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见过谢世子,我便嫁进侯府守了活寡。
他出征三年,只给我写过一封信。
信里说,此亲非他所愿,他已有意中人,待他回府便与我和离。
而今日,是他凯旋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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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谢昀凯旋归来时,谢府众人都去门外候他。
我没去。
今日,林媪家的儿媳春娘生产。
她才十五岁,身子骨尚未长开,几次去看胎儿位置都不对。
背地里,我见林媪哭了好几回,应承她生产当日,我会亲去接产。
没想到刚好撞上了谢昀回京。
因此,也并不知道,谢昀出征回京第一件事,便是去看了他那外室。
春娘生得有些艰难,我回府时天已经黑了。
路上,被哭哭唧唧的小侍女拦住。
她说她家姑娘腹痛难忍。
见我拎着药箱,求我为主子诊脉。
天这么晚,我其实不该耽搁。
但医者父母心。
腹痛多是急症,她家小姐又是女儿身,郎中诊治多有不便。
所以,略想了想,我就跟着她去了。
所以,我也没想到,与谢昀头一回见面。
是在他外室那儿。
而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
「好好治。」
「治好了,爷重重有赏。」
诊脉时,窈娘手搭在我面前。
人歪在谢昀身上,哼哼唧唧地喊着腹疼。
「谢昀,揉揉嘛,你再揉揉我就不疼了~」
「再往上面些~诶~」
我好奇地去看她,刚好见到谢昀挑眉,尔后弯了弯唇。
「窈娘,你要是再敢直呼本世子大名,我就——」
「你就如何?」
「就拔了你的舌头。」
窈娘痴痴地笑,仰头问谢昀,世子要用什么来拔妾的舌头?
倒把谢昀闹了个红脸。
他转头来问我,「可诊出是什么毛病?要紧吗?」
「不打紧。」
「不过是年岁小时不曾注意,着了凉,如今来月事前总是腹疼。吃几服药调理调理,能有改善。」
谢昀扔出银锭子,「不拘银钱药材。」
「要用最好的。」
明明早知道谢昀爱慕窈娘,见到这一幕,听到这些话,我还是心中一酸。
「婢子省得。」
我坐在几案前写药方,但窈娘好似认出了我身上侯府侍女的衣裳。
她小声同谢昀嘀嘀咕咕了许久。
而后哼了一声。
「谢昀,是世子妃好看还是我好看?」
「我又没见过她。」
「我不信!」窈娘冲我说话,「喂,你不是安远侯府的侍女吗?可曾见过世子妃?她长得如何?有我美吗?」
药方刚巧写到最后一味药材,她开口后我愣了一下。
墨汁滴了下去。
洇湿字迹。
我认真地同窈娘说,「世子妃乃当世无颜女,为人小心眼,最喜欢拈酸吃醋,不及夫人半分。」
谢昀轻轻地笑了一声。
声音圆润动听,揉了把窈娘发顶,「听见没?」
「我们窈娘是最好看的小姑娘。」
窈娘不依不饶:「我不想你回侯府,你得应我,回去后不管她好看难看,你都不准看你那世子妃一眼!」
「行。」谢昀懒洋洋地起身。
他扫了一眼药方,指着最后污了的墨迹问:「泽兰?」
「是。」
「行了,本世子识得,天这样黑,你也早些回去。」
02
这夜风大,回府路上我吹了风。
半夜就发了热。
梦里却回到了出嫁那天,我心中惶惶,坐在铜镜前,母亲站在我身后为我梳头。
「盈娘,安远侯府算京里数得上的好人家,你嫁去后,要好好侍奉老夫人,等世子回来了,早些和他圆房生个大胖小子。」
那时,谢昀出征后受了重伤,一直醒不过来。
消息传回京都时,老夫人做主为他娶妻冲喜。
而我父亲去世后,兰家空有门第。
很需要侯府银钱帮衬。
我和谢昀的八字合上,很快便有了这场简陋的婚仪。
嫁衣是临时采买的,并不合身,穿在我身上松松垮垮。
于是娘让我在里头多穿了许多件衣裳,勉强撑起嫁衣。
穿了这般多,我还是觉得冷,掌心冰凉。
「娘,我害怕。」
害怕谢昀生死不知,往后我要守一辈子寡。
也害怕我讨不了夫君的喜。
往后孤灯冷雨。
要守着一间不会有人来的寒屋过一辈子。
「别怕,你未来夫君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不会负你的。」
母亲和我说了许多打听到的事儿,谢昀十二岁就领兵打了第一场胜仗,也不近女色,哪怕在京中,也常年在京郊练兵。
她教我要抓住丈夫的心,向我描绘了一副很美的画卷:夫妻和睦,子孙满堂。
谁人不许英雄郎?
