我是在此巡视的宫中禁军,只是夜深难免困顿,便在树上休息一会。]
顿了顿,又道:
[在下并非有意偷听,只是姑娘如此声泪俱下,可是有何难处?若能帮扶一二,在下也乐意之至。]
我仍有些警惕,可是当下已无别的选择,看他的模样,倒也像个正直可信之人。
便缓缓开口,娓娓道来。
语必,他看向我的目光已是充满怜悯,[这样吧,姑娘,我有一好友在太医院任职。姓沈,名彦之。你明日去找他,只说是江枫让你来的。]
我闻言,心中涌起一丝希望,即刻朝着他跪了下去,感激道:
[多谢江军卫相助,若……若平安能够渡此劫难,活下去,必当为奴为婢,涌泉相报。]
他连忙上前搀扶。
[不必如此,不必如此,深宫之中相识即是缘,就当交个朋友好了,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平安日后直接唤我江枫就好。]
看着他笑盈盈的面孔,一直压在心头的大石也终于轻了些。
那河面上的花灯也在不知不觉中飘远。
沈彦之是个极好的人,温柔和善。
我说明来意后,见我还有些拘谨,轻笑着开口道:[姑娘不必过多忧心,你的事情阿枫已与我打过招呼,不是什么大事。]
[平日思虑过多,再加上双手长期泡于冷水中,近期气变化莫测,难免容易着凉,不过也是病如山倒。平时还需多多注意。我抓几副药给你,按时服用便好。]
我忙掏出怀里的荷包,递到他跟前,他有些诧异的看向我:[平安姑娘,这是为何?]
我忍着鼻头的酸涩:[沈太医,我……我无以为报,这是我这些年攒下的宫银,除去嬷嬷克扣的,全都在这了,望您万不要嫌弃……]
[唉……]头上响起一声轻叹,我抬头望去只见他满眼复杂。[平安姑娘,你看着不过十岁左右模样,与我家中小妹一般大小。能攒下这些银子想必也不容易,自己收着吧,出宫时还有的是用处。]
我终是没忍住落下泪来。
面前递来一张折叠整齐的帕子。
[平安姑娘,阿枫的朋友,也便是我的朋友,以后有需要,大可来找我。]
十一岁这年,我死里逃生,初次识得情窦初开……方为何物。
一个落魄的宫女,一个温柔端方的太医,动心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情。
3
然而,似乎每当一切都快要好起来时,总会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
当我再次来到秋兰宫时,却被径直带入了大殿内,一如初次模样。
我心如擂鼓,低垂着脑袋,跪在地上。
[母妃,我就要她了。]
安静的殿内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是三公主!
紧接着,是一道沉稳又透着些倦怠的女声。
[随你,不过一奴才,让翠兰和管事嬷嬷打声招呼便好。]
于是,当晚,我便搬入了长乐宫。
新宫服的布料比浣衣局好太多了,我一时间竟有些不习惯。
我小心翼翼的跪在床前,为公主洗脚。
即使把脑袋垂的很低,依然可以感受到头顶那欲将人刺穿的目光。
清洗完拿来干净的帕子细细擦干,公主虽美,这玉足,却实在有些大了。
正当我准备端水出去时。
[抬起头来。]
我僵直身子,缓缓抬起脑袋。
一只手轻轻捏住我的下巴,细细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