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烟火》之九:相见与怀念|齐宏

陪读时间 2025-04-22 22:20:46

美国著名的气象学家爱德华洛伦滋有个著名的气象学理论“蝴蝶效应”。他提出,一只南美洲的蝴蝶轻轻扇动它美丽的翅膀带来的柔弱清风,两周后有可能会引起北美洲一股巨大的龙卷风。意即在自然初始条件下的微小变化,极有可能带动自然界整个系统内长期且巨大的链式反应。“蝴蝶效应”是否可以借来解释人们常说的“相见与怀念”的情感世界呢?

能写出《资治通鉴》的宋代史学家、文学家、思想家的司马光,同样也会对一位风姿绰约的舞女那副素淡秀逸,气质雅淑的容貌和她轻盈缥缈,翠袖拂柳的舞姿难以忘怀,并提词修韵,以致为念。这以后“相见不如怀念”的美好情韵就开始歌吟在人们的心间,这充满人生况味的词句也让人们一次次品味和思索人世间情感的相互交融与两难取舍。司马光这首词的背景故事是,一次夜宴上,司马光邂逅了一位年轻貌美的舞女,他回到家后仍是心心念念,难以忘怀。那位轻飏绫纱,翩翩起舞美丽动人的女子始终就让他柔情万缕,相思难眠。于是他挥毫泼墨写下了一首以《西江月》为词牌的情感艳词,怀念那位秀色夺目,让人难以忘怀的舞女。词曲在极尽描绘了那位女子秀逸淡妆,舞姿淋漓,轻盈飘缈,似花飞絮,让人目醉神迷的情景后,无不感伤地叹惜道:“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司马光雅韵天成,余味深长,他叹息这世间还是无情的好,无情则不会一见钟情,徒惹日后无尽的思念和伤感。无情则不必相见,以免见后终难相忘,空留思念的惆怅。美丽的蝴蝶轻扇薄翼,却不想会让千里之外卷起弥天的龙卷风,一次相见却会徒惹无尽的伤感和怀念。自然界的“蝴蝶效应”和人世间相见与怀念的情感取舍竟然是朦胧互见,逻辑关联。

刘湘豫是我因缘际会近半个世纪的老朋友,不久前他匆匆从美国回来安排和处理他101岁高龄而仙逝老父亲的一应后事。回国初时他情感欣然,心潮起伏,渴盼与五年未见的亲朋戚友尽享相见的喜悦欢畅,以倾诉他远在异国它乡对亲人们的绵长思念。然而及至老刘淆然泪别故园亲朋时,他唏嘘长叹地对我说:“老齐呀,人生怎么总是这般矛盾呢,长恨别离,渴盼相见。然后一番相见之后,真正觉得还不如不见的好。不见时还常常心存一份绵绵不尽的思念,然而相见之后或许往日里这份绵绵的思念都将从此枯竭。真所谓,“无情最是相见欢,相见空留满忧伤。往日思念转身尽,从此日暮无故乡。”

老刘家子妹四个,他是老大,当年因他父亲历史成分,他们四子妹无一例外都作为知青下到了农村,且没有一个被招工调干或作为工农兵大学生招进大学而回城的。恢复高考第二年,仅老刘一人以高出录取分数线一分的成绩,考进了湖南师大中文系。大回城时他弟弟顶替他平反后的父亲,进了他父亲所在医院的食堂当起了厨工。他的小妹顶替他母亲进了街道一家纸箱厂。他的大妹当时已和当地生产队社员结婚生子,离了婚后带着一个好不容易才解决了户口的儿子回到城里,被安排在一家街道塑料印刷厂当印花工。除了老刘大学毕业后凭他深厚的知识底蕴和努力的工作热情及良好的人际关系混得风生水起,人五人六,其他几子妹都只是混了个温饱,过着城市贫民的艰难日子。老刘未退休前,倒是帮他辞去厨工职务而当上建筑小包头的大弟弟,接了一些工程业务,让他大弟弟买了房和车,告别了城市贫民的苦逼阶层。他爸妈的工资除去老两口简单的生活,其余全部贴补了老刘两个一直在贫困中讨生活的妹妹。这次老父亲过世留下不多的遗产加上他父亲祖宅不多的折迁征收款项,老刘国内的三子妹很是闹了一些纠纷,让老刘头痛不已,伤心不止。

