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半的太阳烤得柏油路发软，李大海的货车堵在城郊物流园三号装卸口，驾驶室里蒸笼似的热，他攥着发烫的方向盘，衬衫后背洇出大片汗渍，后视镜里，装卸工老赵蹲在阴凉处抽烟，脚边摞着十箱没搬完的矿泉水。

“赵师傅，您倒是搭把手啊！”李大海第三次探出头喊。

老赵慢悠悠吐了个烟圈：“加五十块装卸费，立马搬完。”

这已经是赵师傅今天第三回找李师傅要钱了，李大海咬着后槽牙，运费早被货主扣了三成，跑这趟活本就挣不到几个钱，他抹了把汗，想起家里下个月要交的房贷，硬是把火气压下去：“赵哥，我这趟真没赚钱，您行个方便吧。”

装卸区斑驳的水泥墙上，歪歪扭扭写着“装卸费30元/吨”，但真正在这片灰色水泥地上讨生活的人都清楚，墙上写的价码从来不作数。

老赵掐灭烟头走过来，工装裤上沾着陈年污渍：“大海兄弟，不是我要为难你。”他指了指远处正在卸家电的货车，“你问问刘老板，他哪次不给兄弟们买烟？”手指在阳光下泛着黄，那是常年搬运重物磨出的老茧。

李大海攥紧裤兜里皱巴巴的两百块钱——那是留着交高速费的，三个月前，也是在这个装卸口，他因为没给“茶水费”，被故意漏装了三箱货，赔了客户八百块。

蝉鸣声突然尖锐起来。

“要不这样，”老赵突然咧嘴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牙，“你车上有矿泉水，搬一箱抵五块钱？”他粗糙的手掌拍在货箱上，震得塑料膜哗啦作响。

李大海猛地推开车门，热浪裹着机油味扑面而来：“这是客户指定要的货！”他脖子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上回在城南仓库，你们卸货时顺走两箱红牛，害我被扣了半个月运费！”

老赵的笑脸瞬间冷了，他转身冲装卸棚里挥挥手，五六个搬运工放下手里的活儿，齐刷刷往树荫下一坐，有人拧开自带的水壶，故意把喝水声弄得很大。

傍晚，夕阳把货车的影子越拉越长。

李大海在驾驶室给货主打了六个电话，对方就一句话“今晚送不到就换车”，调度室老王过来劝：“大海，给他们买条烟吧，这伙人去年把张师傅的轮胎都扎了。”

远处传来烧烤摊的吆喝声，装卸工们凑钱点了炒面，老赵端着一次性饭盒路过货车，冲驾驶室喊：“现在给一百也来不及喽，装卸队下班了！”

李大海看着手机里的倒计时——超时罚款每小时80元，已经跳到了640块，他忽然想起十年前刚入行时，装卸工会帮他绑紧松动的绳索，临走时还提醒他西郊高速在修路。

凌晨两点，物流园只剩下应急灯亮着。

李大海瘫在驾驶座上，忽然听见后车厢传来响动，他猛然抄起撬棍冲下去，却看见老赵正把最后两箱水码齐，月光下，老赵的工装泛着盐霜，像是淌过几道汗河。

“白天的兄弟...是我侄子的同学。”老赵没抬头，“他们年轻，学短视频里要打赏。”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从兜里摸出个撕掉标签的药瓶。

李大海愣在原地，他想起装卸棚墙上贴着的白血病募捐公告，照片里的小姑娘，眉眼和老赵有七分相似。

第二天清晨，货车终于驶出物流园。

副驾驶座上扔着条中华烟——是老赵趁他补觉时偷偷塞进来的，李大海摇下车窗，晨风灌进发涩的眼睛，导航显示要迟到四小时，这趟活铁定要赔钱了。

后视镜里，老赵正在卸另一辆车的货，他弯腰时明显打了个趔趄，却立刻挺直腰板，把一箱瓷砖稳稳扛上肩头。

这个夏天，物流园墙上悄悄多了块新牌子：“装卸工医疗互助基金”，李大海后来才知道，那天老赵咳出的血染红了两张纸巾，而老赵也不知道，李大海抵押了货车才凑够女儿的择校费。

在这片承载着中国60%物流量的灰色地带里，没有纯粹的恶人，只有被生活压弯了腰，却依然在烈日下咬牙前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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