我在娘亲的话语中,心跳得怦怦快,若我将真心托付,谢昀也会喜欢我的。
对吗?
可娘亲独独没有告诉我——
夫君早有心上人,厌我至深,我要怎么做?
那是成婚第三月。
谢昀在边关养好了伤,得知送去十六里桥下的节礼被老夫人扣下,而家中不顾他意愿,为他娶了世子妃。
他怒气冲冲地寄了一封家书。
给老夫人的长长一页,托人转给窈娘的厚厚一封。
给我的,只有寥寥数笔。
「此亲非我所愿,我已有意中人,待我回府便与你和离。」
也是那时,我才知道谢昀早有心上人。
窈娘姓林,家里是猎户出身。
是谢昀在郊外练兵时认得的。
原本他出征前,老夫人就有意让他娶妻。
他很硬气地说此生只娶窈娘一人,可窈娘家世太差,如何掌得了中馈?
老夫人不许。
谢昀和老夫人犟到最后,谁也不服软,只好便宜了我。
得知真相的我整宿整宿地睡不着。
于是,翻出了压在嫁妆箱笼底下的医书。
那时,我就知道。
迟早有一日,我会离开侯府。
03
这场梦境的尽头,仍是谢昀。
夜幕深深,他牵着马走在我身侧,我们一起走啊走,走了许久迎面吹来大风。
我抱着胳膊瑟瑟发抖。
于是,谢昀脱了披风披在我肩上。
「穿着罢。」
「往后每月这时候,都去给窈娘诊脉。」
昏昏沉沉间梦到这些,连我都笑话自己,怎么这样没出息?
连梦里都想着能得谢昀的半分照顾。
可耳边突有脚步声,继而是年轻男子说话的声音,冷沉刺骨。
不远不近。
「兰氏,从前我便与你说过。」
「待我回来,便和离。」
我猛地睁开眼,眼前天旋地转,恰好看见屏风那儿挂着一件玄色披风。
原来方才那些不是梦啊。
昨夜回府,谢昀的确下马,和我一起走了一段回侯府的路,也因为风大赠了我披风。
想着要洗了还回去,我便没有收起,而是搭在了屏风上。
「世子所说,妾省得。」
「愿与君和离,此后山长水远不复相见。」
大约是病重的缘故,我声音沙哑得厉害。
谢昀并未进屋,他侧身站在屋外,影子斜斜落在地上。
风一吹,树影、人影都摇晃。
他愣了愣:「兰氏,你病了?」
「嗯。」我轻声应了。
回应我的,是谢昀冷笑连连。
他大抵不信。
「从前你身康体健,在祖母面前侍疾三年,一日不曾缺,博得一个好名声。怎么我才回来,你就病了?」
「不要想着装病博可怜,我不吃这一套。」
我强打起精神应付他。
「世子,妾虽有些不适,不妨碍在和离书上签字画押。」
谢昀没有递来和离书,他的影子冷淡又不耐地晃了晃。
「兰氏,好玩吗?」
「这三年,你做出这样的好名声,不就为了坐稳世子夫人的位置吗?如今说什么愿意和离,只不过是以退为进。」
我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又觉得没有必要。
谢昀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他没有必要知道,真正的兰盈是怎样的人?