老刘告诉我,他原本以为经过疫情,耳闻目睹了一些亲朋戚友离世后,人们或许看淡了财富金钱这些身外之物,变得豁达了。但这次他处理父亲逝后及老宅拆迁款的家庭经济纠分时,他感觉他的子妹们竟然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家庭财产和金钱上面,一个个好像斗鸡眼似的,变得戾气上升,世俗不堪。尤其是他对曾在国内时大力帮扶过的大弟弟失望之极。他原本以为大弟弟家境比他两个妹妹要好一些,就不必凡事都要跟他两个仍较贫困的妹妹锱铢必较。但他的大弟弟在他那个强悍老婆的怂恿下,振振有词地抗辩,说父亲在老刘出国这近十年,全都是他们两口子照料的。两个妹妹回来一次,不咸不淡地照料一下就匆匆走啦,而且自己为了照顾老父亲,他和老婆还搬来交通不便的老宅住下,城里的房子也少有去料理。

老刘的大妹却反唇相讥说,哥哥,你别那么冠冕堂皇地,那只不过是你和嫂子太过精明,你们把城里的房子拿去出租赚租金,住在父亲这儿,一个子的房租都不用付。

他大弟却说,按理说,嫁出门的女,泼出去的水,老宅只能由我们两兄弟继承,哥哥不要那是他的大度,哥哥巳出国定居,这祖业理所应当归我继承了。何况父亲在世的这十几年,一直是我照料的,这祖宅拆迁款即使由我一人继承,那也是名正言顺的。前些年父母的工资不都贴补你们两个了吗,我说过一句闲话吗?……

老刘对我摇摇头,苦笑着说,你看我弟弟竟然还把所谓子承父业的那一套理论搬了出来,看在他照料老父亲的份上,我把拆迁款一分为四,我那份无偿给了我弟弟。不这样的话,估计很难解决老宅继承的纠纷,事后我两个妹妹还指责我偏心弟弟。她们说,哥哥你不要这些财产,是你如今在国外小日子富足,你不需要这点鸡零狗碎的东西,这是你大度,你退出后,这祖宅就应该分成三份,我们三子妹各一份,凭什么小哥独占两份?

老刘不无凄凉地告诉我,原本他这次回来解决父亲的遗产很是成竹在胸,认为自己丝毫不取,还不是最有说服力的吗,还怕摆不平吗。想不到弟弟妹妹们仍然纠分重重,矛盾种种,差点还真难摆平他们的纷争。要不是他一个很有威望的堂兄对他三子妹的一番断喝,恐怕他很难从三子妹的纠分中摆脱出来。纠分最后是摆平了,矛盾也看似解决了,但从今往后他们子妹间的亲情可能也荡然无存了。老刘说,他回国之前十分念及旧情,对国内亲朋戚友的怀念也日益深重。想不到这次回国,这些亲情被一场家庭经济纠分冲荡得分崩离析,一地鸡毛。好在作为长子他对家产不取分毫,只是把子妹们都以各种理由推辞不要的父母亲遗像打包,准备带去美国。让父母亲的灵魂和他一样漂洋过海,浪迹异国他乡。

老刘不无伤感地诉之于我,他说这次回来与子妹见面,很可能是最后一次了,他对子妹们最后一点念想今后可能都将不复存在。听了老刘的诉苦,我也在想,是呵,都说相见不如怀念,相见了之后,竟然连往日心存的怀念也可能要抛却,这还真不如不见的好。怀念与相见的确是人世间最最无奈的亲情选择,不见吧心存怀念,见了吧今后可能连一丝怀念都不再有,那还真要像司马光那般超然世俗,“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送走老刘我忽然间想起了我的另一个曾经的内地同事,那情形恐怕比之老刘更加不堪。这个同行两口子就一个宝贝儿子,他们怜子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们俩刻薄自己一生,一切为的就是这个儿子。他们的儿子也的确是他们全部的骄傲,聪明伶俐,学习拔尖,品行端方,容颜帅气。为了给儿子更好的学习环境和条件,两口子打肿脸充胖子,把儿子送进了长沙一所国际学校读AP班。他们自己则除正常教学之外,还加班炒更搞家教,节衣缩食,省下的每个铜板都送进了那所贵族学校。儿子高二那年会考结束后,就申请去了加拿大读大学预科。两口子都是当老师的,仅靠工资收入要供儿子在国外留学和生活的费用,其筹钱的艰难常令他们两口子,犯愁作难,似有诉一肚子诉不尽的苦恼。有啥办法,他们只好卖掉了早年攒钱买下的唯一一套住房,作儿子出国读书的费用,老两口在城中村租了一间逼仄的农民房生活下来。一日三餐不是青菜饭就是光头面,只差检烂菜叶子吃了,衣服也是三五年不曾更換。因省钱他们更不敢去国外探视儿子,只是每日里苦苦思念着远在异国他乡求学的儿子。

