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的仙子》
养子要用我的心头血救喜欢的仙子。
我跟他说,剜了血,我就会死。
他不信:「阿娘别诓我了,神女体内有不老不死的仙丹。」
我没告诉他,那颗仙丹早在五年前就用来救他了。
也没告诉他,我们早就发现了那位仙子的不对劲。
及冠那日,他不听宾客劝阻,执意要取我心头血。
众目睽睽下,我被剜了血的身体骤然倒下,渐渐羽化。
直至亲眼消失在他面前。
一声声「阿娘……」响彻云霄。
养子疯了一般遍寻名医,只求能救活他的阿娘。
我打开天眼,远远瞧着这一幕,勾了勾唇角。
后悔了吗?
那就对了。
1
周斐下山去凡间捉妖,救回了个蓬莱岛的小仙子。
只瞧他结结巴巴地向我介绍:「阿娘,这是沈竹心。如今外头妖孽遍布,可否容她在须臾山借住一阵?」
他脸颊微红。
我一眼便看出小斐对那仙子有了别样的心思。
师兄上下打量她一眼。
「小斐,须臾山向来不留外客的。」
那姑娘被盯得局促,有些不安地拉了拉周斐的衣角:「没关系的周公子,我……我住在山下便是。」她咬着唇,看起来快哭了:「若是有妖怪……我,我便躲起来……没事的。」
我开启灵瞳,不知道为何,一连探了几次,也没捕捉到沈竹心周身有仙气的痕迹。
也许是仙丹丧失的缘故。
近些年,我连对妖怪的感知也不如从前敏锐了。
师兄察觉到我瞳孔的光暗了下去,便知我又失败了。
他叹了口气。
「当年那孩子自己贪玩跑去幽冥谷,被里面的妖气所伤。我们都劝你别救,你偏不听。」
我笑笑。
须臾山后边的幽冥谷是师门禁地,里面关满了这么些年捕获的恶妖。
五年前,看小斐满身是血地从里面逃出来,我的心都要碎了。
养了这么多年,我早已将他视如己出。
真看着他送命,我做不到。
沈竹心一身素衣,宛若山间初绽的莲花,此刻低垂的睫毛轻颤,柔柔弱弱的。
小斐急得一把将她护进怀中。
「心儿,我既救了你,就不会不管你。」
他哀求般看向我:「阿娘!」
这目光,让我想起二十年前火光漫天里,墙角的婴儿也是这般看向我。
罢了,我摆摆手。
「既是小斐的朋友,便住吧。」
我把她安置在林间的偏殿中,随手指了个仙侍引路去。
不明来路,我还是留了个心眼,在仙侍背后贴了张传声符。
路上,传声符里发出抱怨的声音。
「我瞧着她也没多心善,也能称得上是神女吗?」
「呵呵,法力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嘛。」
自从五年前,我将仙丹从体内摘出来救小斐后。
重伤的他不仅好转,还突破了妖身的禁锢,承袭了我的无上神力。
我自嘲地笑笑,如今的我,确实大不如前了。
仙侍十分不满地打断她。
「神女护了苍生百年,心不心善,岂是你一介小仙子可以妄加评判的?若不是看在你是阿斐公子的好友,须臾山的门你都进不了。」
「神女两次于阿斐公子有再生之恩,是他不可触及的底线。若是没有神女,你以为公子哪来如此强的神力去救你?」
仙侍的话勾起了我往日的回忆。
三年前,我照旧下山降妖,却被一区区五阶妖物伤了臂膊。
那妖物嘲笑我:「这还是我印象中的神女吗?嗤~」
这话被赶来的小斐听见。
原本,没有大奸大恶的妖物是可以关进幽冥谷改过自新的。
小斐却杀红了眼,直接原地将它斩了个碎尸万段:「就凭你,也敢议论我阿娘?」
那日周斐疯魔的模样迅速传遍了仙、妖两界。
人人皆知,神女是地极捉妖师周斐最敬重的阿娘。
议不得,碰不得。
「小仙子若是言语无状,最好闭嘴。」
「否则公子能救你一次,便能再杀你一次。」
到了偏殿门前,仙侍且将手一挥,就转身离去了。
边走边生着气:「阿斐公子怎得这般不长眼,什么东西都带进来。」
我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开了天眼,监视着偏殿的一举一动。
画面中,沈竹心眼神幽怨。
直直盯着我的方向。
2
我被那眼神吓得一滞。
原地呆愣几秒,确定她是感觉不到天眼的,我便再次打开。
小斐担心她初来乍到不习惯,后脚就屁颠屁颠跟去了偏殿探望。