「你可以放心,世子夫人仍是你。」
「往后你待在兰馥院,我与窈娘住逐风堂,井水不犯河水。我保你当一辈子的世子夫人,不过——」
「仅此而已。」
这一瞬,我脑海中想了许多,想到大婚那日和大公鸡待了整宿,祈求老天保佑谢昀你要快快好起来;
想等他打完仗回京,我要怎样见他,怎样同他笑,怎样和他说,夫君,我是盈盈,往后盈盈就把自己交给你了……
可心里却异常平静。
「世子今日所言,妾记下了。」
04
窈娘搬来侯府那日,实在热闹。
数十辆马车中装着她的箱笼,都是这几年谢昀为她置办的。
老夫人怕我心里难过,特意叫我过去说话,先是客套了两句身子好没好?
缺不缺药?有什么少的、委屈的,只管与祖母提。
说了许久才提到谢昀。
「盈娘是顶好的姑娘,有两件事是侯府欠了你的,昀哥儿一时没转过弯儿,这孩子是个犟种,恨我替他娶妻,才迁怒你。」
「但人生漫漫几十年,你这样聪明,总能暖化他的心。」
我知道老夫人是在安抚我。
她说的事,是嫁来侯府第一年。
谢昀追敌深入,月余没有消息,战事焦灼不堪,朝堂上下风言风语不断。
连民间都有传闻。
说谢昀不是鲁莽的人,这般反常怕是有谋反之心,甚至连天子都有意召回谢昀。
那段时日,侯府人心惶惶,我以世子妃的身份,冰天雪地里,跪上大昭寺九十九阶,见了礼佛的太后。
手抄佛经,向她陈情。
也是太后出面,劝天子再忍耐一段时日。
后来,谢昀生擒北荻贵族,宫中赏赐无数,谢家又成了风头无二的安远侯府。
可我却落下了秋冬腿疼的毛病。
如今想来,人生不过三万天,我不该将自己栓在男人身上,将一辈子困在四四方方的红墙白瓦下。
我向老夫人提了和离。
她不允,重重地拍桌子,让人唤谢昀过来,和我好好见一面。
不过,谢昀一直没有来。
但在我回兰馥院时,撞见了他。
他站在亭中吹风,脱了往日玄色衣衫,换上了青衣素带。
眉目清朗。
见我低头匆匆走过时,突然喊住我。
「那个医女?」
「过来。」
05
我是世子夫人时,谢昀与我话不投机半句多,甚至说话都要站在门外。
隔着墙瓦与屏风。
如今他将我看作医女,反而招手让我上前。
随他站在凉亭吹风。
谢昀似乎有烦心事,眉宇间笼着愁绪,凭栏看向远方,连我浑身破绽都没发现。
虽然素净,但不该穿在侍女身上的锦缎;才出病中,未曾梳起高髻,只松松束在脑后的长发……
谢昀先入为主,只当我是侯府医女。
我只能硬着头皮装下去。
这天我陪他站了许久,直到有人三催四请,说老夫人急着要见他,他才不情不愿地动身。
临去前,谢昀问我:
「你医术这样好,要不要到我身边伺候?」
「今天先不要告诉我。」
「下次见面,再告诉我答案。」
凉亭外突然下起了小雨,连谢昀的语气都被淋得柔和,这一瞬间让我生出一种错觉,仿佛我是谢昀珍视的妻。
可也就一瞬。
「世子错爱,婢子如今就很好。」
谢昀当是没有听进去的,他留了把伞给我,淋着雨往寿安堂的方向走。
我才大病初愈,淋不得雨,想了想还是带走了这把伞。
回了院里,我坐在几案前想了许久。
侯府金尊玉贵自然是好。
可人的心太贪了。
尚不能温饱时,会想若有朝一日吃饱穿暖,受天大的罪都值得。
如今当了三年医女,我有求生之计。
不愿再委曲求全。
也不想夹在谢昀与窈娘之间,往后许多年,见他们琴瑟和鸣、生儿育女。
子孙满堂。
见谢昀善待所有人,唯独迁怒我。
可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会骑马、会看病,我值得很好的一生。
所以,我坐在几案前。
写下了一封和离书。
和离书一直没有机会送出去。
但我先见到了窈娘。
她带着侍女上门,说要让我喝了这杯妾室茶才行,当时我正在整理医案。
这三年,我给许多妇人瞧了病。
病症多有共性,记下来往后遇上类似的病况,便少去许多麻烦。
窈娘进门后,低头往我面前一跪,将茶杯举过头顶,声音温婉柔弱。
「姐姐,我知你心中有气。」