每每跟儿子通话,儿子除了要钱跟他们老两口并无多话。老两口则除了勉励儿子努力学习,就是反复叮嘱儿子吃好喝好,注意营养,保护好身体,生怕儿子不舍得花钱而影响身体健康。好不容易他们熬白了头,将儿子供了出来。儿子在加拿大参加了工作,每个月有四仟多加币的收入,不需要他们汇学习生活费用了。他们却还是节衣缩食,拼命攒钱,想日后儿子在加拿大买房娶妻生子时,他们手头随时能拿出点钱帮衬下儿子。

终于熬到了退休,由于他们太过思念儿子,于是买了张飞机票,生平第一次坐飞机,漂洋过海去加拿大看望儿子。到加拿大后他们见到了住在公寓中日思夜想的儿子。在国外长期依靠父母汇来的钱,过着养尊处优生活的儿子,对不远万里来看望他的这对父母,在用钱上抠抠缩缩的习惯和凡事都从省钱方面考虑的作派倒是看不惯了。他嫌父母生活上的节简,他埋怨父母穿著的不体面,他指责父母传统保守的思想,他更不想听父母亲关爱体贴他的敦敦教诲,他厌烦他们的教益和唠叨。他甚至是对在他面前低三下四,微微诺诺的父母,不时表现出极度的冷落和容颜举止的忿懑。

他儿子养了一条毛色雪白,体型高大纯种的萨摩耶狗,他对狗的细心和关爱程度,远远超过了对多年不和他一起生活的父母亲。他亲自跟那条狗刷牙、梳毛、洗脸、陪睡、散步、接便。但他却几乎不陪父母亲吃一顿饭,哪怕父母下了大的决心,花了大的价钱,买来昂贵的食材,精心为他烹调的他曾喜欢吃的饭菜。儿子靠父母资助而买下的一间公寓,晚上父母要在客厅打地铺睡觉,他却带着狗狗睡房间的大床。而且他还忿忿地指责唠叨父母睡姿难看,鼾声太大。他的父母为他留学,在国内不是拼了老命去赚钱,就是含泪泣血地苦苦思念他。如今他对父母相见初时的些微惊喜过后,便是日益的冷落,冷落过后便是日益的嫌弃。半个月不到他就为父母买了廉价的机票,催父母收拾东西启程回国。临走时他的父母亲,几乎是把身上所有的加币都搜了出来,整理好放在他的桌子上,又把他的房间精心收拾好,才离家出门,他们想让儿子送他们去机场都成了不可能的奢望。因为他们的儿子一大早就离开了家,说公司有急事便匆匆走了,送别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的父母亲去机场,他儿子都是叫的送行车。老两口别泪潸然,心内如煎,他们不明白为何他们省吃俭用,拼却一生工作积攒的钱而供出的儿子,一别经年,竟变得这样的生分。他们在国内对儿子那份刻骨铭心苦苦思念的情素,在这次儿子刻薄嫌弃的厌恶声中,最终土崩瓦解,烟消云散了。

这对父母好不容易下决心去加拿大与儿子见面的经历,从此成了他们老两口挥之不去的心头之殇,他们回国后逢亲朋戚友便诉苦,遇邻里乡亲就倾诉,他们经年累月的心血化成的每一分每一毫都扔进了不声不响的水中。老两口说,“春蚕到死丝不断,焟炬成灰泪始干”是对他们老两口,为儿子终身奉献的最大讽刺。这次与儿子的见面轰然塌陷了他们对儿子的怀念,儿子的冷漠永远地冰封了他们一颗滾烫炽热的痴心。

