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经历的大食堂(一)

历史园园丁说史 2024-08-31 09:32:48

作者:邢敦岭

来源:徐州文史资料第38辑

我们村的大食堂

提起大食堂,我还记忆犹新,开办大食堂那年我已经8岁了,上小学一年级。我们邢楼村属庙山大队,只有3个生产队,600多口人。村里共设3个食堂,每个生产队一个食堂。食堂大都设在地主富农家里,把地主富农家里人搬迁到别处去住。不是没收地主富农家的财产(关于分粮分地分房屋,解放初土改斗地主时已分配过了),而是开办大食堂的需要,因地主富农家房屋多,有厢房,有院落,有门楼,且高大敞亮,适合开办大食堂。

食堂一般由生产队副队长负责,专设一个食堂会计。安排一些年纪大的妇女们在食堂里做饭,年轻妇女或大姑娘小媳妇都大跃进去了。食堂的活儿也不轻,蒸窝头,烙煎饼,煮白芋,烧开水等,天天像办喜丧大事一样忙得不亦乐乎,连坐下来喘口气的时间也没有。一切都在大跃进,大食堂也不能例外。

1958年秋天,生产队的白芋大丰收,刨下的白芋大车拉小车推,堆在生产队的大场上跟小山似的。其时大食堂刚刚开办,上级号召:“现在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吃粮无计划,走到哪儿吃到哪儿,大家都撕开肚皮吃饱饭吧……”

由于白芋充足,吃粮又无计划,生产队的大食堂一时办得很是红火。大食堂里的几口二十四沿大锅昼夜不停地煮着白芋,分管食堂的副队长忙得跟店小二似的,打陀螺般乱转圈,跑里跑外,一刻也不闲着,在指挥着妇女们做饭。

开饭的大钟挂在食堂门口的一棵古槐树上,早上8点、中午12点、晚上6点准时开饭。每逢开饭时,副队长便甩开膀子,跟地道战里的老村长一样,将钟拉得山响。这洪钟大吕响彻村庄上空,标志着共产主义大食堂这个新鲜事物在神州大地上正春风得意,一路辉煌!

开饭啦,“大跃进”回来的人民公社社员们排着长队,秩序井然地依次领饭。他们有的端着老鳖盖,有的提着瓦罐盆,有的拿着蓆棚子、草帽子去领煮熟的大白芋。副队长负责维持秩序,队前队后忙得满头大汗,声嘶力竭地叫喊着:“社员同志们,自觉排好队啦,不要加仨(音译)啦!”

食堂的大师傅忙着发饭,他用一把大铁锹从二十四沿大锅里一锹一锹地铲着熟白芋,又一锹一锹倒进社员的老鳖盖里、瓦罐盆里……有的妇女没有来得及带家什,索性将大襟褂子扯开兜着,发饭的大师傅一边说:“烫着,烫着!”一边将一锹熟白芋倒进她的兜里。

饭终于发完了,大师傅把老粗布围裙解下来,揩了揩汗,竟顺口唱起了《喝面叶》:“大路上走来了陈士铎……”

吃饭时,院里院外,人们或站或蹲,或是围在一起,说说笑笑,好不热闹!反正共产了,提倡撕开肚皮吃饱饭,有的人就把白芋一掰两半,从中间咬一口,就扔掉了;也有的人吃大的,扔小的;还有的人把吃剩的白芋埋在土堆里,塞在墙窟窿里;更有甚者,竟把白芋扔给狗吃……饭后打扫战场时,真是一片狼藉!

小山似的白芋堆怎经得起这般折腾呢?再加上猪拉狗嚼老鼠咬,个把月下来,已吃得底朝天了。

大食堂从1958年夏天开办,到1961年夏天结束,历时3年,以饿死一批人、饿肿一批人而宣告寿终正寝。

糠窝头

1959年春天,灾难降临到中国大地,比瘟疫还可怕的饥饿张着血盆大口正在吞噬着人们的生命……三面红旗还在高高举着,共产风还在猎猎刮着,大食堂还在继续开着,大跃进总是那么狂热,一切都没有降温的迹象。