「阿昀哥哥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郎君,易地而处,你气我也是常理。今日窈娘负荆请罪,还请姐姐消了气,往后我们一同伺候阿昀哥哥。」
我没有接她那杯茶。
让侍女扶她起来。
「林姑娘,世子不曾让你见我,也无意让你来敬这杯茶。在他心里,我并非他的妻,他不愿你低我一头。」
「你莫要拂了世子好意。」
窈娘得意洋洋地抬头。
在侍女扶起她之前,她却突然松了手。
嘭。
茶盏从高处坠落。
瓷片碎一地,茶水溅在了窈娘裙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是你?」
06
我与窈娘只见过一面。
因想着很快就要和离离开侯府,往后做什么都不再有人拘着。
便不曾搪塞。
「是我。」
「先前开的药,你吃着可还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得吃上半年……」
窈娘脸色几经变幻。
她突然红了眼眶,对着我声泪俱下,
「姐姐,窈娘没识过几个字,也不懂高门大户里的弯弯绕绕,与你更是无仇无恨。」
「可你为什么非要针对我?」
我不解极了,「你在说什么?」
「难道不是吗?」
「要不是你频频在老夫人面前说我坏话,她也不至于到现在都不肯见我?」
「我与世子情投意合,姐姐你难道非得拆散我们不可?」
窈娘双膝跪着向前挪,抱住我小腿。
用力磕头。
「求姐姐成全!」
「林姑娘,你应当是误会了,先起来。」
我弯腰扶在窈娘手臂。
突然,耳边传来破风声,箭矢从我面颊擦过,割断了耳畔一缕发丝,钉在门上。
入木三分。
我只觉面上火辣辣地疼。
抬手一摸,掌心已经被血迹洇红。
谢昀心急如焚。
他生怕我对窈娘一丁点不利,飞檐走壁落在窈娘身侧,打横抱起她。
「毒妇!」
「你对窈娘做了什么!」
世子妃三载,我为侯府鞠躬尽瘁。
落在谢昀口中,只得一句判词——
毒妇。
脸颊痛得钻心,我抬手捂着,血顺着指尖蹭得满脸都是。
窈娘眼里含着泪,用力揪住谢昀衣襟。
「谢昀,你别怪姐姐。」
「是我,是我有错,明知你身份高贵,是侯府世子,还不知天高地厚想要和你天长地久。是我,明知道你已经有世子妃了,还妄想能得了她点头,成为你的家人。」
「姐姐说得没错,是我下贱!」
谢昀冰凉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盯着我露出来的那只眼。
「兰氏,谁给你的胆子对窈娘这样说话?」
「道歉!」
我满脸都是血和泪。
一个姑娘家,因为谢昀这一箭伤了脸,可他看也不看。
紧张地搂着窈娘,逼我道歉。
可是凭什么?
脸上有伤,我张嘴都有些费劲儿,从嗓子眼里逼出一句:
「不。」
「我只说最后一次,道歉!」
我倔强地看着谢昀,而窈娘乖巧地打着圆场,「谢郎,我没关系的。」
「你不要因为我和世子妃吵架,我害怕。」
谢昀心疼坏了,对我露出厌弃的目光。
「兰氏,收起你那些小伎俩。」
「别以为赶走窈娘,我就会喜欢上你。哪怕是全天下的女人都死光,我也不会看你一眼。」
「死了这条心吧。」
从前,我未曾想过世间有这样的糊涂案子,怎有判官不问始末、不分清白,抬手便要往受害者身上打板子?
原来啊,人心早有偏向。
在场的不过是,一个瞎子,一个骗子,和一个傻子。
我摔东西:「滚,蠢货!」
谢昀居高临下地对我冷笑。
「兰氏,既然你不知悔改,便禁足三月。」
「好好思过!」
07
谢昀禁了我的足,却禁不了满天飞的消息。
老夫人来看我时。
我脸上已经上了药,怕吓到她,还把帷帽戴上了。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谢昀对不起我,竟让狐媚子蒙了心做出这种事,她把人带来了,在我面前负荆请罪。
好好同我道歉。
其实,老夫人哪里是挽留我?