今年回长沙我特意去看望了我这对老同事,经年不见,他们都显得十分苍老和憔悴。一见面他们就向我诉说了他们去加拿大,看望儿子的经历。这次与儿子见面的经历,显然对这老两口伤害太深,以致他们俩似都像鲁迅笔下失去儿子的祥林嫂一样,重复唠叨,有些神经质。他们对我说,老齐呀,这世上的事咋就这样的矛盾呢,没与儿子见面吧,万分想见;真见了面又总感觉还不如不见,不见面心中还留几分念想,见了面连念想都慢慢的消失了。

是啊,告别这一对痴心父母,我也在思考。这次他们老两口,如果没有与儿子见面,儿子那帅气的容颜,那阳光般灿烂的笑靥,那动听的声音,还将一直是他们老两口生活的全部愉悦。儿子不懈努力,发奋学习,成绩优秀的每一次向他们的告白,无疑会永远成为他们向亲朋戚友炫耀的资本和他们节衣缩食的不息动力。如今这一切只能随他们已渐行渐近的生命尽头,而日渐消逝了。过去他们痴心为儿子的一切努力和对儿子的怀念虽留存下许多的美好,但今后这些美好在他们心中已没有了往日的温度。他们告诉我,十分后悔这次花钱费米不远万里与儿子的相见,这次的相见巳把他们心中曾经的怀念,尘封淹灭在没有人类时的白垩纪那寒冷彻骨的冰川中了,这次的相见已把他们心中最后一缕怀念,冲决出了他们生命的河床。我想,亲情,的确如朝露,去日苦多,曾经为儿子的一切努力奉献和对儿子绵绵不尽的苦苦思念,在这次的相见中竟这般不堪一击,烟消云散。有道是,无情未必有情苦,有情何似无情薄,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听完这对痴心父母的故事,我情不自禁地想起我那苦命逼逼的表妹来。小我不到两岁的表妹是1968年和我同时下乡插队的,从小就聪明伶俐的表妹虽小我一岁多,但她开悟早,家里因子妹多就让她和我一起提早上了小学。表妹既聪明又独立性极强,她天性就具有男孩子的许多特质,在学校里她一直和男孩们玩得很好,她的学习成绩也一直是班上各科老师的骄傲。我们是66届初中毕业生,文革大潮席卷之时初中的各科学业我们都已结业了。正当我们紧张复习准备迎接中考之际,文革汹涌而至的狂潮把我们从学校甩到了社会,甩到了家庭。在家里我们糊了近两年的纸箱纸盒之后,上山下乡的怒潮又把我们甩到了更加偏僻落后贫穷困苦的湘南山区。

在乡下苦捱六年,在招工回城无望的绝境中,生性好强的表妹只好委身嫁给了当地一直紧追她不松手的大队基干民兵队长为妻。当时表妹既是大队唯一的女拖拉机手,又是大队的赤脚医生兼植保员,属于我们那拨下乡知青中表现最好的女知青。婚后的表妹三年中生下两个孩子,家庭的重负和不遂愿的婚姻终使好强的表妹低下了她一向高昂的头,屈服在贫下中农再教育底层命运的河流中。然而恢复高考的一声春雷还是苏醒了表妹不屈的意志,她仅仅用两个月的时间,边带孩子边做家务,边复习功课,77年底她就以全公社最高的分数,获得了湖南中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但通知书被她霸蛮的老公撕毁了,小儿子嘶心裂肺的啼哭声,也终于让他抛却了去长沙读大学的念想。1978年夏季决绝离婚后的表妹,在泪别两个嗷嗷待哺的儿女之后,毅然决然地握着中国协和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踏进了首都北京城。

