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驷欺邹君,邹君将使人杀之。田驷恐,告惠子。惠子见邹君曰:“今有人见君,则䀹其一目,奚如?”君曰:“我必杀之。”惠子曰:“瞽两䀹,君奚为不杀?”君曰:“不能勿䀹。”惠子曰:“田驷东欺齐侯,南欺荆王,驷之于欺人,瞽也,君奚怨焉?”邹君乃不杀。
田驷欺骗邹国君主,邹国君主打算派人杀他。田驷害怕了,就告诉惠子。惠子拜见邹君说:“如果有一人见到您,就闭上一只眼,怎么样?”邹君说:“我一定杀了他。”惠子说:“瞎子两只眼都闭着,您为什么不杀?”邹君说:“瞎子不得不闭双眼。”惠子说:“田驷东欺齐侯,南骗楚王。田驷欺骗别人,好象瞎子惯于闭眼,您为何还要怨恨他呢?”于是邹君没有杀他。
以上内容是《韩非子•说林上》中的一段原文及传统翻译。此处又有“邹君”一词了,毫无疑问,这里的“邹君”是指“邹国的君主”。我之前写过一篇《》,论证了为什么《孟子•告子章句下》中的“邹君”是指“邹国的君子”,即孟子本人!



本文的重点当然不在于讨论“邹君”,而是这位“田驷”。我们先说这段文言文里的“惠子”:惠子就是惠施(约前370—约前310),战国中期宋国人。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哲学家,名家学派的开山鼻祖和主要代表人物,也是庄子的至交好友。他是战国时期六国合纵抗秦的最主要的组织人和支持者,主张魏国、齐国和楚国联合起来对抗秦国,并建议齐、魏互尊为王。
也就是说这“田驷”欺骗了邹国的君主,然后找惠施说项,请求邹君饶过自己,那么这田驷究竟是何方神圣?我们先看惠子替他在邹君面前的一段说辞:
“田驷东欺齐侯,南骗楚王。田驷欺骗别人,好象瞎子惯于闭眼,您为何还要怨恨他呢?”
结合惠子替魏国效力,主张与齐国和楚国联合起来对抗秦国,那么他必然会同齐、楚两国打交道。他说“田驷东欺齐侯,南欺荆王”这句话也证明了这一点,既然他肯替田驷出头,那么以其身份地位,田驷也不该是个小角色。我们先看一下惠子,即惠施(约前370—约前310)的政治履历:
惠施的政治生涯主要在魏国。他在魏期间的突出政绩,一是“为魏惠王为法”,即为魏国制订法律;二是主谋齐、魏相王,即曾随同魏惠王到齐的徐州,朝见齐威王,并建议齐、魏互尊为王;三是主张齐、楚“偃兵”,倡言魏与齐、楚联合抗秦。其时张仪在魏,由此与惠施发生争论,惠施被逐至楚,不久转宋,并在宋国国都商丘与老乡庄子相晤论学。惠、庄二人友善,交游甚密,曾发生过著名的“濠梁之辩”。公元前319年魏惠王去世后,由于东方各国的支持,魏国改用公孙衍为相国,张仪失宠离去,惠施重回魏国。
要推断“田驷”是谁,一般都会去查其他文献里有没有关于这个人名的其他记载。在刘向编的《战国策》中有一篇《翟章从梁来》,同样记录了“田驷”这个人物:
翟章从梁来,甚善赵王。赵王三延之以相,翟章辞不受。田驷谓柱国韩向曰:“臣请为卿刺之,客若死,则王必怒而诛建信君。建信君死, 则卿必为相矣;建信君不死,以为交,终身不敝,卿因以德建信君矣。”
翟章从魏国来,对赵王非常友好。赵王几次邀请他做相国,翟章都没接受。田驷对柱国韩向说:请让我为你刺杀他。如果他死了,那大王必定会非常生气,从而处死建信君。建信君死了您就一定能做相国了 ;建信君不死,就趁这个机会跟他结交,终生不失势,因此也能让建信君信任您。”