我心里明白,她看重的,自始至终都只有谢昀与谢家,如今谢家如日中天,别人正愁抓不到谢昀错处。
此时传出他宠妾灭妻的消息。
她怕谢昀私德有亏,往后仕途不顺。
「老夫人,道歉就不必了,还请世子签下和离书,往后我不出现在京都,世子与林姑娘终成眷属,也不会有人二话。」
我将早就写好的和离书递出。
老夫人蹙眉。
她借口这是我与谢昀的事儿,她年纪大了,管不动了,若是谢昀点头,她也没什么好说的。
不知老夫人与谢昀说了什么。
他拿起和离书便撕了个粉碎,扬手,碎纸屑落了一地。
「兰氏,我们谢家没有和离。」
「只有休妻。」
「休书一封,爱要不要。」
如今这个世道,对女子多有不公,若是和离留个好名声,往后还能再嫁。
毕竟若非实在不堪,又有哪个高门大户,会落到休妻的份儿上呢?
我抬头看着谢昀。
他的面容一半浸着光,一半藏着影,一双挺拔的剑眉和细长的眼。
满打满算,成婚三年多。
他收过我写的家书,见过我们的婚书,却不曾,也不愿记得我名姓。
对他而言,我只是兰氏——一个占了世子妃的贱人。
我平静地开口,「谢世子,休书也可。」
「当年我父亲去世,多亏侯府银钱接济,如今我在侯府三年,也算还完恩情。」
谢昀大抵没有想到,我宁愿被休弃,也要离开侯府。
他问:「你说什么?」
「你若离开侯府,再没有下人供你差使,再没有金银玉器珠钗宝环,往后那些妇人见你,不再是恭维赞叹,只会有数不尽的闲话。」
「那又怎么了?」我看向谢昀。
脸颊有隐隐痛意,「这是我一个人的事。」
谢昀笔走龙蛇。
「兰氏,我等你回来求我。」
08
拿着休书,离开侯府时。
我心中发笑。
兰氏盈娘,无子、善妒、犯口舌之争。
或许我这一生最丑恶不堪的样子,便是被谢昀写在休书里的模样。
三年前,我嫁来侯府时,兰家落魄得厉害,父亲去世,幼弟还未长成。
是侯府接济,又为幼弟找了老师,才让兰家渐渐好转。
我感念在心。
这些年老夫人衣袜皆出自我手,她有疾,我日夜不休守在她身边。
甚至侯府之事,我也不遗余力倾力相为。
如今,落了一句毒妇。
还被毁了脸。
让人如何心甘?
于是,离开京都前,我又去了一趟大昭寺。
给父亲上了香,又去拜会了太后。
曾经,她感念我心中家国道义,对夫君忠贞的情谊,让我有事尽可找她。
我只当它是戏言。
而这回,我跪在她面前。
太后问我:「谢世子近来接外室女回侯府闹得轰轰烈烈,你可是想借我的手赐死那外室女?」
我摇摇头,「不。」
「臣妇状告安远侯府世子谢昀宠妾灭妻,他对发妻不仁不义,又何谈对君忠贞?」
「求娘娘主持公道!」
谢昀曾断言让我求他。
他总以为我生在京都,长在京都,便是被人耻笑辱骂死,也该留在京都求他收留。
而今幼弟中举,外派去了南滇当县令。
那边瘴气丛生,母亲放心不下,也跟了过去。
在京中,我无牵也无挂。
于是跟着渡口船只,落在了广陵。
这里是鱼米之乡,姑娘说话软得厉害,我听着心里欢喜,在瘦西湖旁住下。
一边养脸上的伤,一边开了间药堂。
每月中旬,去广善寺义诊三天。
许是义诊打出了名声。
就连药堂的生意也红红火火起来,我每天累得连银子都没空数。
偏惹了人眼。
不知从哪来的地痞流氓来药堂闹事。
他们劈头盖脸地指责我不要脸,一个妇道人家不待在家里,竟然抛头露面做这等下作事,还有的说我一点儿医术都不懂,就是来这骗人的,捂着没病没灾的胳膊腿让我治。
林长风就是这时出现的。
他拎着混混后领,将人往后一扯按在地上,长刀一抽,就往人胳膊上砍。
「胳膊疼?我来瞧瞧。」
「军医也是医,手疼剁手,腿疼砍腿,头疼嘛……有人要试试吗?」
林长风说话时,带着三分笑意,可没一刻钟闹事的就被他吓走了。
在他转身时,我看到他腰间佩着一枚香囊。
眼熟极了。
这样的香囊,三年前我做了些送去西北,里面根据效用配了不少草药,可后来收到谢昀来信,我便再没送过。
它怎么会在外男手里?
