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阵图》是中国古代书法理论经典，相传为东晋女书法家卫铄（卫夫人）所撰，主要阐述书法用笔的核心法则与艺术精神。

其名“笔阵”取自军事战阵意象，将书法笔画比作排兵布阵，强调笔锋的力度、节奏与结构谋略。文中系统提出“七条笔阵”对应七种基础笔画形态，以自然万象（如千里阵云、高峰坠石、万岁枯藤等）为喻，赋予笔画动态美感与哲学意蕴；更总结执笔七种情境、用笔六种境界，揭示“意先于笔”“心手相应”的创作规律。

其意义在于奠定中国书法“以力为骨，以势为魂”的美学标准，将书法从技艺提升至“道法自然”的艺术高度，直接影响王羲之等书家，成为后世“永字八法”等理论源头，至今仍是理解传统书法笔法精髓与精神内核的重要典籍。

《笔阵图》

卫铄

夫三端之妙，莫先乎用笔；六艺之奥，莫重乎银钩。昔秦丞相斯见周穆王书，七日兴叹，患其无骨；蔡尚书邕入鸿都观碣，十旬不返，嗟其出群。故知达其源者少，闇于理者多。近代以来，殊不师古，而缘情弃道，才记姓名，或学不该赡，闻见又寡，致使成功不就，虚费精神。自非通灵感物，不可与谈斯道矣！今删李斯《笔妙》，更加润色，总七条，并作其形容，列事如左，贻诸子孙，永为模范，庶将来君子，时复览焉。

【译文】

在文士的笔端、武士的剑端、辩士的舌端这三种技艺的精妙之中，没有比用笔更首要的；在礼、乐、射、御、书、数六艺的深奥之中，没有比银钩般的遒劲笔法更重要的。昔日秦朝丞相李斯观看周穆王的书法，七日感慨叹息，忧虑其笔力缺乏骨气；东汉蔡邕任尚书时进入鸿都门观赏碑碣，百日流连忘返，赞叹其书法超群出众。由此可知通晓书法本源的人极少，不明书道精微的人居多。近世以来，人们完全不效法古人，反而纵任性情背离正道，仅仅满足于能书写姓名，有人学识不够广博，见闻又狭隘浅薄，导致终无成就，白白耗费精神。若不是天赋通灵、能感悟物象之人，便不可与之谈论书道啊！如今删改李斯所著《笔妙》一书，重新加以润色整理，归纳为七条要诀，并详述其形制意蕴，将书学要事罗列于后，传留给后世子孙，作为永久典范，希望将来的有识之士能时常翻阅研习。

笔要取崇山绝仞中兔毫，八九月收之，其笔头长一寸，管长五寸，锋齐腰强者。其砚取煎涸新石，润涩相兼，浮律耀墨者。其墨取庐山之松烟，代郡之鹿角胶，十年以上，强如石者为之。纸取东阳鱼卵，虚柔滑净者。凡学书字，先学执笔，若真书，去笔头二寸一分，若行草书，去笔头三寸一分，执之。下笔点画波撇屈曲，皆须尽一身之力而送之。初学先大书，不得从小。善鉴者不写，善写者不鉴。善笔力者多骨，不善笔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谓之“筋书”，多肉微骨者谓之“墨猪”；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一一从其消息而用之。

【译文】

书写所用的毛笔要选取崇山峻岭中野兔的毫毛，在八九月间采集。笔头长度一寸，笔管长五寸，笔锋要整齐、笔腰需劲健。砚台应选用新开采的坚硬石料，兼具润泽与滞涩特性，表面光滑能发墨者为佳。制墨须取庐山的松木烟灰与代郡的鹿角胶混合，经过十年以上陈化，坚硬如石的墨锭为优。纸张宜用东阳鱼卵纸，质地轻盈柔软、表面光洁者为上。研习书法首要掌握执笔法：写楷书时手指离笔尖二寸一分执握，写行书草书则离笔尖三寸一分执握。运笔书写点画撇捺等笔画时，必须凝聚全身气力贯注笔端。初学书法当从大字练起，不可先学小字。擅长鉴赏者未必精于书写，精于书写者未必善于鉴赏。笔力劲健者字多骨力，笔力柔弱者字显肥腴；骨力充沛而略少血肉的称为“筋书”，血肉丰盈而欠缺骨力的称作“墨猪”；既有雄强笔力又兼具丰润筋脉者可称圣手，既无笔力又缺筋脉的则为病态。所有技法要领都需根据这些原理来灵活运用。

