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身活了大半辈子,接生过的娃娃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今儿个倒是头遭给畜生接生!
王婆子裹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袄,蹲在雪窝子里直喘粗气。
她面前躺着头油光水滑的梅花鹿,肚子鼓得像是塞了西瓜的羊皮囊,四蹄在冻土上刨出四朵冰花。
这事得从三更天说起。
王婆子刚眯着眼要睡,窗棂突然让东西砸得哐当响。
她摸黑披衣起来,捡着个油纸包,里头裹着三块发霉的玉米饼。
后山老槐树下,红布系颈的母鹿难产",纸角歪扭画着个鹿头,朱砂点得跟血泡似的。
"呸!
哪个促狭鬼消遣老娘!
王婆子刚要扔火盆里,忽听得梁上老鼠吱吱乱窜。
她心头一紧——这老鼠窜得蹊跷,往年这时候早该冬眠了。
披头散发就往外冲,北风刀子似的割脸,雪地印着梅花似的蹄痕,幽幽发亮。
要说王婆子这手接生本事,还是跟娘家那头老母猪学的。
那年猪瘟,十窝猪崽就剩最后头老母猪,眼瞅着要难产死,王婆子愣是趴在猪圈扒拉两个时辰。
后来村里人都说她手上有仙气,连母狗下崽都要请她坐镇。
可今晚这母鹿,肚子大得邪性,怕是怀了龙种不成?
雪粒子打在鹿毛上簌簌作响,王婆子搓着手哈气:"造孽哟,这肚子怕是要撑破了。
母鹿眼窝里汪着两泡泪,拿犄角轻轻蹭她棉袄襟。
王婆子忽然想起小孙子夭折那夜,也是这样冷的雪天,也是这样烫的泪珠子。
心一横,解下腰间麻绳咬在嘴里,就着雪水搓手。
"别怕,老娘接生过的娃娃,各个都扯着嗓子哭。
她摸出缝衣针在烛火上燎了燎,顺着鹿毛纹路扎下去。
母鹿猛地弓起身子,雪地溅起一片冰碴,王婆子却稳得像钉在松木上的铁楔。
"出来了!
出来了!
王婆子嗓门比敲锣还响,手里托着个湿漉漉的小东西。
说像鹿崽吧,蹄子又小又尖;说像狐狸吧,脑门顶着朵梅花。
月光底下,那玩意儿眯缝着眼,竟伸出舌头舔她手背。
母鹿突然人立着站起来,犄角挑着半轮残月:"王三娘,你当真不是凡人。
王婆子手一抖,小东西摔在雪地里打了个滚。
她这才觉着后颈发凉——那鹿崽屁股后头,分明拖着条狐狸尾巴!
这时东边山坳传来鸡叫,王婆子恍惚瞧见自己年轻时候,挺着大肚子跪在祠堂求子。
那香炉里的灰突然腾起青烟,幻成个白胡子老头:"你救过八百生灵,本该投胎畜生道……"
"老娘管你是人是妖!
王婆子突然暴起,抄起接生刀就砍。

那母鹿却不躲不闪,任由刀锋停在犄角三寸处:"你看这雪地里,埋着多少未足月的小魂。
王婆子定睛一看,雪地果然浮着密密麻麻的梅花印,有的深有的浅,像婴孩的巴掌印。
她腿肚子转筋,跌坐在鹿崽旁边。
母鹿低头舔舐她冻裂的手背:"三十年前,你在乱葬岗捡过只瘸腿狐狸……"
后半夜的山风卷着雪粒子往人脖领里钻,王婆子突然狂笑三声。
她早该想到,自己接生从不要钱财,只要主家供碗清水,水里头漂着梅花瓣。
如今这碗水,怕是要泼到阴曹地府去了。
王婆子手起刀落,那母鹿雪白的颈子登时迸出赤红。
可刀锋沾血的刹那,雪地突然绽开丈许宽的裂缝,底下涌出黑水,腥得能呛死人。
她踉跄着跌坐在冰面上,手里攥着的接生刀竟化作截枯枝。
"三娘子莫怕,老朽在此候了八百年喽。
黑水里浮出个戴瓜皮帽的老头,脑门贴着褪色黄符,说话带着水缸共鸣的闷响。
王婆子刚要尖叫,却见那老头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头躺着块青玉,纹路像极了她后颈的胎记。
这胎记打她出生就有,娘说是在乱葬岗捡她时,襁褓里塞着半块玉珏。
村里老剃头匠总说:"女娃命硬,怕是山精变的。
每逢这时,王婆子就摸出贴身戴的铜镜照——镜里人脸黄肌瘦,唯有后颈青玉纹泛着幽光,活似雪地里盘着条小蛇。
"八百年前,你原是东山白狐,为救樵夫挡了猎户箭。
老头枯枝似的手指划过玉纹,"玉帝老儿说你杀戮太重,须在人间历十世苦劫。
这不,最后一世投在王家村,成了接生婆。
王婆子听得浑身发冷,想起三十年前雪夜,她确实在乱葬岗捡过只瘸腿白狐。
那狐狸伤得奄奄一息,却拿舌头舔她手心,后来不知所踪。
莫非……
"正是正是!
