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深秋,美国,威斯康辛州。
在离Merrill还有二十公里的地方,我看见一个河畔社区。水岸交错,大树参天,空气中弥漫着森林的气味。草坪工整,房屋鲜亮,家家都有私家森林,户户都有游艇码头。我想找个本地人聊聊天,但始终没见到人影。四周一片寂静,只剩下乌鸦的惨叫声在密林中游荡。一阵微风吹过,几片红叶毫无生气地坠落在我脚边。正当我准备重新上路时,前挡风玻璃中出现一个魁梧的身影。身高大约一米八,肥头大耳,上身穿卡其色工装,下身穿了一条皱巴巴的迷彩裤,全身脏兮兮,仿佛刚从工地钻出来。他正在路边查看邮箱,注意到我驾车而来,抬头瞟了我一眼。“Hello!”我和他打招呼。他眼神疑惑:“你找谁?”“我来自中国,路过这里,觉得很漂亮,想了解下当地人的生活而已。”“中国?”他愣了一下,指着马路对面的一片空地说:“你可以把车停在我车库前。”
他叫Tom。他的车库是纯木结构,屋檐和门套被漆成纯白色,很别致。车库有两个车位,停着一辆雪佛兰大皮卡和哈雷摩托车。车库外还停着一辆老款的福特 SUV,车窗上贴着一张不干胶,上面印着:Guns kill people like spoons made Rosie O'Donnell fat.(与其说枪能杀死人,还不如说勺子让罗茜·奥唐纳变得肥胖)。罗茜·奥唐纳是一个喜剧演员,她提倡严控枪支,是一个极富争议的左翼人物。因体重过剩,是常被右翼共和党人嘲笑的对象。从这句标语可推测,Tom立场偏右。和这样的家伙打交道要小心,如果你喋喋不休地说自己喜欢奥巴马,那简直就是在找茬。—— 2 ——我随手从后备箱取出礼物——折扇。礼多人不怪,Tom一脸惊喜,不停道谢。送礼的效果立竿见影。收下礼物后,Tom就主动邀请我坐他的游艇,去周围的水域逛逛。这里虽然风景如画,但也冷清寂寞。对他来说,陌生人的拜访也算是一种福利。而对我来说,自然是偶遇的惊喜。“只要上路,一切皆有可能。”Tom告诉我,从他的游艇码头出发,就可以进入附近的沼泽,我来的正是时候,前段时间刚下过雨,水位足够深,而且,在这里度假的人大多都已经返回南方——果然是有钱人的避暑之地!我们可以在沿途看到各种野生动物,乌龟、水獭、野鹿、水蛇……光听这些名字,我已十分心动。游艇装载着一台老式发动机,Tom试图发动它,可发动机在“轰轰”几声响动、精疲力尽地抖几下后,总是不能启动。Tom有些沮丧,我在一边安慰:“没关系,我们又不赶时间。”他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摇了摇头:“这是老毛病,我得换新发动机了。”他利索地取出螺丝刀,打开发动机,埋头修理。我帮不上什么忙,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他聊天。游艇上一个木结构装置让我很好奇,问他:“这是什么?”他说:“这是我造的滑梯,我喜欢沿着滑梯直接滑入水中游泳。”“我前几天还在俄亥俄游过泳呢。”我很得意。Tom扭过头来,满脸狐疑地看着我:“这么冷都敢游?那好啊,欢迎你在这里游泳。”对我来说,秋天最适合游泳。夏天水太热,不够刺激,人也太多,冬天水太冷,只能浅尝辄止。出门在外,野游的前提是确保安全,尤其是安全的下水点,现在有本地人带路,夫复何求?“OK,搞定了!”十分钟后Tom信心满满地说,然后合上引擎盖。这次,发动机快速运转起来,我和他击掌相庆。然而,游艇离开码头才十米左右,发动机又突然停止工作。Tom一脸沮丧,他尝试再次启动,但不管怎么努力,发动机都毫无反应,没有声音。每失败一次,Tom的表情都变得更加严肃。不说话,也不看我,恶狠狠地盯着引擎盖,牙关咯咯作响,咬肌隐隐抽动。终于,他像一头野兽似的爆发了,怒吼道:“what the f**k!”他青筋怒爆,满脸通红,使劲儿踹着发动机,发动机岿然不动,他却疼得直跳脚。那一刻,从他鼻孔里喷出的仿佛不是空气,而是两道炽热的怒火。我愣在一边,满脸惊愕。过了一会儿,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异常平和,面带微笑地对我说:“我还是带你去游泳吧。”