这两个“田驷”是不是同一个人呢?由于可能要查大量史料,我试着问了一下AI,它一开始给了我肯定的答案。但我提醒他要根据故事里的人物的时间线来推理查证,然后它开始了重新分析:
从韩向、田驷、邹国与惠施的年代关系分析,两处记载的田驷更可能并非同一人,理由如下:
一、核心人物时间轴矛盾惠施的活动年代惠施主要活跃于前370-前310年,前334-前322年任魏国国相。邹国的存续时间邹国(邾国)在战国中期已被楚国吞并,最晚灭国时间约在前345年。而惠施活跃时期(前334年后)邹国已不存在,因此“田驷欺邹君”事件应发生于前345年之前,与刺杀翟章事件存在时间断档。韩向与翟章事件的关联翟章作为魏国使者活跃于赵武灵王时期(前325-前299年在位),此时惠施已去世(前310年)。韩向任赵国柱国亦属赵武灵王时代,与邹国灭亡间隔至少20年。若两处田驷为同一人,则其政治生涯需跨越至少30年(从前345年邹国灭亡到前300年左右),年龄跨度不符合战国士人常规活跃周期。二、身份与活动地域的割裂邹国背景与赵国政坛的冲突邹国位于今山东邹城,属文化保守的小国,其士人鲜少参与赵国(河北南部)政争。而刺杀翟章的田驷被描述为深度介入赵国权力核心的策士,二者身份背景差异显著。惠施关联性的缺失惠施在魏国失势后归宋(前310年),与翟章事件中的韩向、赵武灵王无交集。刺杀阴谋记载未提惠施,反证两事件分属不同时代。三、战国同名现象的可能性战国文献中“田驷”并非独特姓名:
齐国田氏:田氏代齐后分支繁多,“田驷”可能为田齐宗室成员;赵国策士:赵国有吸纳别国士人的传统,存在与田齐同姓但无血缘关系的策士群体。结论基于时间矛盾、地域割裂及战国同名现象,刺杀翟章的赵国田驷与欺骗邹君的邹国田驷应为不同人物。此前判断受限于史料碎片化,需根据年代框架修正结论。
所以此“田驷”非彼“田驷”,《韩非子》里的田驷究竟可能是谁呢?这田驷又如何欺骗了齐国和楚国呢?要找出这个人,除了要满足这个人与惠施、邹国在同一时期都存在,而且要在齐国、楚国都待过,还要有相关事迹来证明他曾经忽悠过齐国和楚国的君主。否则就如同古代学者分析的,“田驷”是韩非子杜撰出来的名字。
我第一反应想到的是齐国的田忌,毕竟姓“田”,而且他采纳了孙膑的意见,与齐威王进行“田忌赛马”,虽然获胜,但违反了“公平竞争原则”,多少有点“欺骗”的意思。而且他后来被邹忌构陷,不得已跑去了楚国,受封江南之地。之后齐宣王即位,田忌返回齐国,恢复官职。
如果说“田忌赛马”勉强算是“欺骗”,那么田忌欺骗楚王的事例却没有史料来证明,就很难有说服力了。不过我在查询资料时,却发现有位叫“公孙闬(音汉)”的,是邹忌的门客,大概率就是这位“田驷”!我们先来看他做了些什么事:
齐威王十六年(公元前341年),成侯邹忌是齐国的相国,田忌是齐国的大将,两人感情不睦,互相猜忌。田忌在马陵之战胜利后,邹忌害怕自己地位不保,公孙闬献计给邹忌说:“阁下何不策动大王,令田忌率兵伐魏。打了胜仗,那是您策划得好,大可居功;一旦战败,田忌假如不死在战场,回国也必定枉死在军法之下。”邹忌认为他说得有理,于是劝说齐威王派田忌讨伐魏国。
谁料田忌三战皆胜,邹忌赶紧找公孙闬商量对策。公孙闬就派人带着十斤黄金招摇过市,找人占卜,自我介绍道:“我是田忌将军的臣属,如今将军三战三胜,名震天下,现在欲图大事,麻烦你占卜一下,看看吉凶如何?”卜卦的人刚走,公孙闬就派人逮捕卖卜的人,在齐威王面前验证这番话。田忌闻言大恐,出走避祸。
上述这件事,是不是公孙闬欺骗了齐王,替自己的主人邹忌设计把田忌赶出了齐国?