老头乐得直拍黑水,"那狐狸是你前世留下的尾巴尖儿。
你每救一胎,尾巴就红上一分。
今夜救下这鹿妖崽子,功德圆满喽!
说话间,黑水翻涌着托起座青铜鼎,鼎身刻满扭曲人脸,哭嚎声震得耳膜生疼。
王婆子正要看个究竟,忽然天旋地转。
再睁眼时,人已在村口老槐树下。
树身上密密麻麻钉着红布条,在风里扑棱棱像群血蝴蝶。
她一摸腰间,接生刀竟又变回冷铁,只是刀柄多出圈狐狸牙印。
"王婆子!
王婆子!
村东头刘寡妇哭嚎着奔来,棉裤上沾满泥浆,"我家母牛难产三日,您快去瞅瞅!
王婆子刚要推辞,忽见刘寡妇身后跟着串湿脚印,分明是梅花蹄痕。

这场景熟悉得瘆人。
十年前也是这般雪夜,刘寡妇家母牛产下头独眼牛犊。
她接生时分明瞧见牛犊额间长角,可转眼又消失无踪。
当时只当眼花,如今想来……
"老娘早不碰牲口接生了!
王婆子甩手要走,却被刘寡妇拽住袖管:"给您备了老白干!
您若不去,这牛犊怕是……"话未说完,牛棚里突然传来母牛撕心裂肺的哞叫,声线竟带着哭腔。
王婆子心头突突直跳,后颈胎记烫得能烙饼。
跟着刘寡妇深一脚浅一脚往牛棚去,沿途雪地印着梅花蹄痕,有的深有的浅,像极了昨夜鹿崽的脚印。
牛棚里血腥气冲天,母牛肚皮胀得透明,里头小牛犊的轮廓清晰可见——竟长着人脸!
王婆子抄起接生刀要划,那牛犊突然开口:"三娘子且慢!
我是山神座下牛童,特来讨债!
刀尖停在半空,抖落几点锈渣。
牛犊人脸突然裂开血盆大口:"八百年前你杀我父兄,今日合该还债!
王婆子踉跄后退,撞翻油灯。
火苗窜起刹那,她分明看见牛犊额间生出犄角,与昨夜母鹿的犄角一般无二。
"接生刀!
老头的声音突然从黑水底下传来,"快用接生刀划开牛肚!
王婆子这才想起腰间铁器,刀身不知何时泛起青光,纹路竟与青玉胎记如出一辙。
她咬破舌尖提神,刀锋顺着牛肚纹路游走。
母牛惨叫震落梁上积雪,牛犊人脸逐渐扭曲,最后竟化作团黑气。
王婆子眼疾手快,拿铜镜往黑气里一照——镜中映出个戴锁链的牛头马面,正冲她呲牙笑!
"功德圆满,功德圆满啊!
老头从黑水里钻出,头顶黄符无风自燃。
王婆子再看手中接生刀,已变回枯枝。
后颈胎记突然灼烧般剧痛,青玉纹路化作金线,直窜进接生的牛犊眉心。
晨光染红雪原时,刘寡妇家传来婴儿啼哭。
王婆子跌跌撞撞往家走,雪地梅花蹄痕竟组成八字:"狐仙转世,劫满归天"。
她一摸后颈,金线已消失不见,唯有铜镜映出个白衣女子,眉心点着朱砂梅。
王婆子揣着铜镜往东山走,后颈金线烫得能烙饼。
雪粒子打在油纸伞上噼啪响,她忽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雪夜——接生的母狗一胎产下七子,第七子额间生着梅花印,当晚狗窝就空了,只留下摊黑血。
"三娘子当心!
