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的人生可以用苦难史来形容。
小时候外公遇泥石流死了,外婆生育落下病,在床上躺了半年也去了。
家里孩子四个,我妈是最大的,一句埋怨没有。
退学做苦工,省衣缩食,供弟妹吃喝上学。
可非但得不到感激,还被学得一身势利的弟妹瞧不起。
他们趴在我妈身上吸血,恨不得我妈五脏六腑都去变卖换钱。
我妈分明是那个最有天赋的孩子。
教过她一年的老师都说可惜了。
她还喜欢画画,却只能偶尔用烧成碳的木块在墙根下面描绘线条,触碰永远实现不了的梦。
周围适龄男人都嫌我妈家里负担太重,不愿娶她。
她和一个种甘蔗的男人互有好感,可那人家里病的病,残的残,不想耽误她。
后来有门亲找上门,为了二百彩礼,那家人什么样都不了解,舅舅小姨们都催着我妈嫁。
我妈妥协了。
嫁到深山里的另一个虎狼窝。
她和所有新娘子一样,忐忑地期望美好未来。
可新婚第一晚,那家的所有男人都进了被窝强迫她。
她婆婆对此视若无睹,还劝她早日生个大胖小子。
不仅如此,那家男人还有暴虐倾向。
稍不顺眼就对我妈拳打脚踢,哪怕在田间地头,被围观也不避讳。
我妈受不了折磨,数次想逃都被抓回来。
他们像拴狗一样把她锁在地窖。
后来她有了我,生下来发现不是众人期待的男娃,我这个赔钱货本该被摔死。
是她颤颤巍巍抱着我,死也不松手。
她求他们给我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不惜用自杀威胁。
阴暗的角落,她抱着我,用血化作的奶喂养我。
她又怀上几个孩子,都各种意外滑胎了。
家里人把我视作丧门星。
每次挨打她都牢牢护住我,她被打得血肉模糊,还在哼童谣哄我。
她说她活得不如畜生,起码要让我活得像个人。
我日渐大了,男人们看我的眼神也变了。
小叔摸我肚子,“这里怀个娃娃,鼓起来可好看了!”
我爸时常趁没人的时候脱我裤子,试试看能不能容纳他们。
黑夜里也会不知道哪里伸出一只手揉我上边,催育我快点长大。
后来得知这一切的我妈疯了。
她提着刀想要砍死他们,哪怕同归于尽。
可我爸提起我挡在身前,我妈的刀挥不下去,被他们绑了起来。
我妈就这样死在他们越发残忍的折磨下。
死前还看着我被玷污,她吼到喉咙嘶哑,最后死不瞑目。
我长大之后把他们都毒死了。
而后在我妈坟前落泪。
就算他们死上千次,也换不回我妈一次新生,我只想我妈好好活着。
好在现在……可以重来……
乡医院门口,小姨拽着我妈,压低骂声,“大姐,不就让你卖点血,又要不了命,你至于这么不情愿吗?你就忍心看我上台没有礼服丢脸!”
我妈脚步踌躇,劝她,“不是大姐不愿意,而是卖血了身上没力气,干不了活,那什么表演咱就不去了吧?”
“不行!都选了我!我不去会被人笑话的!”
小姨眼珠子一转,瞬间恼怒,“你怎么知道卖血会没力气,你之前卖过?!你偷给他们谁钱了?”
我妈目光闪避,被小姨再三催促才开口,“是……你二哥……他上学急用钱。”
小姨不依不饶哭起来,“你疼二哥,不疼我了,既然如此,我这就去跳河,我要让全村人知道你逼亲妹妹去死!”
亲情绑架,性命相逼,他们管用的招数。
偏偏我妈心软,就吃这套。
“你别这样……别哭了……我卖……我卖还不行吗?!”
我如今在这家医院入职了,穿着白大褂,等到她们进门。
小姨面目贪婪,“医生我姐要卖血,能抽多少抽多少,急着用钱。”
我妈被按肩坐下,笑容勉强点头。
我忍住再看到我妈时,快要落下的眼泪,公事公办问:“姓名。”
“王……”小姨急着答,却想不起来我妈全名。
从未把她放在心上,怎么会记得呢?