沈竹心轻轻转过身,视线触及到周斐的那一刻,她的眼眸瞬间被温柔的春水浸润,轻轻拉着他的衣角:「周公子,我这贸然前来,住在这里,会不会……给你添了许多麻烦?」
说罢,又低头看着脚尖。
「神女……她似乎不太喜欢我……」
小斐自被我带回师门后,一直住在须臾山。
须臾山上除了我,师兄师弟们皆是男子。
说来,沈竹心大概是他除我以外,接触的第一个女子了。
周斐溺爱地摸着她的头。
「心儿放心,我阿娘如你一般良善,定是不会为难你的。」
沈竹心靠进他的怀里,哼了一声:「那我与你阿娘,你选谁?」
周斐显然没当回事。
「为何要选,我们不能一起生活吗?」
沈竹心不乐意了:「我不管我不管,若是非得选呢?」
她略作思索:「若是有一天,我与你阿娘都受了很严重的伤,你只能选一人,你会救谁?」
「那自然是我……」
「罢了。」沈竹心忽然垂下眼帘,神情哀愁:「我如何能与尊贵的神女相提并论呢?你阿娘拥有不老不死的仙丹,而我,不过是一介凡尘中的渺小存在,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
周斐有些无措起来:「心儿,你别这么说……」
她的声音渐渐哽咽,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心底深处艰难挤出的。
「其实,我早就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人会真正在意我,关心我。」
沈竹心用手帕拭泪:「周公子,你已经救过我一次。若真有一日,你因神女放弃了我,心儿也不会怪你。」
「心儿,你别哭呀。」小斐心疼得不行,想要安慰她。
忽然,他一拍脑袋。
「对呀,阿娘拥有不老不死的仙丹。况且若是阿娘出了什么事,定会有师叔们护着。心儿,我救你,我自然是救你的。」
沈竹心被他急切的样子逗笑,也不再哭了。
我淡淡地关闭了天眼。
小情侣之间的玩闹,我在人间倒是见了许多。
婆婆和媳妇掉进水里先救谁,无非就是妻子想试试自己在郎君心中的地位罢了。
虽如今仙力不如往昔,但自救的本事还是有的,犯不上和一个小姑娘计较。
这时候,我们谁都不知道。
眼下小斐捧在心尖尖上的这个小姑娘。
从一开始,就是奔着索我的命来的。
3
沈竹心来须臾山的第三日,忽然失踪了。
我第一次见小斐如此失控。
他寻遍众人,几乎要把须臾山翻了个底朝天。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最后,小斐哭着来找我:「阿娘你有天眼,帮我寻一寻心儿好不好?」
利用天眼隔空寻看是极耗灵力的,那日一探,我如今都还未缓过来。
可看着他着急的模样,还是点了点头。
术法开启,我心一惊。
「她……进了幽冥谷……」
待众人赶到时,沈竹心已躺在谷口,浑身是伤,奄奄一息。
我大概扫视了一下,伤口虽多,却不深。瞧着鲜血淋漓的,其实只伤了表层,修养几天便能好。
周斐急坏了,立刻抱起她替她疗伤:「心儿,你为何来此禁地?」
她躺在小斐怀中,目光朝我看了过来。
「是神女,约我在此地相见。」
师兄皱着眉,斩钉截铁说了句:「不可能。」
他深知,五年前周斐在此受伤后,几乎要了我半条命。
我是说什么也不会来此处的。
幽冥谷是整座山的禁区,沈竹心才来两日,怎会知道这个地方。
小斐仰头望向我,目光多了些许探究。
「阿娘……」
我不知他这是何意。
沈竹心忽然呕了一口血,脸色苍白却仍强撑着笑意,声音带着恳求:「周公子,你,你千万不要责怪神女。她,她只是太在乎你了。我知道的,她从小将你养大,如今看着你身边多了旁的女子,心中难免会有些占有欲。请你也为她想想,不要怪她……」
说完,她就因失血过多,偏头晕倒在了小斐怀里。
「让开。」周斐急切地将她抱起,穿过人群:「心儿,你挺住。我的殿里有上好的灵药,心儿,千万别闭眼……」
这个小仙着实古怪,让我摸不清她的意图。
我担心孩儿被她利用了去。
「小斐。」
周斐前行的步伐猛地一顿,转身时的眼眸深邃如墨,透出一股难以名状的冷漠与疏离:「阿娘有什么事情,等心儿醒来再说,好吗?」
小斐,你如今这番态度,是在疏远阿娘吗?