齐威王三十五年(公元前321年)齐威王将要把薛地封给田婴。楚威王听到此事后大怒,准备讨伐齐国。齐威王产生停止封地的想法。公孙闬对田婴说:“您是否封赏得成,关键不在齐国,还在楚国。待我去说服楚王,让他比齐王更想封赏您。”田婴说:“我就把这件事委托给您吧。”
公孙闬为田婴对楚王说:“鲁、宋两国讨好楚国,而齐国却不讨好楚国,这是因为齐国强大,鲁、宋弱小的缘故,大王为什么偏偏只看到弱小的鲁、宋之利,却不担心齐国强大呢?齐国给田婴封地薛,将使他势力渐渐扩大,以致权倾国君,这是使齐国弱小的做法,希望您不要去阻止。”楚王说:“好。”因此就放弃了阻止齐国封赏田婴的打算。四月,齐威王将田婴封在薛地。
上述这件事,是公孙闬忽悠了楚王,让楚王不去阻止齐威王封赏田婴。那么齐国君主封赏自己的宗亲,关楚国君主什么事呢?这件事就和惠施有关了:
公元前341年,齐国和魏国爆发了马陵之战(孙膑灭了庞涓)。在这场战役中,魏国惨败,于是魏惠王一心想要再度出兵报仇齐国。但是,魏国相邦惠施认为,以魏国当前的实力,不足以击败齐国,他劝魏惠王“变服折节以朝齐”,尊齐国为王,以激怒楚国,然后再派人去楚、齐两国活动,引发楚、齐的战争。魏惠王采纳了此议,公元前334年,魏惠王与齐威王在徐州相会,尊齐威王为王,齐威王亦承认魏惠王的王号,史称“徐州相王”。和之前魏国相邦惠施预测的结果一样,徐州相王果然引起了楚威王极大的愤怒,同时齐国孟尝君的父亲田婴欺骗楚国,于是楚国决定出兵讨伐齐国,徐州之战爆发。
史料上对田婴欺骗楚国一事语焉不详,但依照时间来看,无疑就是田婴获取薛地一事:
前340年前后 田婴获封薛地,成为齐国权臣。
前333年 楚威王伐齐。
我们来看一下这场徐州之战的过程和结果,以及出现的相关人物:公元前333年,楚威王熊商出兵,先是大败越国,杀死越王无彊,尽取故吴地至浙江,然后攻打齐国徐州,大胜而归。先是齐军战败,齐将申孺被俘;齐威王大怒,随后齐国派田盼率军复战,楚国尽征大军仍然大败,楚王仅能免于被擒而已。
《史记·楚世家》、《战国策·秦策四·或为六国说秦王》、《战国策·齐策一·楚威王战胜于徐州》 均记载了楚国的胜利。战后楚威王要求齐国必须驱逐田婴,张丑欺骗楚威王说:“君王之所以能先在徐州取胜,是因为齐国没用起田盼子。田盼子对齐国有功,老百姓都拥护他。田婴不喜欢田盼子而任用申纪。申纪这个人,大臣不亲附他,百姓不为他效力,所以君王就胜齐国。君王要齐国驱逐田婴,田婴被驱逐后,田盼子必然要被起用。齐国再整顿士卒来与君王交战,一定对君王不利。”楚威王因此不再要求驱逐田婴。
刘向《说苑·尊贤》称,楚威王虽说在徐州之战一时打败了齐国,但随后齐威王就愤而更换田盼为将领,大败楚威王所率楚军。但据史学家杨宽考证,这一寓言是刘向编造的故事,并无史料依据,不是历史事实。
《说苑》原文:“齐使申孺将,楚发五万人使上将军至,擒将军首反。于是齐王忿然,乃更使盼子将,楚悉发四封之内,王自出将,田忌从,相国、上将军为左右司马,益王车属九乘,仅得免耳。”
译文:齐国派了申孺领兵攻打楚国,楚国发兵五万人,派上将军率军应战,提着齐军主将的首级回师。于是齐王大怒,就换田盼子率军攻楚,楚国尽征全国兵员,楚王亲自率军出征,田忌跟从前往,相国、上将军作左右司马,增派楚王侍卫车九辆,但楚王仅能免于被擒而已。
楚威王先胜后败后,恭敬的向田忌请教原因,田忌指出田盼是既尊重贤士也爱护不贤的人,贤人与不贤的人都能担负重任,因此楚王仅能保全自己。
根据上述这些历史记载,除去无据可查的“田驷欺骗邹国君主”这件事,田忌去齐赴楚得到了验证。惠施、田忌,田婴、邹忌、公孙闬、齐威王、楚威王这些人在时间线上的重合得到了验证。公孙闬“欺”齐威王、楚威王的事件有确凿的史实记载。不过在这场战役中,楚威王要求齐国必须驱逐田婴时,出现了另外一位谋士“张丑”又“欺骗”了楚威王一把。估计这楚威王再也不会相信公孙闬了,所以田婴才派张丑出马忽悠。为什么我又要提到“张丑”呢?因为张丑还有一件事被韩非子“张冠李戴”地套到了伍子胥的头上!