我妈声音柔和,“王丽华。”
我翻了翻记录,半个月前抽过一次,600ml。
现在她的脸还苍白着没什么血色。
我忍着怒气,“半个月前抽过了,需要休养半年,现在不能抽。”
小姨不死心,“医生,我姐身体很好的,再抽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您就帮个忙吧!”
“胡闹!”我重重拍了拍记录册,“你想要你姐死在这?”
小姨被吓得噤声,“什么死不死的,哪有那么严重,你不能抽,我去找能抽的!”
我气得咬紧了牙,这是要拉着我妈去黑作坊卖血?!
“慢着。”我作势拿起电话,“乡里符合抽血规范的就我们这一家,你去其他地方卖血是违法的,我现在就给警局打电话。”
一旦走一趟警局,小姨在学校多半呆不下去。
“多管闲事。”
小姨满是恨意地瞪了我一眼,气呼呼跑走了。
我妈见状,小心翼翼给我赔笑脸,“医生您别往心里去,我那妹妹性子急了点,但违法犯罪的事不会做的。”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滚了下来。
你是有多傻!
他们要卖你的血,毫不在意你的命,你却还为他们说话!
“怎么哭了?不知怎么,看到你哭,我这心生疼生疼的。”我妈用她那布满茧子的手轻轻给我拭泪。
常年劳作,昼夜不歇,她姣好的容颜累得暗淡无光。
我现在只后悔为什么没来得更早一些。
若赶得上她年少,我一定带她早早脱离这个家,不让她受半分疾苦,让她像大海里自由的鱼儿一样遨游欢乐。
“妈——”我险些脱口而出,急忙转了个音,“姐,我看到你也十分亲切,想到我死去的妈,你们很像。”
她嘴角勾起温柔的浅笑,“那真是巧,你要愿意可以叫我声王姐。”
我点点头,“王姐,你愿不愿意帮我个忙?”
我说刚在这里安家,家里缺个照顾人的保姆,让她来帮忙。
“一个月五十块工资!这也太多了!我寻常一个月最多十几块,哪里值这么多钱?!”
哪里不值,若不是怕吓到你,我的全部身家都能给你。
妈,你在我心里是无价之宝……
好说歹说,让她安心答应下来了。
正好赶上中午下班,我白大褂一脱,带她下馆子,点了好几道补血补营养的菜。
从现在开始,我要把我妈养得白白胖胖的。
她像是没见过这么好的菜,一开始吃得忐忑,后来我说吃不完倒掉浪费了,她才安心夹肉。
分别前,我特意提醒。
“在我家做工这事先别和家里人说。”
“为……为什么?”
“姐,你别嫌我说话难听,你家的情况我清楚,你那三个弟妹不是什么好人,只会在你身上吸血。曾经你赚得少尚且逼你去卖血,若是知道你赚得多了,有了有钱东家,人心不足蛇吞象,他们要是逼你问我借钱,偷拿我给你的钥匙,到我家里偷东西,你说到时候我该怎么办?”
她的眉头深深皱起,“他们读书懂道理,不会的。”
看来改变观念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她尚且还活在为了亲情无私奉献,弟妹个个懂事有出息这个怪圈里。
慢慢来吧。
我悉心劝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只要不说,就省了许多麻烦,姐,你就答应我吧~”
我像从前一样拉着我妈的手晃啊晃,她的心就这么软了。
“好,我答应你。”
我们约好了明天才正式上班,让她回家休息半天。
可她刚回家,就顶着毒日头,把地里玉米掰了,赶去集市卖。
她嘴角扬起笑容,对每一个路过的人卖力推销。
我心头泛酸,休息半日都不肯,我妈真是穷怕了……
我拉过来一个路过的小孩塞了糖,给他五块钱,让他去把那半袋玉米都买了。
我妈兴高采烈地收好钱,回家路上的步子都透着喜悦,丝毫不在意自己被暴晒,流了数不清的汗。
刚进家门,水还没喝半口,小姨急着进门翻她口袋。
很快翻出那刚挣的五块钱。
“大姐你太让我伤心了,说一分钱没了,这是什么?!”