自打表妹离开湘南山区只身一人在北京读书工作,作为女性思念儿女的情愫,始终就是她心头的最痛。白天或是紧张的学习,或是忙碌的工作分担了表妹思念儿女的忧伤,但一到夜晚这种天底下最为伤情的思念,常让表妹以泪洗面,彻夜难眠。“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八年紧张的学习和弯弯绕绕的山路,并没有让思念儿女的表妹,停歇去看望她那对儿女的足迹,寒来暑往只要争取到时间,表妹都要从北京返身湘南看望儿女。但每次都让表妹白跑一趟,更平添了表妹对儿女锥心泣血的思念。那个霸蛮的农村前夫,每次都把两个孩子藏起来,不让表妹看望,尽管他自己已再婚,讨了个蛮悍的农村婆娘。后来他那个蛮悍的农村婆娘也为他生下两个儿女,但他却仍想尽办法不让表妹探望她那对可怜的儿女。几个大队干部和表妹下乡时要好的乡邻朋友,多次做她前夫的工作,都未能打动她那霸蛮又狠心的前夫,表妹前后几次,始终就未能看望过她那对儿女的一面。尤其是每每表妹听到前夫邻舍诉之于她,后娘是如何虐待她一对儿女的事后,表妹更是痛苦不堪,但又无可奈何,捶胸顿足一番后也只有空自垂泪。后来表妹托律师为她打官司,争取她一对儿女的抚养权,但都因那对被前夫教唆恐吓的儿女,拒绝她的抚养而败诉。无穷无尽的思念折磨,生性顽强的表妹也只能“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表妹在对她一对儿女苦苦思念和对自己没能尽到母亲抚育之责的痛心谴责中,苦熬了15年之后,终迎来了前夫强硬狠心的反转,他同意表妹以30万元对他的补偿变更那对儿女的抚养权。

1993年表妹终于从她下乡插队的湘南山区,接回了她苦苦思念了15年之久的一对苦命儿女。那年表妹虽刚刚41岁,但苍桑的岁月已让她额头眼角刻出了道道皱纹,原本满头的秀发已夹杂着一缕缕灰白的发丝。自接回那对始终生活在贫穷恐惧胆怯环境中的儿女之后,倔强而又不屈的表妹几乎是除工作之外,所有的心血都放在了这对儿女的关爱和教养上。但已是18岁的女儿和16岁的儿子,由于在前夫和继母所营造的霸蛮强悍狠心残暴的环境中,身心都受到了极度摧残和扭曲,加上成长中的叛逆期和文化知识的浅薄,他们已形成了阴冷怯懦的个性和粗劣不堪的生活习惯。仅凭表妹无微不至的关爱温暖和教化,是不可以一朝而改变的。这也让因长期思念自责和生活苦楚被扭曲而提前进入更年期的表妹,更加困惑不堪。表妹本就生性倔犟,独立的个性和知识分子的孤傲,碰上了一对阴冷怯懦粗劣不堪的儿女,这矛盾便激烈难解,常常是好端端的开端,被艰难繁复的过程一折腾,最后的结果却是同室操戈,两败俱伤。

无奈何这种相处換来的更加苦楚,折磨得表妹仍就只能以泪洗面,枯坐哀叹,辗转反侧,长夜难眠。表妹只能用另一种方式,逃离与这对曾苦苦思念,现在却恨不得不相见的子女。她把白天上班当成了救命稻草,自身精湛的医术往往获得被诊疗病人的交口赞誉,她便能从中得到丝毫的精神寄托,暂时忘记她曾经的苦苦思念和相见之后的痛苦忧伤。

表妹每次见到我这个表兄,她都是声泪俱下的向我痛诉,她说她这一生几乎就毁灭在怀念与相见的万千苦楚之中。怀念是撕心裂肺的痛楚和自责,相见是千回百转的伤痛和稚心刻骨的折磨。一个女人她美丽的青春短暂如朝露,但她美丽的青春却祭祀在对一双苦命儿女的无尽思念之上。一个女人,人到中年更应是事业有成,儿女绕膝的雍荣和华贵。但表妹的中年遭逢的却是与儿女相见后的抵牾忿恨和伤楚。好在唯一令她舒心和聊以自慰的是她的事业,如今她是北京某大医院内科诊室的主任医生,是一个医术精湛,医品高尚,深受病人爱戴的好医生。