我连忙叫住他,「诶,大侠!」
林长风方才还凶巴巴的,听了我这一声,忽地回过头笑出声,连眉眼都软了下来。
他抱着双臂,唇角微微弯起。
「大侠?本大侠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林长风是也!」
「现在,想起来没?」
09
十余年前,我与林长风算半个师兄妹。
林府与兰府不过一墙之隔。
林大人是宫中御医,他教林长风时,我也趴墙角听着。
可惜后来他牵扯进宫闱之争,被贬官离京,我见林长风最后一面,是他将医书一本一本扔进火盆里。
小少年志气泠然。
发誓再也不碰医书,要离京都这些魑魅魍魉远远的,而那些书被我偷摸捡回来,又带去了侯府。
如今他乡遇故知,林长风瞧着变了许多,他只说才从西北回京,来广陵是为了找人。
我夸下海口要为他布一桌席面。
既为感谢,也贺重逢,顺便趁他酒醉,偷来那枚香囊看个究竟。
林长风应了。
这一夜,我算盘珠子打得很响,可最后没灌醉林长风。
倒是自己喝醉了。
说了什么,连我都记不清了,可我记得林长风怜惜的目光。
他温暖掌心揉在我发顶。
「盈娘,发生什么了?」
「怎么哭得这样厉害,有人欺负你了吗?」
我几乎将心肝脾肺哭碎。
如今酒醒,掌心握着他那枚旧香囊,隐约记得好似我答应过他。
以新换旧。
这天之后,林长风时常出现在我面前。
有时甚至只为带一包果脯。
他还提过来药铺给我帮忙,可我这儿病人大多是姑娘家,见他一个大男人在这,都不敢进来了。
后来林长风再来,就不会惊动女客了,他往往躺在药铺前的大槐树顶上。
我心里害怕极了。
原先要做大半个月女红的香囊,熬了两个大夜就绣了出来。
拿到香囊时,林长风并不高兴。
他声音沉沉的。
「我哪里就这样着急?值得你熬整宿?」
「若熬坏了眼睛又该如何!」
我辩解,「本就是答应你的事,做完,咱们也算两清了。」
「两清?」
林长风抱着双臂睇眼看我,原先积压在脸上的怒气烟消云散。
他突然抖动肩膀闷声笑了起来,眉眼生动,睇眄流光。
「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可是盈盈,我不想和你两清,我来广陵,本就是找你。」
「你叫我什么?」我难以置信。
林长风理所当然地开口,「你叫兰盈,她们喊你盈娘,我知道。」
「可我不想和他们一样。」
「盈盈、盈盈。」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我是头一个这样唤你的吗?」
脸突然有些热。
我啐他,「呸,不要脸。」
林长风也不气,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微笑,
「盈盈,我们来打一个赌吧!若你赢了,我们两不相见,可我赢了,你得给我一个机会。」
我不该答应他的。
离开侯府那天,我告诉自己往后我就是自由身了,想去哪都可以。
想做什么都可以。
可这夜,风吹得很轻,月色也很温柔,鬼使神差般我问他。
「赌什么?」
林长风抬头,看一片夜空,孤月高悬。
「赌明日晴光正好。」
10
广陵天气阴晴不定。
可这场豪赌,没有输家,晌午还好好得出着太阳,午后就落起雨来,雨中,林长风冲来药铺,怀里揣了个甜瓜。
他神情专注,唇角是玩世不恭的笑。
「盈盈,从小时候起,你就别扭,强扭的瓜甜不甜得啃一口才知道。」
我嘴硬,「我只是不赶你走。」
林长风歪头看我,「那就够了。」
他家学渊源。
有林长风在我身边,什么整理药草啊、捣药丸啊,让我试药,练习扎针的苦活累活就有了人选。
我在他心口,后腰看见了好些道刀伤。
哪怕经年已过,也能看出伤口深入骨髓,林长风插科打诨糊弄过去,缠着我问今儿又要试什么药?
