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经历的大食堂(二)

历史园园丁说史 2024-08-31 09:32:47

作者:邢敦岭

来源:徐州文史资料第38辑

喝豆汁

1959年春天,大食堂办得越来越艰难了。从外地调拨来的每人每天4两的烂白芋干子,怎么也维持不了生命运转的最低底线。因此,时不时有人饿死,更多的人饿成了浮肿病,人们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轰轰烈烈的大跃进一度遇到了严峻的挑战!

上级党明察秋毫,立即做出决定:一方面请求上级拨粮拨款,救济群众度过灾荒;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做好群众的思想工作,帮助群众树立“战胜灾荒、人定胜天”的信心。

于是乎,三天两头开会,大会小会,什么“勒紧裤带度灾荒”啦、“咬紧牙关干革命”啦、“三面红旗万岁”啦等等口号,喊得震天价响。墙上刷满了大字标语,村子里竖起了一块块标语牌,一幅“天翻地覆慨而慷”的景象!

与此同时,上级拨来了一部分黄豆,是专门拨给浮肿病人的,供其磨豆汁喝,说是能治好浮肿病。于是,生产队长便挨家挨户核查患病的人数,登记造册,并发给每个病人一个竹签子。每天早晨,浮肿病人便凭着竹签子到食堂里去领取一碗豆汁。

按规定,浮肿病人必须自己亲自来领豆汁。可怜他们怎么走得动路呢?胳膊、腿肿得像瓦罐子一般粗,脸肿得跟二鼻罐子一般大,菜色黄里杂着惨白,明晃晃地放着光。他们整天价卧床不起,怎么可能去食堂领豆汁呢?只好让家里人代领。队长也没办法,久而久之,规定自然也就失效了。

我们生产队里小三子的奶奶就是个浮肿病人,她已经68岁了,整天躺在闷间子(房子里隔墙的里间,大白天也黑乎乎的)里的地铺上。地铺是烂秫秸铺成的,用以隔开地上的潮气;秫秸上再铺上麦穰子、干草之类的东西,为的是柔软暖和;麦穰子、干草之上再铺上破麻袋、烂布头之类,以防麦穰子、干草扎人。

有一次,我到小三子家里去玩,走进闷间子里,好半天,也看不到一点东西,听不到一点声音,没有一丝活气,死一般的静。我恍惚觉得这不是在人间,而是在阴曹地府里。我不寒而栗!好长一段时间,我才看清楚靠墙半躺着的小三子的奶奶!她拥在一堆乌黑的烂棉絮里,“胖”得像个弥勒佛!

“奶奶,俺领豆汁回来了。”小三子大声说着,因为奶奶耳聋,小三子习惯了,和奶奶说话必须提高声调。说着话,他脚已跨进门槛,手里提着个小陶罐。

“哎,领来啦。”小三子的奶奶吃力地将肿眼皮睁开一条缝,有气无力地说,“小三子,你把豆汁倒在大罐子里,(注:因铁锅之类的铁器家什在1958年时就被砸碎大炼钢铁了。)多添上几碗水,把昨天你挖的野菜洗洗,倒在罐子里……”她说起话来喘着粗气,很是吃力,不得不暂时停下来。

“知道了。”小三子一边答应,一边忙活着。

“你把它烧开,多煮一会儿。等你爹娘出工回来,大家一起吃。”奶奶继续吩咐着。

这是上级专门发给奶奶的一碗豆汁,不知是用区区几粒黄豆磨成的,奶奶却从来都舍不得喝一口,而是留着煮点野菜,大家一起度饥。

“哎,对了,小三子,没有盐了吧?你把盐坛刷刷水,倒在罐子里。”奶奶又补充道。

“盐坛昨天已经刷过一遍了。”小三子大声说。

“唉,那就再刷一遍吧!”奶奶叮嘱道。

我当时还是个八、九岁的小孩子,听到这里,不由鼻子一酸,眼泪就要下来了。我强忍着,双手捂着脸,跑出了小三子的家……

半个菜窝头

蔡荣培老师今年80多岁了,是个挺有趣的老头儿,年轻时是本村小学的民办教师。他长得很瘦小,矮矮的个子,佝偻着腰,老蓝布烟包吊在腚上。你甭看他其貌不扬,上起课来却是有板有眼、妙趣横生!他爱开玩笑,尤其善于讲故事,我们小学生都喜欢听他讲的课。