从“愤怒”到“微笑”,情绪变换没有任何过度,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连我都开始怀疑那是一幕幻觉。—— 3 ——见识过他那如暴风骤雨般的怒火之后,我游泳的欲望已不那么强烈了,不安的感觉在心中挥之不去,寻思着,是不是该找个借口道别。不过,他很快又恢复了友善健谈,我对他的好奇渐渐战胜了不安。Tom说,自己有八分之一印第安血统,所以眼睛和我一样是黑色的。他是阿富汗战争的退伍老兵,因为受伤提前退役,虽然今年才36岁,但已过上退休生活。“你属于什么兵种?”我问他。“步兵。”我心头一紧,脑海里立刻闪现出一幕幕惨烈的巷战场面:子弹在空中乱窜,鲜血从身体涌出……“你……杀过人吗?”问完我就后悔了,但覆水难收。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呆滞地盯着我,然后,嘴角微微一颤,脸上露出一种扭曲的表情。短暂地沉默后,从他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是的,大概十个。”我不知如何接话。“但他们都是恐怖分子!”他突然提高声调,仿佛是在为自己辩护:“我只是杀死那些想杀死我们的人!”我木然点头。他转身,继续向主屋走去,看起来六神无主,边走边重复:“是的,我只是杀死那些想杀死我们的人……”我跟在他身后,气氛有些尴尬,我故意提高嗓门:“我得先去车里换下泳裤。”听到这话后,他仿佛从梦境返回现实,“你来我屋里换吧,车子空间太小。”进入他的房间,“脏”和“乱”已完全不足以形容——地上堆满各种垃圾,几十个啤酒罐,数不清的报纸杂志;盒子里残留着发霉的披萨;地毯上布满烟蒂烫伤的痕迹;各个角落都散布着臭袜、汗衫、内裤;茶几上有一堆伏特加酒瓶;蟑螂有恃无恐地觅食,各种昆虫横行霸道……唯一干净的墙角里,摆放着一匹小孩玩的摇摇马,周围散落着玩具。这和房子光鲜的外表简直是天壤之别。我胡乱推测,大概Tom结过婚,还有小孩,看起来他们应该已经离婚,他孤身一人,渐渐“沦落”到如今这般田地。走在房子里,食物腐烂味、尿骚味、臭味、霉味,各种难以言状的恶臭扑面而来,我只得强作镇定地问他:“我去哪里换?”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进入卫生间,抽水马桶已泛黄,水龙头不停地滴水,到处是锈迹斑斑。我以最快的速度换好衣服,强忍着不适感,加快脚步离开。—— 4 ——“你有枪吗?”在那令人恶心的客厅里,他冷不丁地问我,然后又马上修正:“你在中国有枪吗?”之前,我们从未讨论过这个话题,他这样问显得很唐突。我说:“没有。在中国一般人没有枪。”“这太差劲了!”他透着鄙视和愤怒。他的反应让我很快回想起那张不干胶上的口号。我可以肯定,他应该是一个狂热的枪械爱好者,也是私人持枪权的坚定捍卫者。我敷衍道:“呵,还是你们美国牛掰。”说完,继续朝大门走去。“前几天,有贼进入我的房间偷东西。”他又没头没脑地扯出一个新话题。我还是有些敷衍:“是吗?”“是的,我的AK47被偷了!”他有点神经质地补充道,“他还偷走了弹鼓,里面有100发子弹。”“啊。”他又神秘兮兮地向我靠过来,轻声说:“很奇怪,我有很多枪,他没偷那把更贵的M16,只偷走了AK47。”被他这么拖住,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很不耐烦,没等他说完,就插话问道:“哪里下水比较好?”他建议我在主屋一侧的码头下水,因为那里水域开阔,水深合适。我丢下一句“好的,走吧”,夺门而出。这里的水面开阔很多,但湖水像中药一样呈褐色,能见度不高,只能依稀看见水面下枯败的莲叶。无风,水面平得像一面镜子。附近的房子漂亮干净,但是似乎都没有什么人气。周遭死一般寂静,连乌鸦叫声也消失了。游还是不游?我骑虎难下。游吧,种种迹象都让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不游吧,我已经换好泳裤,光着身子站在湖边。Tom正拿着手机,等着见证这历史性的一刻——陌生的中国人在他们家后院游泳。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象征性游几分钟。