去年十月的长沙,天高云淡,日暖风轻。我内地大学时的同学,老陈将满69岁生日,他要大宴亲朋戚友,尤其是大学时我们班的那些老同学。老陈和我在大学时同为班里的班长和学习委员,我们志趣相投,交往深厚。即便毕业后的这几十年我们虽在不同的城市谋生,但我们仍过往从密,心意相通。没有微信时我们通过电话彼此尽诉衷肠,一解怀念的情愫。有微信后更把相互的微信当成了生活的志趣,通过微信来沟通我们对变化莫测世事的观点和看法,对人情日益凉薄情势的叹惜,对怀念与相见两难情感的开悟。尤其是是随着我们那班同学大多日渐衰老,健康堪虞,天远地近的情形,我们没有了当初慨当以慷的干云豪气,只剩下了哀声叹气的忧伤。这次老陈大办生日宴,当然是为了答谢亲朋戚友一直以来的关切,但更多的则是想借此聊解老同学之间的怀念,想通过这次的相见,平息下去年四月那次同学聚会的尴尬和不悦。老陈这次分外庄重,他竟一反传统,专门快递了寿宴请帖。他发出的寿宴请帖设计精美,烫金大字熠熠生辉,但请帖大字注明,谢绝收礼和礼金,敬请尊重!于是老陈的这次生日宴即成了一次亲朋戚友、同学相聚的盛大节日,喜庆而热烈。也许是不收礼金的诱惑,能来宴会白吃海喝一顿,那天到场的亲朋戚友车水马龙,人潮如涌。

去年四月那次同学聚会,是老同学谭梓洋邀约的,一是他已正式将自己经营多年棉纱纺织的民营企业,交给了女儿和女婿打理,二是他组织了对大学时我们班上,一位身患癌症同学的募捐。正是那次募捐,为了捐资的多少他与我班另一位老同学,发生了较激烈的矛盾冲突。那位同学叫刘自涵,他和谭梓洋既是发小又是从小学直到初中的同学,且68年又一同下乡插队到浏阳大围山,78年又一同时考到了湖南师大。毕业后刘自涵通过关系留在长沙一家中学任教,谭梓洋则分到常德一中任教,常德是他的外婆家。

许是父辈贸易经商的潜质沉浸在这两人的骨子里,92年邓小平的南巡讲话后,在席卷神州的经济改革的大潮中,两人邀约一同辞职下海经商。先是两人拼资联手倒腾政府海关紧俏物质的批文,后又和某地的边防武警,暗地联手走私经营进口的汽车贸易。生意兴盛时,两人逸兴遄飞,豪气干天,身缠万贯,斗酒万千。那时节他们几乎年年邀同学聚会相见,并对一些处境艰难,家境贫寒的同学慷慨相帮。大家也都念着他们俩的好,只希望他们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可后来走私进口汽车的营生,遭到政府部门的打击和取缔,不知何故两人渐生矛盾嫌隙,于是生意一冷落两人便分道扬镳了。长久一段两人便没有了交集,发小、同学、朋友、合伙人便从此各奔东西,互不相干。是后来老陈的无数次劝导和撮合,他们日后才慢慢消弥嫌隙,但再已不复当年的友情。每每我们邀约组织的见面,他们俩亦明显生分,貌合神离。

去年那次相见时,谭梓洋不满刘自涵的抠缩,只捐了伍仟元给患癌症的周同学,两人抵牾争执了一番,相见欢也成了相见后的不欢而散。当然后来我们同学捐赠的微不是道的资金,也没能挽回那位身患癌症已到了晚期周同学的性命,但谭梓洋和刘自涵好不容易修复的友情,却因相见的不悦再次离散。而这次老陈还是想通过相见,修复谭梓洋和刘自涵疏离的友情,毕竟他们俩曾为我们几十年分散各地的老同学,在组织相见、解决部分同学的经济困窘方面出过不少力,帮过不少忙。

老同学自然围拢一桌,喜笑欢颜,亲切问候,打趣聊天。我们相邻两桌也是同学,只是许多同学经年不见,早已不复在大学时的同学少年了,从面容和言语中依希还能辨认出几分早年同学时的神韵。我心里顿时涌上几分慷慨,岁月这把刀怎的这般无情,倏忽间就把少年与白头翁同时刻在一尊泥塑中了呢?我远道而来又和老同学联系紧密,被安排和寿星老陈及原大学时几个要好的同学一桌,何况这样的生日宴会,疫情结束后我们这几个要好的同学小范围也举办过好几次。似乎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几个老同学先是谈笑风生,打俏调侃一番后,大家不约而同望向寿星老陈问,谭梓洋怎么还没来?