1959年春天,还是吃大食堂时期,大家都在挨饿,蔡老师当然也在深受煎熬。可他从没有因为挨饿,或是其他什么原因缺过我们一堂课,因此,大家都很尊敬他。

有一次上课时,正讲到热闹处,他突然晕倒了。这一下,我们都慌了,赶紧跑去报告李老师(本名李自英,公办教师,当时是学校负责人)。其时,李老师正在上课,听说后忙跑过来。来到一看,他心里有数了,十有八九是饿昏了。因为他曾经见过不少饿昏的人,正赶着集,或是干着活,就突然倒在地上了,有的却再也没有醒来。

得赶紧把他抬到办公室里的床上去,睡在教室里的凉地上怎么行呢?李老师心想着。但如今却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因为我们这个学校规模小,是村小,只有他们两位教师,两个班级,三、四十个学生,而且我们年龄又小,最大的不过10岁,帮不上忙),这可怎么办呢?李老师一边坐在地上,把蔡老师的上半身拥在怀里,企图用自己的体温使他尽快苏醒过来,一边派几个较大的学生去校外找人帮忙。

终于找来了一个大人,帮忙把蔡老师抬到了办公室里,放到李老师的木板床上。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食物,才能救出蔡老师。李老师赶紧跑到附近生产队的食堂里,要来了半个菜窝头。从热水瓶里倒了半碗开水,将那半个菜窝头掰碎,泡在碗里,用嘴吹着,让它尽快地凉下去,救人要紧哪!李老师把被子放在蔡老师的背后,把他的上身垫高些,此时,蔡老师仍是半闭着眼睛。李老师一勺一勺地舀饭喂他,过了一会儿,蔡老师醒过来了,他“腾”地坐了起来,翻身下床。他又恢复了活力!

李老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当蔡老师知道是怎么回事后,他又开起了玩笑:“李老师,刚才我见到马克思了!他老人家严厉地批评了我,说‘革命尚未成功,你怎么能半途而废呢?你忍心扔下党的教育事业不管吗?你来了,孩子们怎么办?快回去吧,孩子们在等着你上课呢!’”他说着说着,爽朗地笑了起来。

李老师没有笑,只是默默地听着,木然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眼里噙着晶莹的泪花。

之后,李老师一再追问蔡老师,怎么能饿成这样?蔡老师总是摇摇头,什么也不说。问急了,蔡老师才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大家不都在挨饿吗?说不定哪天谁又饿昏了呢!”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蔡老师仍旧忙着教学工作。可李老师总觉得事情有点蹊跷,蔡老师只是教书,又不干重活,怎么会突然晕倒呢?他暗地里打听,终于找到了答案。

原来,分管食堂工作的副队长说蔡老师光教书不干活,应该属于半劳动力,所以每顿饭发给他半个窝窝头!长此以往,就把他饿成这样……

弄清情况后,李老师着实生气了。他也没去找那个副队长理论,因为他知道,与他们是理论不出个什么娘娘来的。因此,他直接到7里路外的黄集找公社孙书记。汇报情况后,孙书记二话没说,立即写了个批条。批条是这样写的:

邢楼大队第二生产队食堂:

请按整劳动力的口粮标准给蔡荣培老师发饭,任何人不得从中克扣!