我用手试了一下水温,略高于摄氏十度,温度刚好。为了速战速决,我放弃热身,直接跳入水中。沿着Tom的游艇码头,我助跑了几步之后,噗通一声,砸入这片褐色的未知空间。入水的瞬间,仿佛从白昼跌入黑夜。我壮着胆子,睁开眼皮,水色深沉,却不刺眼,眼角膜告诉我,这水质没问题。湖水不深,大约只有一米五,湖底软绵绵,累积了一层厚厚的落叶。也许是这些树叶长期浸泡的缘故,水体看上去像是中药一般。光线吃力地射入湖底,照亮了水泡,我看着它们慢悠悠地升起,视野所见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当我潜入水下半米时,就已伸手不见五指,方向感完全丧失,犹如迷失在无边的夜色中。经过大约五分钟试探,体内的能量不断释放,我的身体达到了最舒适的状态,之前不祥的预感也被我抛在脑后。相比岸上那毫无生气的寂静,水世界的声音生动而丰富。顺势滑行时,皮肤和水体摩擦而产生的声音,被清晰地传递到我的鼓膜,像温柔的摇篮曲,让我感觉彻底放松。就这样舒服地游了大约十分钟,正当我考虑是否要上岸的时候,远处传来一声熟悉的“咔嚓”声,对于喜欢射击的我来说,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这是子弹上膛的声音。—— 5 ——那天匆忙下水,我没戴近视泳镜,向游艇码头望去,模模糊糊地看见Tom正在摆弄着一把长枪,要么是霰弹枪——枪管粗,子弹大,被击中的物体呈蜂窝状,俗称打鸟枪;要么是来福枪——比霰弹枪更精确,射程更远,可以用来猎杀大型动物。但不管是哪种枪,都足以将百米之内的人一枪毙命。他拿着枪想干嘛?我下意识转过头,不想让他注意到我正在看他,机械地划着水,漫无目的地缓慢游动。我脑海里跳出两个人的名字:克里斯·凯尔(Chris Kyle)和艾迪·劳斯(Eddie Routh),他们都是参加过伊拉克战争的美国军人。凯尔曾是个没怎么读过书的德克萨斯牛仔,后来参军,派驻伊拉克,在海豹突击队服役期间,曾射杀255名敌军,为美军史上确认狙击人数最高纪录的保持者,被五角大楼认为是美国最致命的狙击手之一。2012年,凯尔出版自传《美国狙击手》(后被改编为同名电影),在书中,Kyle毫不掩饰自己简单粗犷的美国右翼价值观:狭隘的爱国主义,美国人都是好人,中东都是坏人;强烈的江湖义气,为了同袍,可以两肋插刀;视敌人为恶魔,务必斩草除根;伊拉克战争就是为了保家护国。劳斯也曾经被派驻伊拉克,退伍后长期失业,被确诊患上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最残酷的讽刺就是:从伊拉克杀人无数,死里逃生的凯尔,却在帮助劳斯治疗心理创伤的过程中,被劳斯开枪打死。事发之前,劳斯刚从一家精神病医院出院。美国兰德公司研究数据显示,在参加过伊战和阿富汗战争的老兵中,至少20%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由于备受折磨,患有这种精神疾病的退役老兵,暴力和自杀倾向都偏高,甚至有人无缘无故杀死亲朋好友。●●●Tom也没怎么读过书,也在伊拉克战场杀过人,死里逃生,也是一个右翼保守主义者。我不确定Tom是否也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但在和他短暂的交流中,我可以确定,他语言逻辑混乱、情绪善变易怒,甚至有暴力倾向。之前的一幕幕——隐隐抽动的咬肌、对发动机的无名怒火、惊魂未定的眼神、地狱般的客厅,还有那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题——开始在我脑海里如幻灯片似的闪动。对了,他说他还有很多枪!他想和我聊关于枪的话题,但我十分不耐烦地敷衍了他,他会不会一念之间就对我起了杀机?我开始发抖,仿佛他正举着枪,瞄准镜里的十字架,正对着我的后脑勺,食指扣动扳机……如果真的是这样,我简直是上门送死。我标榜自己是一个品味超然的旅行家,躲开大城市,不走寻常路,开车来到这地广人稀的美国中西部。结果,在一个看起来像富人区的地方,被一个美国退伍老兵一枪毙命。死后可能还会被搅拌机搅成肉泥,洒入这片中药般的湖水之中,葬身鱼腹,毫无痕迹地从人间蒸发……我就这么胡思乱想,愈发头昏脑涨。