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可以称之为《中国往事》,如果你真正看懂了这部电影,你就知道为什么,后来的陈凯歌,再也拍不出这种高度的作品。
陈凯歌曾经在多处场合说过一句话,我就是虞姬。
《霸王别姬》其实真正要说的是一个民族的雄性衰亡史,虞姬是,霸王是,程蝶衣是,段小楼也是。只不过一个是快速阉割,一个缓慢阉割,当《霸王别姬》碰上戛纳电影节的时候,外国的评委和观众,被这种同性题材的先锋性吸引了,其实他们没有读懂程蝶衣也没有读懂段小楼,只有真正读懂了段小楼和程蝶衣,才能真正读懂《霸王别姬》。
《霸王别姬》表面看是霸王辜负了虞姬,殊不知也是一个霸王被杀死的过程。
先说霸王,段小楼。
段小楼是一个什么人?段小楼演的是霸王,是英雄,但是他的英雄是演的,是装出来的。他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人?整部戏里,段小楼所有的英雄气概的镜头,都通过一件事来表现,那就是拍砖。或者说,段小楼解决所有问题和冲突的手段都是拍砖。
段小楼有三次拍砖,第一次拍砖第一次是在喜福班跟着关师傅在天桥儿撂地唱戏,有混混闹事,戏班的小赖子企图逃跑,众徒弟拿人,引起一场混乱,导致一帮街上的混混不满意,要打老板关师傅,「什么下三滥的玩意儿,也敢在这儿露面!」这时候还是小石头的段小楼站出来,拿砖拍向自己脑袋:各位爷们站好甭动,真钱买真货!
把砖重重拍向脑门,为戏班子和关师傅解决了危机,观众和二流子被震了一手,继续看猴戏,叫好,扔几个大子。
但是关师傅并没有领情,反而怒斥段小楼,别当你今天玩了个邪,拍了个砖。你以为我就能饶了你啊?!
关师傅讲话,你这是下三滥。
拍砖这件事,看起来硬气,为什么是下三滥?关师傅其实讲的是艺术,是戏,天桥是老北京鱼龙混杂的地儿,属于市井中的市井,江湖中的江湖,全国的江湖把式,都来这卖艺。但是关师傅认为,戏比天大,尽管戏班子已经流落到天桥,但是京戏是国粹,霸王别姬讲的是从一而终,林冲夜奔讲的是英雄落难,你演的是英雄,你也要有英雄的风骨,虽然唱戏的在贵人眼里是下九流,但是戏子要有自己的操守。
这是明面上的,或者说是关师傅理解层面上的。但是影片中,还有一个深层次的潜台词。脑门开砖是一个什么行为?这是旧社会青皮混混逗狠耍无赖的一种手段,段小楼大概率也是从青皮混混那里学来的。这种江湖手段的潜台词是什么?就是我都把自己开瓢了,你能不能比我狠,不能比我狠就放过我去,要不然逼急了我就要拼命了。
但是你细究这个行为就会发现?拍砖是想拼命还是不想拼命,拍砖正是为了不想拼命,所以混混的勇武止步于此,其核心的目的就是为了把人吓住,所以这种行为看起来仗义,勇敢,其实内核是一种讨巧。
段小楼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这个行为,并发现了这个方法的好用,外人看起来段小楼英雄,仗义,勇敢,有担当,但是其实就会发现段小楼他有他的狡黠,小聪明,油滑。拍砖不是孤例,你会发现戏班子训练的时候,别人不敢偷懒,小石头敢,他表面堂堂正正,尊师重道,其实嘻嘻哈哈,阳奉阴违,有一套应付师傅的手段,他自己挨打,板子还没打到屁股上,已经哭得杀爹喊娘了;师父的吩咐,胸脯拍得震天响,可一转眼,就帮师弟们打马虎眼,偷偷踢掉小豆子压脚的砖,
也就是说,小石头小小年纪,已经把戏班子,把社会上的一套,弄明白了,这是他的早熟之处,也是他的悲哀之处。
他喜欢的是,逞英雄,装英雄,而不是真英雄。
段小楼第二次拍砖,是程蝶衣段小楼,已经闯出名气,段小楼去八大胡同找菊仙。
八大胡同一众嫖客围着菊仙,段小楼直接把茶壶砸在自己头上,吓退了一众嫖客,展示了英雄气概,也赢得了菊仙的芳心。
段小楼玩的,还是江湖那一套,「给各位爷醒醒酒,给我叫一个好」。叫好,这个词非常值得玩味,这恰巧说明,段小楼砸砖也好,喊的江湖切口也好,他的英雄气概也好,都是表演,对他来说,现实也不过是另一个戏台,都是要演的,都是当不得真的,既然当不得真,那就演就完事了。
训练当不得真,唱戏当不得真,生活也当不得真,段小楼完全是一副游戏人生的态度。