由于1958年刮的共产风“一大二公”“一平二调”“吃饭无计划”“撕开肚皮吃饱饭”,以及由此造成的铺张浪费,把本来大丰收的粮食糟蹋得一干二净。春天到了,不少人活活地饿死了,更多的人饿成了浮肿病。在此情况下,上级不得不从外地调来了一部分霉烂的长了绿毛的白芋干子,按照每人每天4两的计划调拨。食堂里的妇女们将烂白芋干子磨成面粉,队长又动员了一部分老年妇女去挖野菜,蒸菜窝窝吃。很快,能吃的野菜被挖光了,只好挖那些苦如黄连的野菜,虽然难以下咽,但肚饥好下饭,总比眼睁睁地饿死好。再说,比起明朝末年陕西的老百姓吃观音土被活活胀死要好多了吧。这样过了不多久,就连苦如黄连的野菜也挖光了,周围5里地之内很难能找到一棵冒芽的野菜。凡是能吃的树叶都被捋光了,像柳树、刺槐树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在春风中瑟瑟地抖着。死亡再次威胁着可怜的人民公社社员们!

这时,生产队长把目光投向了大场上的一堆烂白芋秧子。这堆烂白芋秧子经过一秋冬的风吹雨打、霜侵雪压,早已烂成了一堆黑饼子,用手掀开,一层一层的,除去表层,底下竟霉烂得白茫茫的。潮虫、千条腿等喜欢潮湿的小虫子竟到处乱爬,猪屎、羊屎、驴屎蛋子时有所见,散发出一股股刺鼻的霉臭味……这分明是一堆上好的肥料!见此,队长无可奈何地晃了晃脑袋,但转念一想,不吃怎么行呢?难道能眼看着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活活地饿死!于是,他专门派人把白芋秧堆里的杂质拣干净,又用清水淘洗了几遍,就这样,用烂白芋叶糠蒸起了糠窝窝。

按照生产队里的规定,年满18岁以上60岁以下的青壮年男女劳动力,每人每顿饭发一个糠窝窝,因为他们要去“大跃进”;18岁以下的小孩和60岁以上的老年人每人每顿饭发半个糠窝窝。说是糠窝窝,捧到手里就散架了,因为放的霉白芋干面粉实在是太少了。

说起糠窝窝,还有个笑话呢。我们生产队里有个人名字叫余尚水,是解放前和他母亲从山东逃荒来我们村落户的。他母亲过世后,只剩下他光杆一人,连个老婆也没讨起。其时他已经50多岁了。一天早饭时,他从窗口领了个糠窝窝,双手捧着,急不可待地转身就要去吃。谁知糠窝窝已经散架了,滚出来一个扁圆的驴屎蛋子,有小鸡蛋那么大。“啊哈!驴屎蛋子!”他惊讶地叫起来。并且边嚷边要求队长给调换一个,队长不同意,因为糠窝窝是有数的,多给他一个,别人就不够分了。他只好将驴屎蛋子小心地拨掉,将一捧糟糠狼吞虎咽地吞下去,然后又伸出舌头舔舔手,咂咂嘴,好象刚吃过红烧肉回味似的。看到的人们都大笑起来,他红着脸低着头急匆匆地走开了。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如今,60年过去了,这个故事还在村里口传着,只是有些年轻人不太相信罢了。

白芋宴

1958年秋天,大食堂刚开办不久,临近中秋节了,生产队长准备利用午饭后的时间开个社员大会,贯彻公社会议精神。

刚吃完午饭,上了年纪的老爷子们照例是蹲在墙跟前抽烟拉呱,老烟袋抽得“丝啦丝啦”响;妇女们边聊天边做着从家里带来的针线活;小孩子们则院里院外地跑着玩,做着“老鹰捉小鸡”的游戏。这时,队长大步登上石台子,故意清了清嗓门,高声说道:“社员同志们,大家静一静,静一静,现在开会了!”说着,他又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副队长也在一边维持秩序,正把小孩子们赶到一边去呢。

队长咧开了一嘴黄牙,讲话带着鼓动性,他说:“社员同志们,父老乡亲们,我们现在翻身解放了,做了国家的主人,成了光荣的人民公社社员,三面红旗就扛在我们肩上。我们要大干社会主义,跃进,跃进,再跃进!现在,我们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又开办了大食堂,这充分体现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思想革命化,行动军事化,哎,还有个什么‘化’来着?”他拍拍脑门,恨恨地骂道,“这个死脑瓜子,早不卡壳,晚不卡壳,偏偏在节骨眼上卡壳。”想了想,他又接着说,“公社王书记讲了,更重要的是,大食堂这个新生事物把千千万万的劳动妇女从繁琐的家务劳动中解放出来,让她们加入到大跃进的行列中来。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妇女能顶半边天嘛……”他把在公社开会的精神驴头不对马嘴地、头一句腚一句地贩卖过来。