我妈弱弱解释是刚刚去卖玉米挣的。
小姨神色稍缓,很快为自己打算,“算了,少是少了点,但买件便宜礼服也够应付排场了。”
我妈眉头微皱,“四妹,家里的米吃不了两天了,还得买新的,这钱你不能全拿走。”
小姨嘴角撇了撇,“不是还有两天,这两天你去上工挣钱买!”
我妈满目愁容望着小姨出门。
二舅很快回来,大摇大摆地躺下,使唤我妈给他煮糖蛋。
“要两个,多放糖,医院说我低血糖,每天都要补!”
他只知奴役我妈,却毫不关心她在烈日下险些晒晕。
三舅偷偷摸摸回家,把我妈偷塞在枕头里的最后几角钱拿走,转眼去村尾找女人。
因为钱太少,十几分钟就被赶出去。
回到家里他就像点燃的炮,逢人就炸,疾言厉色数落我妈没本事,让弟妹跟她过苦日子。
小姨在一旁欢欢喜喜试新裙子,毫不在意我妈被骂得落泪。
我就躲在暗处,静静看着这一幕幕。
妈,快醒醒吧!看清楚这一家子都是什么憎恶面孔!
他们不值得你付出,不值得你去爱!
次日我妈找我时,眼眶的红肿还没消下去,精神萎靡。
但她还是强打起精神,为我煮好饭菜,我给她不小心烫伤的手指包扎,又强拉她坐下来陪我一起吃。
她望着手指上的绷带,又望向我,隔着热乎的饭菜落泪。
“妹子,你说得对,我几个弟妹确实不成器,但爸妈都不在了,长姐为母,我有负担他们的责任。”
“就是过得再难,这份苦我也得打碎牙往肚里咽。”
我放下筷子,用力攥紧手,望着她,眼眶渐湿。
“可是凭什么呢?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最小的已经满十六岁了!”
“他们完全可以课余时间打零工挣钱,负担自己的生活!”
“你含辛茹苦养了他们十几年,如今你还要自苦下去,你是想让他们当蛀虫吸你一辈子的血吗?!”
最可笑的是——
他们几年后就会嫌你没用,用婚事把你大卖一笔。
你在人间地狱里受煎熬折磨,你希望弟妹来救你。
他们却纯当你死了,没半点关心!
我妈因我当头一棒的话愣了好久。
我吃完饭自顾自待着,没去打扰她,等她想清楚。
良久以后,她仿若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拉住我。
“好妹子,你教教姐。”
我紧紧抱住她,就像她曾经无数次保护我那样。
妈,我来救你。
换我保护你。
我带着我妈找到村支书,让他做证人,起草一份声明即日起她只负责三位弟妹十八岁前的学杂费,其余支出各人自行解决。
那个年代的人当家早,懂事的十三四岁就自己找活计赚钱了。
像我妈家这三个,年纪不小了,胳膊腿又没什么毛病,还吸长姐的血过活的算是独一份。
村支书看到我妈能主动来开个这样的声明,都替她激动。
“丽华你过得苦啊!早该这样了!”
我妈在那薄薄一页纸上歪歪斜斜地签上自己的名字,按上手印后手还在颤抖。
“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握住她的手,由衷为她开心。
声明张贴在村公告栏上。
路过的人都来看了几眼,识字的给不识字的人解释,有些愚昧的人便开始恶意揣测。
“这王家老大要分家了?”
“好歹是亲弟妹,她说不管就不管了,也不怕父母寒心。”
“长姐为母,丽华看着挺好一姑娘,怎么做事这么不地道,她就不怕坏了名声嫁不出去?”
……
我妈听到这些话,头越垂越低,不断揪着衣角,“妹子,要不,算——”
我松开拉着我妈的手,走到那议论不停的人群中间。
“王丽华和你们沾亲带故吗?”