你真信了她的话,觉得阿娘会害你喜欢的女子?
连续两天用了天眼,我只觉眼前眩晕。
身体晃了晃,几乎快站不稳。
我及时扶住身旁的树木,内力虚弱无比。
察觉到嘴角有液体流出,我用指尖轻轻一拭。
是殷红的血迹。
4
「你又用法力了?」
师兄扶过我,语气着急:「你帮找那女子做什么?来历不明的。明日我就叫人把她赶了去。」
我摇摇头,阻止他。
「正是因来路不明,才要留在眼皮子底下。」
「你派些人去守着,切不可让她伤了小斐。」
师兄依旧不理解我当年为何要救一个妖族孩儿,生出这许多事端。
又不好说出口,回殿的路上,只能自顾自生着闷气。
因为……
因为我当初一见他,就想到了幼年时的我。
我父母早亡,寒冬腊月里,是师父捡了我,将我带回须臾山。
他说我是星宿预言的神女,未来将会救济天下。
两百年后,师门屠灭九阶大妖。
火光漫天里,我像师父当初一般,抱起了墙角啼哭的婴儿。
我想,若是没有苍生要我救,那我便去怜爱每一个弱小的、具体的人。
周斐不知自己是妖的身份,从小唤我阿娘。
我教他向善,教他术法。
「阿娘,今日师门习武比赛,小斐又得了第一呢!」
小斐出乎我的意料,从小就显现出了过人的天赋。不过十余岁,便成了四海八荒为数不多的地级捉妖师。
只是,自从升到地级之后,他的功力似乎就停滞了。
不论他如何勤苦地练习,几年时间过去,依旧不见增长。
他将头埋在我膝间,十分苦恼地绕着剑穗:「阿娘,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自然知道。
妖物修炼有个坎,需等到他及冠之年,历经一场大劫,才能得以突破。
算算日子,也快到了。
只是。
我们还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小斐。
他其实是妖。
5
第二日醒来,桌边摆满了我爱吃的桂花糕。
我撩开纱帘,赤脚下地,看见了系着围裙帮我勤恳扫地的小斐。
「何需如此辛劳,这点微尘,用法术不就好了?」
我给自己泡上一盏玫瑰花茶,坐在桌前瞧着他。
他还有闲心过来,没守在那女子身边,看来是识破了她的诡计,伤已大好了?
「阿娘……」周斐放下扫帚,过来蹲在我身边。仰起头,眸子里的委屈都要溢出来了。
「小斐昨天不该对阿娘那样的态度,小斐知错了。」
我轻轻抚摸着他的头:「阿娘原谅你。」
纵是一时识人不清,但终归是我一手带大的,我知道他是个好孩子。
听见我不生气,小斐很开心,活干得更卖力了些。
他将院子里的玫瑰花瓣一一收集到筛子里,去日头最盛的地方晾晒,好等它干了为我做花茶。
又去半山腰捡了一筐熟掉的板栗回来,背上还背着一捆柴。小心剥掉外壳的刺后,直接在屋外边支起个锅煮栗子。
小斐自从升为地级捉妖师后,每天不是到处打怪,就是苦恼怎么让自己晋为天级。
我们已经好久不像今日这般悠闲地坐着,看云卷云舒了。
他细心地剥了一盘栗子仁,递给我:「阿娘,小心烫。」
我将栗子送进嘴中,侧头看去,他正不安地咬着指甲。
「有心事?」
小斐的样子有些恳切:「阿娘,心儿伤得很重,您可不可以救救她?」
他做这些,竟是为了……
我将栗子丢回了盘里。
「不好吃,你拿走吧。」
「阿娘!」
周斐站起身来:「阿娘,虽然我不知您为何要害心儿,可她如今都不计较您加害于她,您真要眼睁睁看着她丧命吗?」
沈竹心那日躺的位置,离幽冥谷的谷口三米远。
就那点皮外伤,说不准还是她自己弄的。
我们要是再晚些去,那些伤口估计都愈合了。
我点点头。
「嗯,我看她如何个死法。」
他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阿娘,你怎会如此……?」
「歹毒吗?」我接过话头,笑了笑:「周斐。我是神女,不是圣母。如此心怀恶念的人,救了也是白救。」
听见这个称呼,周斐片刻地愣了神。
这是多年来,我第一次叫他的全名。
他的语气软了下来,趴在膝边央求我。
「阿娘……
「小斐知道阿娘是天底下至纯至善的人,小斐没有怀疑阿娘的意思……」
「你已经怀疑了。」
在她受伤的那一瞬,你已经认定了是我加害她,不是吗?