张丑为质于燕,燕王欲杀之,走且出境,境吏得丑。丑曰:“燕王所为将杀我者,人有言我有宝珠也,王欲得之。今我已亡之矣,而燕王不我信。今子且致我,我且言子之夺我珠而吞之,燕王必当杀子,刳子腹及子之肠矣。夫欲得之君,不可说以利。吾要且死,子肠亦且寸绝。”境吏恐而赦之。
这个故事又是出自刘向的《战国策》,同样的桥段,在韩非子的《说林上》里面是这样的:
子胥出走,边候得之。子胥曰:“上索我者,以我有美珠也。今我已亡之矣。我且曰子取吞之。”候因释之。
所以不管是刘向瞎编也好,韩非子瞎编也罢,这张丑在这两个故事里无疑也是个能言善辩的谋士。为了证实我推测“田驷”是以“公孙闬”为原型编造的名字,我再次就这些人在时间线上是否重合,请教了一下AI,最终回答如下:
总结来说,公孙闬与惠子、齐威王、田忌、邹忌、楚威王、田婴等人在时间线上确实有重合,而田驷作为寓言人物,可能被韩非子用来指代公孙闬,尽管文献中未明确记载。需要验证各人物活跃时期是否一致,并考虑文献的虚实结合情况。
核心人物时间线对比与分析一、时间线重合性齐威王(在位约前356—前320年)公孙闬活跃于齐威王晚年(前320年前后),参与田忌被逐、田婴封薛等事件13。田驷在《韩非子·说林上》中未明确时间,但惠子(惠施)与齐威王同期存在交集(惠施主要活动于前4世纪后期)13。结论:公孙闬与惠子、齐威王、田忌、邹忌的时间线高度重合13。楚威王(在位前339—前329年)公孙闬游说楚威王放弃攻齐(约前320年前后),正值楚威王统治末期13。田驷故事未涉及楚国,但惠子提及“田驷骗楚王”可能映射公孙闬的外交策略13。结论:公孙闬与楚威王的互动符合时间范围13。二、人物关系交叉人物
关联事件与时间节点
公孙闬/田驷关联性
来源
惠子
活跃于前4世纪后期,与齐威王、楚威王同期34。
惠子以“田驷骗齐楚”类比公孙闬行为13。
13
邹忌
齐威王时期重臣,前356—前320年主政13。
公孙闬助邹忌陷害田忌(约前340年)1。
1
田忌
马陵之战(前341年)后遭驱逐13。
公孙闬直接参与田忌事件13。
13
田婴
齐威王少子,前320年前后受封薛地13。
公孙闬为田婴游说楚王13。
13
楚威王
前339—前329年在位,与齐威王晚年重叠13。
公孙闬化解楚王对齐国的威胁13。
13
三、关键矛盾与解释田驷“骗齐楚”的记载缺失:《韩非子》中田驷仅涉及“骗邹君”,但惠子提及“骗齐楚”可能为寓言化表达,实指公孙闬对齐楚的外交操作13。韩非子将公孙闬的权谋抽象为寓言人物田驷,以强化“术”的论述13。田驷与公孙闬身份差异:田驷:韩非子寓言中的符号化角色,无明确国别背景3。公孙闬:真实历史人物,活动集中于齐楚争霸13。推测:韩非子可能将公孙闬的事迹嫁接至田驷,服务于思想阐释13。四、结论时间线完全重合:公孙闬与惠子、齐威王、邹忌、田忌、楚威王、田婴的活动时间均在前340—前320年区间内13。行为逻辑映射:田驷的“欺骗齐楚”描述与公孙闬的外交策略(如伪造占卜、游说楚王)高度吻合,可视为同一人物的虚实结合叙事13。文献虚实差异:公孙闬为史实人物,田驷为寓言角色,二者关系体现战国文献“以事喻理”的特点以上是AI的总结,不过最后我想总结的是:虽然这篇文章不见得有多少人会看,但无论是我的思考方向和逻辑推断,还是AI的相关能力都要远超头条上那些半吊子“民科”,当然还包括一些所谓的历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