顿了顿,他又说:“社员同志们,现在中秋节就要到了,这既是传统的大节日,又是大办食堂后的第一个中秋节,王书记号召我们一定要把它过好!各地要因地制宜,充分利用现有条件,哎,群什么力啦?王书记讲的,我忘记了。”他挠着秃了顶的头皮,顿了顿又说:“王书记讲了,这个中秋节,能过多好过多好,要充分体现大食堂的优越性,让社员们充分感受到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温暖,彻底与小农经济决裂!”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又接着说:“党和毛主席号召我们,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不跑步能行吗?像小脚女人,什么时候能挪到共产主义?社员同志们,你们知道将来是怎么回事吗?王书记讲了,将来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耕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吃牛奶,喝面包……’”

妇女们在下边偷偷地笑,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嘻嘻,这不用牛怎么耕地?不用油怎么点灯呀?——这是从哪里冒出个牛皮筒子!”有的说:“兴许我们真能熬到那一天呢!……”

二秃子再也憋不住了,他“刷”地站起来说:“请问队长,这面包怎么个喝法呀?”

队长自知说漏了嘴,便红着脸回了二秃子一句:“就你个刺儿头难剃!”

人们都大笑起来,会场上一片哗然。

队长又摆了摆手:“社员同志们,静一静,静一静!咱们闲言少叙,书归正传。公社让咱们充分发扬民主,现在开始讨论中秋节怎么个过法。我想,咱们队里有的是大白芋,不如想想办法,搞个‘白芋宴’吧!这也是响应上级号召,因地制宜嘛!大家看怎么样?”

会后,食堂里忙乎开了。在大师傅的带领下,初步拟订了一个“白芋宴”的方案,既分工又合作,各司其职。之后,食堂里全员上马,挑灯夜战。分管食堂的副队长更是忙得焦头烂额,连铺盖都卷到了食堂里。他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的负责雕刻,有的负责滤粉面,有的去筹集盘子碗……总之,院里院外,出出进进,像是在办一件大喜事一样,甚是热闹!

他们首先拣一块最大的白芋,少说也有七八斤吧,把它雕刻成“弥勒佛”,放在院子中央的桌子上。“弥勒佛”笑嘻嘻的,以示丰收喜庆,吉祥如意!他们又拣出细长的白芋,削去皮,雕刻成“小白龙”,煮熟后放在在盛有酱油汤的盘子里,美其名曰“白龙闹海”。他们还拣出了圆圆的白芋,雕刻成蟠桃的样子,煮熟后放在盘子里,美其名曰“蟠桃盛会”。还有什么“海底捞月”、“白鹅亮翅”、“太公垂钓”等等,不一而足,应有尽有!整个宴席用的都是白芋,真是名副其实的“白芋宴”!

盼望的那一天——中秋节,终于来到了!没等到中午开饭的钟声拉响,我们一群小孩子早就在食堂的院子里窜进窜出,把各路菜数都摸熟了。

开饭的钟声终于拉响了,全队的男女老少们鱼贯而入,8人一桌坐下。坐定后,副队长数了数,乖乖,整整坐了18桌!

宴会开始了,人们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二秃子打诨说:“他娘的,尽是白芋!吃白芋拉屎跟倒泥兜似的,吃的利索,拉的干净,屁眼子都不用擦!”

几个小媳妇和小大姐把头低到桌子下面“嘻嘻”地笑,有的人笑得把饭都喷了出来。

有个外号叫“大圣人”的,白了二秃子一眼,训斥道:“二秃子!今天是中秋节,你说话也不文乎点。怎么嘴象没长下巴一样,没遮没拦的,什么不该说的都往外唚!”

二秃子咧开豁了牙的大嘴,只是嘿嘿地笑。

我们小孩子全都乐了,把肚子都笑疼了。自从大食堂开办以来,这是我们小孩子最快乐的一天。

真的,至今几十年过去了,我还时常梦见那次别有风味的“白芋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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