周斐腕间系的铃铛轻响。
那是枚同心铃,只有在爱人呼唤时才会震动。
我越发匪夷所思了。
沈竹心与他认识不过一月,是如何哄得小斐对她用情这般深的?
小斐咬着唇角,最后问我一句:「阿娘,你当真不愿救心儿?」
我连眼皮都没抬。
「不救。」
6
沈竹心病倒了。
每天不饮不食,窝在周斐怀里泣声诉苦。
小斐每日天不亮就带着她下山求医问药,一连寻了好多名医都探不出病症。
废话,因为她压根就没病。
天眼是不能再开了,我决定亲自跟去瞧瞧。
清凉谷内,早已隐居的江湖名医许方士正在炼丹。
这老头儿是我旧识。
见到小斐,不情不愿地打开石门。
「还望前辈相助。」
许方士捋了捋胡子:「阿斐公子,神女动动手指就能救的小毛病,你何必舍近求远呢?」
小斐拱手作揖,声音哽咽。
「阿娘她,不愿帮。」
「噢——」老头儿反手将石门一关,将二人拦在门外:「那老朽自然也不帮。嘻嘻。」
石门关上的最后一瞬,我瞧见了少年的拳头,捏得发紧。
许方士对着空荡的屋子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你不如直接告诉他——」
我从里屋走出来,拎着他的珍酿往嘴里灌了一口。
「我好像知道小斐的大劫是什么了。」
他看向石门的方向,转而惊诧回头:「你是说……」
我苦笑,指了指他的炼丹炉。
「老头儿,要抓紧了。」
我出了石门,只感觉身体一阵虚浮。
慌忙扶住路边的树干,才堪堪站稳。
「喂,周晚黎,老身早跟你说了多少遍,你这身子不能饮酒了呀!」
我眯着眼回头,举起刚刚从谷里顺出来的酒壶,嬉笑:「好酒。」
7
离周斐及冠之日,只剩七天了。
我吩咐下去,让整个师门为他筹办。
这场成人礼必须办得盛大,大到终此一生,他都忘不了。
诸事安排妥当后,我开始闭关。
谁来都不见,除了许方士。
小斐误以为我是病了,盘旋地敲了好几回门。
每每他在我的殿外等超过半个时辰,手腕上的同心铃就会响动。
我全然忙着正事,顾不上他一步三回头的依依不舍。
第六日,许方士悄咪咪从我身旁的地洞钻出来时,我吓了一跳。
他得意扬扬地从袖口掏出仙丹。
「神女,这颗内丹虽不比你原体内那颗七彩内丹,却也够让你恢复五成的神力了。」
他看向我身后的成品:「有了内丹支撑,你也能自在地操控它。」
这老头儿平时看着没个正形,关键时刻,倒还算顶用。
万事俱备,我瞧着榻上那具同我一模一样的虚影,勾了勾唇角。
8
须臾山顶锣鼓喧天。
礼台高耸入云,由千年寒玉雕琢而成,其上镶嵌着各式灵珠。
灵鹤展翅,彩凤盘旋。
小斐在众人簇拥下,缓缓走向高台。
三加梁冠,小斐行拜礼。
我立在师父身侧,宾客中,沈竹心的方向忽然传来一声大叫。
冷静行礼的小斐忽然像发狂一般冲了过去,将倒地的沈竹心扶起。
我垂眼瞧去,手腕上那银色的同心铃已全然发黑了。
她果然下了手段。
一众宾客围着他们,显然不知发生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