原先,他还任劳任怨。
后来尝过甜头,便不肯好好当我的药人了,喝些苦药前,非缠着我要尝些甜头。
我和林长风讨价还价。
「试三种药,才准尝一次甜头!」
林长风一口应下,又趁我不注意拉着我抱在腿上,将温热的唇贴在我唇上。
他用舌尖描摹我唇瓣的形状,扫过甜津津的柔软唇壁,似要吞入肚腹,以慰饥肠辘辘的腹。
「甜的。」林长风在我耳边闷闷地笑。
就在我觉得好像这样过一辈子,也不错的时候。
瘟疫爆发了。
三百里外,连月的倾盆大雨淹了土地。
灾民往北走。
刚好将病带来了广陵。
而我也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和谢昀重逢。
那是广陵被围城的第十日。
也是个阴雨天。
广陵城里的大夫们因这场瘟疫,忙得团团转。
我不精于此道,也不添乱,只听安排做些熬汤药,给人扎针的活。
谢昀找来时,我蹲在药炉前忙活。
他倚靠在门边,不知道看了多久。
我突然回头,同他四目相对。
谢昀错开眼,「好好的世子妃不当,非要来犄角旮旯当医女,盈娘,你说我该说你什么?」
离开侯府前,我只见过谢昀三面。
和他从不至如此熟络。
「世子管得也太宽了些,我早就和侯府没有瓜葛了,想做什么做什么,用不着你说。」
谢昀轻轻应了一声。
又跟着我,看我给人扎针,突然问我?
「疼吗?」
当大夫的,最讨厌在治病时,有人在耳边聒噪,我瞪了谢昀一眼。
发现他目光在我脸上游移,最后落在了右脸上很淡的痕上。
「那天,是我对你不起。」
「只是有侍女来禀报,说你要杀了窈娘,而我赶到时,刚好见你掐着她,一时心急才……」
我打断了谢昀,「都说谢世子百发百中,射伤右眼,绝不偏移分毫。你那天并非一时心急,只是心中怨念,想正大光明地给我一个教训。」
「教训给了,你如今眼巴巴地,是来等我求你吗?」
「要让你失望了,谢昀。」
谢昀眼眶蓦地红了,他声音闷闷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如今广陵瘟疫泛滥,圣上随时可能下令烧城,我是来接你回去的。盈娘,你扪心自问,若非你骗我,我们何至走到今天这一步?」
「盈娘,是你先骗了我。」
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心动,或许只是惊鸿一瞥的惊艳,又或许是些微的好奇,起初那么些不起眼的关注像在心里种下的种子,而后生根发芽。
对谢昀来说,世子妃兰氏和侯府医女,是两个人。
起先他笃定。
哪怕天下女人都死光了,也不会多看兰氏一眼,可如果兰氏并不同他想的那样,甚至是他好奇,想要放在身边的女人呢?