孙希明

1959年4月16日

从此以后,蔡荣培老师便从半劳动力晋升为整劳动力了,口粮标准也从每顿饭半个菜窝头升级为一个菜窝头了。

三个烂白芋

1959年3月的一天,风和日丽,蔚蓝的天空中飘着几朵棉絮似的白云。杨柳树睁开了鹅黄的眉眼,黄鹂在枝头上唱着动听的歌。各种小草也从土被里钻出了小脑袋,小心地探视着这个陌生的世界……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只是被饥饿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人民公社社员们无心去欣赏罢了。

食堂开罢早饭,生产队长便用广播筒子扯开嗓门喊着:“社员同志们,今天上午,男女劳动力都到堰南石坎子地去畦白芋种,快走啦!8点钟准时点名,谁去晚了就在那里罚站,晌午饭也通知食堂给扣下来不发!快走啦!……”他像叫魂一样在村里来回喊着。

行动军事化,人们很快就到齐了。最关键的还是怕罚站和扣饭不发,挨饿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啊!

点过名以后,紧张的战斗开始了。男劳动力用铁锨挖白芋床子:沿着事先用石灰画好的白线挖得笔直笔直的,挖好后垫上一层松土,再撒上一层粪,就算完成了。妇女劳动力则在队长的严密监督下,挑拣白芋种,挑出的白芋种必须是一点儿烂疤也没有的。剩下的烂白芋堆在一起,运到食堂里,煮熟后,发给社员当口粮。

人们都饿极了,但没有一个敢吃一口烂白芋的,因为队长把话说到了前头:“若发现谁敢吃一口白芋或者私藏,便扣他3天的口粮!”可怜的人们,只是在默默地干活,饥肠辘辘地看着。谁敢伸一下手呢?在当时,3天的口粮足可以要人的命!

白芋种拣好以后,就开始畦了。妇女劳动力往床子跟前运白芋种,男劳动力负责畦。看,畦好的大白芋半截插在土里,半截露出地面。一个挨着一个,一排挨着一排,整整齐齐的队伍,威武雄壮,多像秦始皇兵马俑的兵阵呀!仿佛只要一声号令,它们马上就会发芽、破土,齐刷刷地长出一个绿油油的春天!

人们都在忙活,二狗子的媳妇杨翠花心里却打开了鼓。原来,二狗子的老娘患了慢性气管炎,年前就卧床不起了,再加上挨饿,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二狗子夫妻俩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给老娘求医问药吧,手里连吃盐的钱都没有;不给老娘看病吧,可这做儿女的孝心让狗吃了吗?思来想去,夜里连觉也睡不着,一点办法也没有。这可如何是好呢?难道看着老娘病死饿死吗?这时,杨翠花想起了二狗子的哥哥——大狗子。他是去年大跃进时,被大队抽调到县钢铁厂大炼钢铁的,他可是使工资的人哪!对,就去找他,要点钱给母亲看病。两口子一商量,只有这么办了,于是就想向生产队请假。按照生产队的规定,凡是请假不参加大跃进的劳动力,食堂一律不发给口粮。这可着实让他俩犯了难。从家到大狗子所在的县钢铁厂少说也有百把里地,当时交通不发达,不通车,就靠两条腿走着来回。吃食堂吃得二狗子皮包着骨头,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这要是一整天不吃不喝,可怎么受得了哇!万一路上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可就完了呀!