一“横”如千里阵云，隐隐然其实有形。丶“点”如高峰坠石，磕磕然实如崩也。丿“撇”如陆断犀象。乙“折”如百钧弩发。丨“竖”如万岁枯藤。乀“捺”如崩浪雷奔。勹“横折钩”如劲弩筋节。

【译文】

书写“横”画时应如天际绵延千里的层云，看似空茫却暗含浑厚形态；

写“点”画时须似高耸山峰上猛然滚落的巨石，轰然坠地带有崩裂之势；

写“撇”画要像利刃斩断陆地犀牛大象般果断凌厉；

写“折”画需有千钧之力的强弩骤然发射的爆发感；

写“竖”画当如历经万载风霜的枯老藤蔓般苍劲坚韧；

写“捺”画应似狂涛裂岸、惊雷疾驰般兼具汹涌气势与迅疾动态；

写“横折钩”画则要展现强弩机关中筋腱与骨节般刚健凝练的力道。

右七条笔阵出入斩斫图。执笔有七种。有心急而执笔缓者，有心缓而执笔急者。若执笔近而不能紧者，心手不齐，意后笔前者败；若执笔远而急，意前笔后者胜。又有六种用笔：结构圆奋如篆法，飘风洒落如章草，凶险可畏如八分，窈窕出入如飞白，耿介特立如鹤头，郁拔纵横如古隶。然心存委曲，每为一字，各象其形，斯造妙矣。

【译文】

上文所述七种笔画构成“笔阵出入斩斫图”，象征笔势如战阵般攻守有度。执笔要领分为七种情形：有人内心急切但运笔舒缓，有人心境平和但运笔迅疾。若执笔位置靠近笔尖却无法控笔紧实，导致心意与手势不协调、构思滞后于落笔的必然失败；若执笔位置稍远且运笔果断，做到意念先于笔锋行动的方能成功。此外还有六种经典笔法：结构圆润饱满如篆书的笔意，飘逸洒脱如章草的飞动之势，险峻慑人如八分隶书的凌厉姿态，轻盈婉转如飞白书的虚实交错，孤高挺立如鹤头书的昂然骨节，雄浑磅礴如古隶书的纵横气韵。书写时需深究笔法精微，每写一字皆需揣摩其形态意趣，如此方能臻至书法玄妙之境。

永和四年，上虞制记。

【译文】

永和四年，于上虞撰作此记。

作者简介

卫铄（公元272年—349年），字茂漪，世称“卫夫人”，河东安邑（今山西夏县）人，东晋著名女书法家、书法理论家，中国古代首位被正史铭记的女性书法宗师。她出身书法世家，族中卫觊、卫瓘、卫恒三代皆以书法名世，自幼承袭家学，后师法钟繇，精研楷书，尤善簪花小楷，笔力清秀灵动，结体疏朗俊逸，被誉为“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其最大贡献在于将家传笔法与钟繇书风融合创新，并撰《笔阵图》系统阐述书法理论，提出“筋骨论”“意先于笔”等核心思想，开创书法美学体系。更为重要的是，她以“女师”身份打破时代桎梏，成为书圣王羲之的启蒙老师，直接影响其书法风格的形成。唐代张怀瓘《书断》评其书“妙传钟法”，《法书要录》载其“规矩钟公，方圆自得”，其艺术成就与教育贡献使其成为中国书法史上兼具实践高度与理论深度的里程碑式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