话音末落,宴会厅颤颤巍巍进来了一位身形虽高挑却有几分消瘦甚至是形销骨立;面容虽残留一丝俊朗却又分外憔悴,步履虽想急促,但提脚却有些微艰难的老年男子。

“谭梓洋,你个家伙,迟到了先自罚三杯,哈哈……”高声说话的是原班上的副班长兼组织委员老何。

进来的谭梓洋慢慢挨他坐下,勉强笑笑说:“别说三杯,一滴也不敢尝啦,我算是被这杯马尿害得不浅。不是寿星盛情再三,我怕很难来和大家见面了,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见大家了。”

“鬼扯,怎么啦,脸色是有些憔悴,去年四月那次聚会还好好的,红膛瓜色,声音敞亮,怎么今年就……”老陈对老何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下去。

他对同桌同学说:“今天不斗酒哦,酒水自便,饭后我们这桌同学留下,我有事和大家说。”气氛一下子有些凝重,大家面面相觑后,老陈接着说:“不好意思没吓到大家吧,没啥大事,只是留下来聊聊天,吃顿晚饭哦。想念大家了,差不多一年半未见面了,我们这把年龄了,见一次少一次,下次还不知啥时见呀。刘自涵你别蔫头巴脑的,招抚下大家吧,我要去亲戚朋友那几桌打个招呼。”

老陈对刘自涵这一提醒,同学们都齐刷刷望向刘自涵。是呵,刘自涵这是怎么了,一年半不见已然是满腹惆怅,满脸忧伤的样子。往日里豪爽大气,放达不羁,谈笑风生的神韵哪去了。说着老陈起身去其他桌了,我遂连忙起身走到了老陈的位置,准备挨谭梓洋坐下来。

说起刘自涵和谭梓洋,我还是有些话的。刘自涵的家族曾在长沙开有百年兴盛的“盛隆贸易商行”,他父亲也是长沙城内著名的红色商人,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曾为我地下党提供过不少帮助。1956年在工商改造和公私合营的社会化运动中,“盛隆贸易商行”也是最为积极的代表,因此刘自涵的父亲荣任了解放后长沙商会的首任会长。但1957年在反右的运动中,商会内部的倾轧,有人揭发刘自涵的爷爷曾为国民党军统湖南站提供过大量资金和物质,加之他父亲针对解放以来的一些政治运动表述过的所谓错误言论,他父亲便被被打成了“极右份子”,被发配到浏阳永和磷矿强行劳动改造,之后就死在了磷矿。自此这个百年兴盛的家族便迅急衰落下来,刘家后代都受到了牵连。刘自涵是他父亲五姨太生下的儿子,因从小聪明灵泛,他深得父亲和家族们的怜爱,父亲被抓去劳改后,他们母子的情况便也随之每况愈下。好在有他外婆家的资助,他们母子虽没有了锦衣玉食,但他们仍就富足饱暖。生意上和谭梓洋分道扬镳后,刘自涵沉沦了许久一段日子,后又东山再起做汽车零配件和维修汽车的生意,居然也做得风生水起。

谭梓洋家的情况和刘自涵家的情况异曲同工,谭梓洋家解放前开有长沙乃至中南地区有名的裕湘棉纱纺织公司。不同的是谭梓洋的父亲不是红色资本家,而是一直仰仗和听命于国民党反动政府发家的罪恶资本家。解放后谭梓洋的父亲遭到镇压,谭梓洋的母亲是他父亲的三姨太,谭梓洋是他父亲的遗腹子。好在谭梓洋的母亲是名牌大学学化学专业的高材生,解放后在湖南大学做了化学老师。谭梓洋不同刘自涵豪爽放达的个性,他生性内敛敏感,两人做事的风格也各不相同,刘自涵杀伐果断,干脆利落,而谭梓洋却深思熟虑,落子优游。两人生意场上分手后,谭梓洋承继了父亲的先业在绵纱纺织经营上也做得长袖善舞,生意兴隆。。