现在机会来了,如果能偷几块烂白芋给二狗子带着路上吃,问题不就解决了吗?可一转念,杨翠花又犹豫了。队长说过,抓住要扣3天的口粮,这可是要命的事!而且,队长那副熊人时拉下的“死人脸”,着实让人害怕!想着,她不禁神经质地抖起来。可眼下确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呀,过了这个村,就找不到这个店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豁出去了!想着卧病在床的婆婆,想到将要出远门的丈夫,她的信心更坚定了:俺宁愿3天不吃饭,宁愿丢人现眼挨队长的熊,为了婆婆和丈夫,俺杨翠花认啦!想到这里,她瞅着队长不注意,趁着别人运白芋到前边去,她故意慢腾腾地缩在后边,麻利地拿了三个烂白芋塞在裤腰里,三步并作两步地翻过黄堰,装作解手去了堰北,将三个烂白芋埋了起来。谢天谢地,幸亏没有别人发现。回来后,她虽然装得像没事一样,但心里却老是咕咚咕咚地跳,像揣了个兔子似的,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第二天,鸡叫头遍,二狗子怀里揣着那三个煮熟的烂白芋上路了。他走啊走啊,太阳已经偏过了正午,他肚子饿得叽里咕噜地叫唤,可他怎么也舍不得吃这几个来之不易的烂白芋。这里边可藏着妻子的一片心哪!他走到河边,想去喝几口水充饥。蓦地,他眼前一亮,发现离水尺把远的地方,长着几棵水灵灵的嫩嫩的富苗秧,这可是上好的野菜呀!怎么没有人来挖呢?要是在俺们家乡,早就被人挖光了。方圆几里路之内,根本见不着一棵冒芽的野菜!他庆幸着自己的幸运,由不得地向四下瞅瞅,原来这是个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山脚下。“怪不得呢。”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用手使劲地往烂泥里挖,连菜根也挖了出来,用水洗洗,就放到嘴里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然后,喝了几口水,他又站起身,继续走他的路了。

他一口气登上山顶,长长地呼了几口气,稍事休息后,又朝山下走去。走到半山腰,他发现一个穿着白毛女一样的衣服的人躺在羊肠小道的大青石旁。他走近一看,是个中年男子,他仰面躺着,眼睛半闭着,长满胡须的嘴巴还在一张一合地艰难地呼吸着……他一眼就看出,这是个饿得动不了的人。他俯下身子,扶起“倒卧者”的上半身,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然后拿出一块白芋,塞到“倒卧者”的嘴里。他慢慢地张开嘴吃了起来,很快一个白芋就吃完了,二狗子又拿出第二块喂给他。吃完两个白芋以后,“倒卧者”这才睁开眼睛,长出一口气,转脸看看抱着他的二狗子。一瞬间,他什么都明白了,两行热泪顺着枯瘦的脸颊一直流到嘴角的胡须里。他挪了挪身子,拉着二狗子的手,哽咽地说:“兄弟,是你救了我的命……”

“倒卧者”告诉二狗子,他叫董存喜,家住睢宁县双沟镇的柳元大队。吃食堂实在饿急了,半个月前,只身一人跑到百里外的矿山去拣破烂。哪知卖几个小钱硬是糊不上嘴,便返回家乡去,谁知走到这儿,竟然……说着话,太阳已经平西了。董存喜站起身,拉着二狗子的手,说:“兄弟,请问高姓大名,今日的恩情,来日当报!” 二狗子只是傻傻地笑着,半天才说:“老董哥,小事一件,不值一提。俺人老几辈子受穷,穷得连名字也没取起。哈哈……”

临分手时,二狗子又硬是把仅有的一块白芋分了一半给董存喜。

10年后,二狗子去柳元走亲戚,恰好在村口碰到了董存喜。董存喜大喜过望,这可是他找了多少年也没找到的恩人哪!他硬是把二狗子拉到家里,好好地款待了两天。

这可是三个烂白芋结下的友谊呀!

5 阅读:386
评论列表
  • 2024-09-03 14:05

    我的爷爷奶奶都是浮肿后死的

  • 2024-09-03 16:35

    这就是很多人怀念的时代。

    用户10xxx59 回复:
    说说看,怀念什么???
  • 2024-09-06 20:43

    母亲过世时候,父亲写祭文,有句中年丧弟,我很惊讶,问才知道母亲有个60年饿死的19岁的弟弟。母亲从来没有讲过这些事情。

  • 2024-09-07 12:24

    厉害。

历史园园丁说史

简介:感谢大家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