“她吃你们家大米了,还是欠你们家钱了?”
“她爹妈给你们托梦了吗,你们咋知道二老寒心了?”
不出意料,我很快被围攻。
“你哪里来的小姑娘,说话这么冲,懂不懂尊重长辈啊?!我们说的是王丽华,又没有说你,你急什么!”
我冷哼了声,“你们这么恶意说一个未嫁人的姑娘家,还不准人反驳了?”
“你放屁,声明是她的吧,她做得出凭什么不让人说?”
真是刀不割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啊……
这些好事冷漠旁观的,同样是加害者……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王丽华这十几年放弃了自己的人生,拉扯三个弟妹长大,上对得起父母,下对得起良心,她问心无愧。”
“若你们觉得她不对,你们心疼那三个只知道吸长姐血的弟妹,那你们就去照顾他们。”
“别在这咄咄逼人,出口恶言,人善不是被欺的理由!”
说完,不再理会这群神色各异的人,我拉着我妈回家。
她还想回去拿点衣服什么的。
我不让她去,“从今天开始,你的人生是新的,我们去卖新衣服,剪新头发,睡新床,住新房,那些曾经的东西统统不要了。”
那些捆住你大半生的毒荆棘,让它们随着人渣发臭。
我妈感动得热泪盈眶,她哭着说,“你对我这么好,我要怎么报答你啊?”
我指着天空,语气轻快,“可能你不信,我是从天上掉下来,上天让我来拯救你,只要你每天开开心心过得好,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
她边哭边笑,“胡说八道,哪有人从天上掉下来的?”
我妈笑起来真好看,像夏日里茉莉花开。
和前世那些被抽打逼迫扭曲出的笑完全不一样。
我要守护妈妈最好的笑。
自从不再回那个家,不再见那三个糟心的姐弟。
我妈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
她会在做菜时哼哼小曲。
她会给我搭配每天上班的衣服,夸我好看。
她和我逛街,手挽手像是亲密无间的姐妹。
我花大价钱给她养肤,把她布满老茧的手一点点养得白嫩细滑。
我请了绘画老师,和她一起从头学画。
重拾梦想的她,浑身都在发光。
我却想落泪,这才是我妈应过的人生呀!
在当人女儿,当人姐姐,当人妻母之前,她首先要当她自己呀!
她是王丽华,烧得一手好菜,唱歌很好听,画画很有天赋,善良又温柔的女人。
她也是我最爱的妈妈。
……
平静的生活总有被打破的一天。
那三弟妹多方打听,找上门。
算算时间过去两个月了。
这两个月,除了那一纸声明,我妈完全在他们的生活里销声匿迹。
一开始,他们不信,觉得我妈没这么大的勇气,守在家里。
打算等她回来好好辱骂打压一番,让她认清现实继续供养他们。
可日复一日,米缸里的米被老鼠吃光了,水缸里结了蜘蛛网,我妈都没出现。
他们终于急了,暂停学业也要四处打听她的消息。
曾经她每个打工的地方都没动静。
村支书闭口不言。
在村里挨家挨户打听也没人理。
最后还是从村头醉鬼嘴里得知我妈是被一个年轻时髦女人带走的。
于是把目光放到乡里,终于在集市发现我妈买东西的身影,尾随了几日,确认了我和她住在一起的房子,今日迫不及待找上门。
“好啊,看你人模人样的,竟然是骗我姐走的人贩子!快把我姐交出来!否则我就报警让你吃牢饭!”
二舅上来就给我扣罪名,三舅堵着门,小姨推开我就往屋里钻。
三人登门入室,毫不客气地东看看西摸摸。
他们目光贪婪又妒恨,看我没搭话,自顾自接腔。
“哼,看不出你一个独居女人还挺有钱,要是不想坐牢就花钱解决!”
“马上把大姐还给我们,还要赔偿我们一千块!”
“你别自作主张,什么一千,一千够我们花几个月?每个月给我们二百块,要是有一个月不给,我们就警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