想到最后,我心一横:在这鬼地方,就算喊破嗓子,也无人答应。湖面开阔,他要真想杀我,我插翅难逃。再这样拖下去,就算他不杀我,我也会被湖水冻死……于是我硬着头皮,埋头向码头游去。直到离码头只有二十米远的地方,我抬头一望,看到Tom正拿着一条白色的浴巾,笑呵呵地看着我,仿佛是迎接凯旋的英雄。—— 6 ——上岸后,我接过浴巾,故作镇定地问道:“我刚才好像听到子弹上膛的声音。”“哇!你真厉害!”Tom竖起大拇指夸奖道,“居然能听得出来。”还没等我谦虚一下,他就用手掌往我肩膀使劲一拍,然后自顾自地放声大笑。我忍住肩部的隐隐痛感,勉强地说了声:“谢谢。”“我刚才是在卸子弹。”他一边说,一边从手提箱里取出一把黑色的霰弹枪,“你看,这就是我的枪。”他说这话时的神态,就像一个小男孩在向同伴炫耀玩具。原来他只是想给从未摸过枪的陌生人见识一下他的宝贝。为了确保安全,先把子弹卸下而已。可是,虽然这只是一次误会,但刚才的恐惧却已深入脑海,我怎么都回不过神来。●●●前面拍的几张照片有点模糊,Tom让我下水再来一张。为了早点抽身,我故作大笑,留下一张犹如站在墨水里的照片。没换下湿答答的泳裤,就迫不及待地穿上长裤,还没等我穿好衣服,Tom就迫不及待地切入话痨模式,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解枪械常识。其实,我知道这些常识,也知道他这支黑色的霰弹枪就是大名鼎鼎的Mossberg 500。Tom说得口沫横飞,我偶尔以“嗯、啊、哦、呀”来敷衍,并时不时以「看手表」的动作暗示他,但他丝毫没有觉察出我的不耐烦。后来,我只能直截了当地说:“不好意思,我还要赶路!”被我打断后,他意犹未尽,坚持要给我拍张持枪照。他说,对一个中国游客来说,不在美国拍几张持枪照,怎么回国向亲朋好友炫耀?他让我左手拿着来福枪,右手握着Mossberg 500,还在我脖子上挂了一串沉甸甸的霰弹枪子弹。那场面无比傻气,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人,在肯德基餐厅门口,搂着肯德基爷爷拍合照。他让我笑,但我怎么笑都不自然。他说,“你这表情不行啊,看上去像是恐怖分子的人质。”他眉头一皱,要我跟着他大喊Sex——中国人拍照的时候喜欢大喊茄子,美国佬喜欢大喊Sex。可我的喉咙就好像卡着一根鱼刺,怎么也放不开嗓门。我喊了几次,他不断摇头。“再大声一点。”“再自然一点。”就这样,在Tom的指挥下,我喊了十几次Sex。最后,他挑出一张勉强凑合的照片,恨铁不成钢地对我说,“看来也只能这样了。”我如释重负,总算可以说再见了。—— 7 ——正当我插入钥匙,匆忙启动的时候,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说:“你等一下。”然后,一溜烟跑回房间。“又出了什么状况?”我很不耐烦地等了三五分钟后,他才急匆匆地提着一个白色塑料袋从家里跑了出来。“给你,路上吃。”他把那袋子塞给我。我打开一看:三包威斯康星奶酪、两瓶可乐、一包薯片、一罐熏鱼、一件“绿湾包装工”橄榄球队的T恤……原来,他是回屋给我准备礼物。在后视镜里,我看到他站在路口,向我挥手,我也挥手,示意他先回去。但他不走,坚持要目送我离开。那一刹那,一种隐隐的内疚涌上心头。他如此热情友善,可我非但没有心怀感激,还对他种种单纯好客的举动不断地产生嫌弃和怀疑。也许是战场上的刺激和生活上的不如意,让他脾气有些急躁;也许是被妻子和社会抛弃,让他变得有些古怪。除此之外,他还算一个热心肠的好人,而我却唯恐避之不及。在慢慢的自责中,我犹犹豫豫地踩下油门,开车上路,我一边缓慢行驶,一边看着后视镜里的Tom,直到他那孤独的身影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时至今日,每当我想起他,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那“孤独的身影”。虽然我和他只有一面之缘,也谈不上什么朋友,但我还是真心希望他能安度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