谢昀心乱如麻。
我只觉晦气,「数月不见,世子还是擅长倒打一耙。」
谢昀蹙眉,「我倒打一耙?」
「骗我是医女的难道不是你吗?若非后来在你房里寻着我那件披风,我怕是要被你瞒一辈子,眼看我在府中大费周章地寻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医女,而你早就走了。」
「很有意思?」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谢昀,脑海中翻来覆去只有两个字:「有病?」
倘若昔日在侯府时,谢昀对我有万分之一的用心,我与他也不至于走到如今地步。
「世子,你现在可真像一个笑话。」
谢昀看起来突然有些难过,他闭了闭目,深吸了口气问我:
「盈娘,你要怎样才愿意和我回去?」
「谢昀,绝无可能。」
「世子!」
与我一道开口的,是风尘仆仆的窈娘。
她依旧柔弱可怜,头上簪满了发珠,泪眼朦胧地扑向谢昀。
「明知道广陵如此危险,你怎么不顾自己安慰来这?就算圣上罚你闭门思过,也不该这样赌气!」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窈娘说了好一会儿,才看到在阴影里的我。
她眼睛瞪圆,大声尖叫,往谢昀怀里躲,「世子,世子!」
「姐姐又要来杀我了!」
曾经谢昀与窈娘恩爱,只因她腹疼,愿意俯下身为她揉腹、哄她开心。
可如今,谢昀只是冷淡地推开她。
「窈娘,别装了。」
「我们都清楚,是怎么回事。」
11
他们在我面前争吵不休,很容易就听明白发生了什么。
谢昀爱窈娘天真单纯,出身猎户,同张白纸。
可到头来发现,他们之间从始至终都是算计,算计他身份高贵、蓄意接近;
算计他百般信赖,让他亲手射伤了他的世子妃。
窈娘自以为赶走了我,她便能上位世子妃,得意洋洋与侍女炫耀的那天,刚好有人清理屋舍,在我房中找到了那件披风。
来来往往发着高热的病人被送往药铺,我好心地递了两个面罩,让他们注意防护。
被窈娘挥落了。
「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好心?!不就是想在世子面前显得大度些吗?我才不要!」
不要拉倒。
我从药铺离开, 在谢昀朝我伸手时, 避让开来。
与他擦肩而过。
那天夜里,我同谢昀见了最后一面。
他想打晕我带我离开。
在同我对视时, 他又收回手, 「盈娘, 这些日子, 我始终在想倘若我早知道你的身份, 会不会与现在有什么不同?」
「不会。」
「谢昀, 你真的喜欢我吗?其实也不是, 你只是不甘心,你这样高的身份,喜欢的东西向来都是送到你面前的。突然发现对一个医女有些兴趣,还没到手呢, 她就消失不见了。」
「好不容易找到时,发现她曾是你最讨厌的人。于是你气、你怒、你辗转反侧抓心挠肝。甚至暗恨曾经的自己,当时怎么就没早点认出她的身份?」
于是,千里迢迢追来。
「你要是早知道我是医女,大抵会说我自甘下贱,甚至会想那天在十六里桥下相遇, 肯定是我居心叵测。」
谢昀沉默了许久, 眼尾稍红。
「盈娘,在你眼中我就是这样的吗?」
「难道不是吗?」
许久以后,谢昀探手捂着我双眼。
「盈娘,别这样看我。」
这是天宁十七年,谢昀对我说得最后一句话。
12
广陵疫情更重了些, 哪怕城中大夫连轴转。
病人还是日益增多。
我以为谢昀会和窈娘一同回京都, 但没想到再见窈娘, 是在药炉。
她本就体弱,又跟着谢昀来了疫区, 一点儿防护没有做过。
高热三天退不下来。
没有人有功夫照看她,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地喂药、扎针,可无济于事。
她到死都还在念着谢昀, 嘴里一直念着。
「我要见世子。」
没有人知道谢昀去了哪儿。
只是再听到他消息时, 是与烧城的消息一道传来的。
天子有令, 要一把火烧了广陵, 人死了病也消了,谢昀在圣上面前领了命。
最后却阴奉阳违。
谢昀没有烧城,他守在城外。
让人递了消息进来,最多拖延十日。
所有人都急得火烧眉毛, 林长风依旧不紧不慢。
「我们俩没名没分,还没白头就死在一处,也算殉情,就连死我也安心了。」
我瞪他,「呸。」
但心里突然就轻松起来。
十日, 一日一日走过。
第八日时,有个老大夫发现了柴胡用药,可止热退疫。
广陵城的百姓,有救了,可以活了,可以见到光了。
秋阳正好的一天,我关了在广陵的药铺。
买了辆驴车。
林长风赶着驴车, 问我想去哪?
如今听过江南烟雨,往后是去看大漠孤烟直,还是去尝岭南荔枝香?
我没想好。
但总归天涯海角、悬壶济世。
此心安处是吾乡。
而我也找到了属于我的光。
【完结】
姓谢的真不是东西[敲打]
活该,所以不管男女找对象,要找本来人品就很好的人,而不是只对你好的人[鼓掌][鼓掌][鼓掌][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