我正要挨谭梓洋坐下,老陈对我使个眼色,我便跟随在他身后,朝宴会厅另一边走去。老陈边走边告诉我说,老齐你今早才匆匆从深圳赶来,我没有来得及,告诉你谭梓洋的一些事,他们家最近出大事了,他女婿女儿经营不善不说,他们家纺织厂又遭遇了一场大火,损失不小。更要命的是谭梓洋被查出了肝癌且已到了晚期,他心思重过去又嗜酒如命,爱喝闷酒。他和刘自涵生意上分道扬镳后,拼了老命地经营想超过刘自涵。这下,病来如山倒,他一下子就垮了下来。他刚才说的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大家了,我真怕会一语成谶呀。

听了老陈的话我的心顿时沉重下去,眼泪也不争气地在眼眶中打转。那刘自涵知道吗?我问老陈。

还能不知道吗,谭梓洋这些事就是他告诉我的。你看他今天的状态,蔫头巴脑的,神情痛苦,见老谭时那躲闪的眼光。我刚才对同学们说想留下大家吃晚饭,也是他央我留大家商量下为谭梓洋家募捐的事。老齐呀,去年谭梓洋组织为患癌症的老周募捐,因嫌刘自涵出钱少,两人还斗气一场。让那次相见欢成了相见不欢而散,这世事怎么就这般变化无常呢?今年,我八月份去了大东北转了一圈不到两个月,回到长沙,刘自涵就跑来向我哭诉了谭梓洋这事。他准备了30万想解谭梓洋家的危困,但又不好意思亲自去交给自尊心极强的谭梓洋。但愿今天宴散后,他们这对老朋友能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唉,我们老同学一场,一晃快半个世纪了,我们怀念,我们相见,我们息息相关,我们心心相印,虽曾也会有些抵捂,会生些嫌隙,但毕竟我们还能互助相帮,相持相望,这是多么地弥足珍贵呀,但愿我们这些老同学的情谊如今天我生日宴会为大家准备的老酒一样醇厚甘甜,情韵绵长。

老陈一席话,我感慨万千,思绪荡漾。是啊,这世间人的交往,人的情谊,经天纬地,日月相随,不就是在怀念与相见的难舍难分,离愁别恨中兜兜转转,坎坎坷坷吗?相见与怀念是这人世间最美好的情节,相见与怀念演绎的是人之间一场天荒地老而不朽的情感。相见往往短暂而弥足珍贵,它让人们释怀曾经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难以忘怀的刻骨思念,它消弥那些千回百转,愁肠百结因思念而滋生的忧伤和惆怅。它让人们在相见的愉悦和快慰中获得心灵的寄托,获得情感的释放。

怀念也许没有相见时那般浓烈的慰藉,没有相见时鲜活情感那般炽热奔放,但怀念比相见更天长地久,更缠绵悱恻,更心醉神迷。怀念是心海日夜腾跃的涟漪,是情思款款铿锵的潺潺流水,它让那些曾经的美好相见化成了永恒的记忆,甜甜蜜蜜滋润着心田。怀念是情感诗篇中流淌的诗行,怀念是寻常岁月里美好生活的点缀。

怀念和相见总是相融相伴,总在我们的身边徜徉着长久的眷恋,总在我们心田传递着人们互至的情愫和温暖。然而相见与怀念又常常是萦绕在人们情感中的二律背反,是人们挥之不去却又渴盼永不分离的情感矛盾。长久思念換来的短暂相见,人们往往会感觉相见的不尽如人意还不如不见的好。甚至长久怀念渴盼来的一次相见还会让过往的美好怀念从此分崩离析。相见不悦,怀念亦成忧伤,情感亦成惆怅,如逝水东流,渺然远去。但怀念与相见这对相知相爱,相生相克的情感载体又总是能托举着人们金风雨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怀念与相见又总是寄望着我们的情愫在绵绵不尽的思念中,望极春愁,黯生天际,直到天荒地老。我们或许不能常常相见,但是我们却可以时时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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