他成角之后,前面观众炸了锅,他也不紧不慢地化妆穿戏服,戏班子老板急的火烧上房,段小楼说什么?给他们来两嗓子就好了。果然段小楼清清嗓子,唱半句,整个戏园子就山呼海啸。
段小楼太懂怎么当角了,太懂怎么拿捏观众,拿捏社会了,这就是段小楼表面血性下的油滑一面。
关师傅说戏比天大,在段小楼这里不是,戏只是段小楼的一个手段,他从来没有仔细揣摩过戏应该怎么唱怎么演,但是他会琢磨人。
袁四爷头一回来捧场,段小楼耍大牌:「我就让他听明白了,没他四爷的捧场,咱在北平也照唱照红。」但是认识到袁四爷的戏霸地位,袁四爷说他把楚霸王演成了黄天霸,段小楼直接嘻嘻哈哈,“您是梨园大拿,您当然没错”给搪塞过去了。
段小楼眼里,跟谁耍大牌,跟谁甩脸子,跟谁嬉皮笑脸,他从一开始就门儿清,他太滑不溜手了,袁四爷要真邀请他到府上,他又太懂怎么保持距离了,一句今晚要喝花酒就糊弄过去了。
段小楼是糊弄学的高手,他表面上血性勇敢之下,藏着一颗八面玲珑的心,这样的人太懂怎么混了。
但是,我们回过头看袁四爷评价段小楼的话,就会发现,说得太对了,简直是他的一生断语。
「段老板,霸王回营,到和虞姬相见,按老规矩应该走七步,可你只走了五步。楚霸王气度尊贵,要是威而不重,岂不成了江湖上的黄天霸了吗?」
什么是黄天霸?京剧还有一个经典剧目《恶虎村》,黄天霸曾与江湖草莽恶虎村濮天雕、武天虬结拜,归顺朝廷以后,在施仕伦手下当捕役,施仕伦升迁路过恶虎村,被濮天雕、武天虬扣住,黄天霸潜入恶虎村,利用义兄义嫂的信任,救出施仕伦,杀了兄嫂,用自己兄嫂的鲜血,染红了自己的顶戴。
楚霸王是帝王,是英雄,黄天霸则是草莽,江湖好汉,袁四爷真的很懂戏,懂得从7步变成5步,就从帝王变成了草莽,而段小楼为什么从7步变成5步,一方面说明他确实业务不精,他懒得遵守这些老规矩,也懒得研究这些规矩,他认为自己唱得好,他就是楚霸王,他想怎么演,就这么演,另一方面也说明了,段小楼骨子里就是个草莽好汉,市井混混,他从来没有想过当霸王,也从来没有想过当英雄,他就是个黄天霸,戏也好,人品也好,在他而言,都是可以交易的。
用他的话说,不过是救人解难,玩玩呗,又不当真。
段小楼第三次拍砖,是抗战时期,一个日本鬼子跑到后台,段小楼忍了,鬼子穿了戏服,段小楼忍无可忍,但是还是忍了,他不敢惹日本人,他冲旁边的汉奸警察发话,这不成,你得让他给我脱下来。这时候,旁边的汉奸说话了「别说是穿你的戏衣,就是要你姥姥身上的寿衣,你也得乖乖地给扒下来」。
这些段小楼终于不忍了,他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宣泄口,日本鬼子打不了,难道还不敢打你个伪警察吗?段小楼又是一次脑门开砖,一茶壶砸在警察头上。
所以你看,在段小楼的血性之下,他其实非常知道分寸,日本人肯定不能砸,所以穿他戏服的是日本人,他忍了,警察他得罪得起,所以他不忍,他砸的就是汉奸。
但是他没有想到,就是一个警察他也惹不起,因为他砸了伪警察,所以进了日本人的大牢,段小楼宁折不弯,做了霸王,结果却让虞姬忍辱负重,程蝶衣跑去给日本人演戏,唱堂会,才得以救出段小楼,也成为程蝶衣一生污点。
结果段小楼出来,鄙视程蝶衣没有守住民族气节,为日本人唱戏。程蝶衣一生戏痴,这么纯粹的人却有了污点,段小楼天性油滑,却没有污点。
这不得不说,既是俩人命运的缩影,也是霸王和虞姬命运的暗喻,霸王兵败,本不关虞姬的事,虞姬却要自刎陪葬。
经历了三次拍砖,段小楼终于成了一个成熟的中年人,等到日本人头像,国军进城,拿着明晃晃的手电筒晃虞姬,活脱脱当年的天桥一幕重演,但是此时的段小楼已经不是当年的小石头,此时的他出来平事,没有脑门开砖,这戏园子里,没有拿手电筒晃人的规矩,连日本人也没这么闹过,大伙儿回座位上,继续听戏吧。
但是,拍砖不能解决问题,服软也不能解决问题,国军还是把戏园子砸了。
段小楼最后一次拍砖,是史无前例期间,面对红卫兵的审判,小将直接把砖拍在段小楼面前:
段小楼,你不是从小就拍砖吗?拍给我们瞧瞧。。。你倒是拍啊。
段小楼在小将的呵斥之下,无奈举起砖头,实打实的拍下,以前的段小楼,砖也好,茶壶也好,虽然头破血流,但是砖也是应声而碎。这一次,脑门开花,砖没有开。
小将的质问声响起来,直接拷打段小楼的灵魂:段小楼,你是霸王吗?