林间突然窜出个樵夫,棉袍上补丁摞补丁,怀里抱着截雷击木,"前头有吊死鬼拦路!
王婆子定睛一看,松树杆上果然吊着个穿红袄的女鬼,舌头伸得老长,肚皮却鼓得像怀胎十月。
这场景熟悉得瘆人。

五年前村西头李寡妇上吊,也是穿红袄,也是怀着六个月身孕。
当时王婆子去收尸,分明瞧见李寡妇肚皮有胎动,可仵作愣说胎儿早死了。
如今想来,那吊死鬼怕不是……
"老娘连山精鬼魅都接生过,还怕个吊死鬼?
王婆子抄起接生刀就往树底下钻。
那女鬼突然咧嘴笑,露出满口黑牙:"三娘子可知,接生刀劈不开业火?
说话间,红袄无风自燃,火苗窜起丈许高,竟化作个襁褓中的婴儿!
王婆子踉跄后退,接生刀"当啷"坠地。
那婴儿额间生着梅花印,哭声震得松针簌簌落。
她正要弯腰去捡刀,忽觉后颈金线猛地收紧,铜镜"哗啦"摔碎在雪地里。
"铜镜!
铜镜!
老头的声音从地底传来,"快用铜镜照那孽障!
王婆子这才想起碎成八瓣的铜镜,每片都映出个白衣女子,眉心朱砂梅艳得渗人。
那婴儿突然止住啼哭,冲她咯咯直笑,嘴角竟淌着黑血!
说时迟那时快,王婆子抄起雷击木就往婴儿身上戳。
木头刚碰到襁褓,就迸出串绿火。
那婴儿哭声骤变,竟成了李寡妇的嗓音:"三娘子救救孩子!
救救孩子!
王婆子听得浑身发颤,接生刀不知何时又回手中,刀刃泛着青光。
"孽障!
休要迷惑人心!
她咬破舌尖喷口血雾,接生刀猛地劈下。
婴儿应声而裂,里头滚出个血肉模糊的胎儿,额间梅花印竟与她后颈胎记一般无二。
王婆子正要细看,忽觉天旋地转,再睁眼时人已在茅山紫霄宫前。
紫霄宫朱门铜钉,匾额上"茅山"二字闪着金光。
两个小道童架着她往偏殿去,沿途遇见个白胡子老道,手里攥着截枯枝,像极了昨夜接生刀化作的模样。
老道突然开口:"三娘子可算来了,那孽障的胎盘可还在你身上?
王婆子一摸腰间,果然鼓出个血泡。
她这才想起接生母鹿那夜,鹿崽尾巴尖曾扎进她虎口。
如今那伤口竟长成梅花形,里头似有活物蠕动。
"老道等候多时了。
白胡子老道掏出个青铜罗盘,指针乱颤,"八百年前,白狐杀业太重,玉帝罚她转世历劫。
谁知最后一世竟与山魈交配,生下这半妖孽障。
说话间,王婆子后颈金线突然暴涨,青铜鼎从地底升起,鼎身人脸哭嚎震天。

"接生刀!
铜镜!
雷击木!
老道枯枝连点三样物件,"白狐转世十世,功德圆满本该位列仙班。
可这孽障胎盘未除,怕是……"话未说完,紫霄宫突然地动山摇,偏殿梁柱上浮现血字:"狐仙转世,劫满归天"。
王婆子再看手中接生刀,已化作截枯枝。
老道突然扯下胡须,露出张年轻面孔:"三娘子莫怕,贫道乃你前世座下童子。
说话间,他额间生出梅花印,与鼎身人脸如出一辙。
晨光染红云海时,王婆子揣着青铜鼎往山下走。
老道的声音从紫霄宫传来:"胎盘未除,因果未了……"她一摸后颈,金线已化作朱砂梅,在雪地里拖出串血脚印。
山风卷着铜镜碎片掠过,每片都映出个白衣女子,抱着浑身赤红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