段小楼面如筛糠:不……不是,那都是戏,不是真的……
是的,段小楼从来不是霸王,段小楼的霸气其实是伪装,更多的是黄天霸式的匪气,他的脑门开砖,是他的生活手段,也是他的生存技巧,他就靠这点仅存的硬气混世,但是无论他是黄天霸还是楚霸王,真正挨砖的都是他段小楼,他小石头,段小楼长大的过程,也是他一步步杀死那个小石头的过程。现在他混不过去了,因为那个小石头已经死了,所以他的头再也开不了砖。
也就是这一瞬间,他的一切硬气都化为乌有,这一砖打掉了段小楼的所有气概,所有霸王留存在他身上的豪情,他一瞬间就成了最顺的顺民,立即开始揭发,揭发程蝶衣。
他这一刻明白,他从来不是真霸王,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段小楼。那些拔山扛鼎的事情,却一直让他一个凡夫俗子在做,他固然油滑世俗,但是他也不过是一个肉体凡胎的小市民,他仅存的一点硬气,只能让他拿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抗砖头,去抗茶壶。
这让人想起来,关师傅教他们学戏的时候?给他们讲的「楚霸王,何许人也?」
「楚霸王是什么人?那是横扫千军的勇将猛帅,可老天却偏偏不成全他……讲这出戏,是因为这里有个唱戏和做人的道理,这人呐,得自各儿成全自各儿。」
楚霸王尚且需要时运,时运不济,依然是回天无力,何况一个区区的段小楼。段小楼的一生,活成了一个假霸王,但是他是假霸王,恰恰不是因为他虚伪,而是他看透了,他看透了社会也看透了自己。他知道自己台上只是一个假霸王,所以他演戏不当真,台下他更是一个假霸王,所以他台上不当真,台下也不当真,把生活带进了戏。
段小楼只是一个小市民,甚至连黄天霸也不是,所以他最后只做了一个黄天霸该做的事,甚至比黄天霸还要恶劣,也还要卑微,因为黄天霸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卖了义兄义嫂,而段小楼只是为了活着就卖了自己朝夕相处的师弟,结发的妻子,誓言、忠诚、义气、英雄、气概,他在舞台上演出的,在他身上没有任何痕迹,此时此刻的他,
大王意气尽。
戏曲《霸王别姬》到底讲的是什么?无非是十个字,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霸王被围垓下,一切英雄梦想,都是过眼烟云,一切心气都没有了,无颜见江东父老,所以要自刎乌江,至于虞姬,虞姬的自刎,既是对霸王的忠诚,对一个男人,一个信念的信仰,同时也是深深的失望。
虞姬的眼中,你既然是英雄,既然败了,那么何必再问,时不利兮骓不逝,虞兮虞兮奈若何,无非有死而已,这才是一个英雄,英雄是要有气概的,是不能英雄气短的。所以虞姬的自刎,是对真霸王都有失望的。
对真霸王都失望,更何况,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假霸王。
所以段小楼说,你是真虞姬,我是假霸王。程蝶衣与段小楼最大的不同,是他的真执着,是他的「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的坚守。
没有小人,也没有坏人,没有什么天灾,都是人祸,都是我们自己作出来的,是我们自己不认真,是我们自己明明该走7步,我们走5步,是我们自己一直在权衡,是我们自己一直在背叛,是我们自己喜欢姹紫嫣红,是我们自己喜欢断壁残垣,是我们养出来袁四爷这种满嘴斯文的败类,使我们养出来小四这种意气风发的怪胎。是我们从来就没有敢做过自己,所以做不了楚霸王,甚至做不了黄天霸,我们一步步把自己一刀一刀割肉,所以别人才会这样对待你。最后的最后,师兄相见,程蝶衣终于找到了自己,原来,他不是虞姬,也不是程蝶衣,他只是当年的那个少年小豆子。《霸王别姬》当然是陈凯歌的作品,只是他也再也不是那个少年凯歌了。
陈凯歌用几十年导演生涯,就证明了一件事,霸王别姬不是他主导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