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利亚的反政府武装发动针对叙利亚政府北部控制区的突然袭击。反政府武装主要由一个名为“军事行动司令部”(Military Operations Command)的新联盟组成,其成员包括“沙姆解放阵线”(Hayat Tahrir al-Sham, HTS)、“叙利亚国民军”(Syrian National Army, SNA)和其他一部分武装派别组成。反政府武装从叙利亚北部的伊德利卜省出发兵分多路,其中一路北上以叙利亚第二大城市阿勒颇为主要目标,另一路则向着阿勒颇南部推进。而截止12月2日,反政府武装已经攻占阿勒颇的大部,并且有渗透小组南下接近叙利亚中部的城市哈马(Hama)。叙利亚政府军未能在阿勒颇组织起有效抵抗,目前只在阿勒颇城市北部的部分地区坚持抵抗,并试图在哈马一线构筑新的防线。
那么此次冲突因何而起?又会走向何方?
反对派武装准备推倒阿勒颇市中心总统巴沙尔·阿萨德的哥哥巴西勒·阿萨德的骑马雕像
反对派阵营的背景
在2011年叙利亚内战爆发后,尽管有伊朗和黎巴嫩真主党武装的大力支持,叙利亚阿萨德政权一度在2015年前后濒临崩溃。当时叙利亚政府军大量军官叛变或阵亡,基干部队损失严重。而反政府武装、“伊斯兰国”(ISIS)则得到了美国、以色列、英国、法国、土耳其等多国支援,处于战略优势。2015年9月俄罗斯大范围介入叙利亚内战支持叙利亚政府,这才逐步稳定了叙利亚政府的局面,并开始发动反攻。2016年,叙利亚政府军重新夺回叙利亚第二大城市阿勒颇,并重新成为真正控制叙利亚大部的政治力量。
在夺回阿勒颇后,充斥着各种叛乱武装的伊德利卜省就成为斗争的最前沿。叙利亚政府希望能够夺回该省以确保阿拉维派核心区拉塔基亚的安全,而土耳其则将伊德利卜省视为与叙利亚的缓冲区,双方持续进行大规模武装冲突。直到2018年9月,普京和埃尔多安同意将伊德利卜变成“降级区”。该地区旨在作为叙土之间的缓冲区。2020年3月,俄罗斯与土耳其达成停火协议,最后明确了双方的控制区范围。
2020年时伊德利卜省的各方势力范围
但在俄土休战后,叙利亚政府军与伊德利卜省的反政府武装并没有停止冲突,同时由于反叛武装来源各异、主张不同,其内部也经常爆发冲突。在这一过程中,“沙姆解放阵线”逐步占据了主导权。
“沙姆解放阵线”是个典型的极端主义武装,其源于曾作为“基地”组织分支的“努斯拉阵线”(Jabhat al-Nusra, JaN),2012年12月被美国定性为恐怖组织。2016年7月,“努斯拉阵线”与“基地”组织分裂并改名为“征服沙姆阵线”(Jabhat Fatah al-Sham, JFS),到2017年1月,“征服沙姆阵线”与另外四个叙利亚内战中形成的极端主义武装派别合并,成立“沙姆解放阵线”(HTS)。随后,“沙姆解放阵线”对其他反对派武装发动进攻,在2019年1月已经成功征服大部分主流反对派,成为伊德利卜省内的主导反政府武装。
“沙姆解放阵线”进行战术演练
2020年俄土休战后,“沙姆解放阵线”也被土耳其关注,并逐步建立了明确的资助关系,但其关系并不如其他土耳其系武装那样与土耳其保持紧密关系。此外,“沙姆解放阵线”也很可能持续从美国、以色列和部分海湾国家获得隐蔽的资金支持。同时,为了证明自身的价值,“沙姆解放阵线”与叙利亚政府军的冲突越来越频繁,特别是俄乌冲突爆发的2022年,“沙姆解放阵线”与叙政府军的冲突已经上升到每年400次,比2021年增加了一倍。
“军事行动司令部”的另一个主要组成部分是“叙利亚国民军”(Syrian National Army, SNA),其为土耳其支持的叙利亚反政府武装,由多个武装派系于2017年整合组成。土耳其为其提供资金、装备和训练支持。美国则是这一派别的另一个主要支持者,根据土耳其智库在2019年的研究,美国资助过“叙利亚国民军”麾下28个派别中的21个,其中18个派系由中央情报局通过在土耳其的MOM行动室(Mission Operations Manager Operations Room)提供,该行动室是“叙利亚之友”的联合情报行动室,旨在支持武装反对派。28个派系中的14个派系也受到过美国提供的“陶”式反坦克导弹。
由于其成分复杂,因此“叙利亚国民军”内部组织较为松散,相互之间协调较少。在此次攻势中,“叙利亚国民军”比“沙姆解放阵线”晚了两天才行动,这多少说明了土耳其和美国对两者的区别对待。
“叙利亚国民军”(Syrian National Army, SNA)
冲突间隔期持续失血的叙利亚政府
尽管主要战事在2018年趋于稳定,但叙利亚政府在重建和恢复经济上举步维艰。第一,极不友好的国际环境制造了严重的经济压力。西方持续指责叙利亚阿萨德在垄断着大部分经济资源并形成庞大的裙带关系,然而西方故意不会提出美国实际控制着叙利亚东部的油田,并仍然对叙利亚政府实施严厉的金融和贸易制裁。这些制裁直接导致外国银行封锁叙利亚的付款渠道、外国生产商拒绝向叙利亚发货,叙利亚的外汇储备极度紧缺。
第二,一系列“天灾人祸”则让叙利亚的经济形势和民众生存面临巨大困难,这包括2019年黎巴嫩的银行危机、2020年开始的新冠肺炎疫情、2020年美国推出的“凯撒法案”、2022年爆发的俄乌冲突,以及2023年叙土大地震等。这一系列事件则让叙利亚的经济面对崩塌。全球治理体系恶化也带来了直接后果,巨大资金缺口导致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2022年开始大幅削减对叙利亚的援助规模,该组织在叙最大援助项目“综合粮食援助计划”已于2022年1月终止,这直接影响数百万叙利亚人的基本口粮问题。据联合国统计,现在有1200万叙利亚人处于粮食不安全状态,90%的叙利亚人口目前生活在贫困线以下,民众获得食物、水、电、住房、家用燃料、交通和医疗保健的途径十分有限。关键资源不处于控制之下,叙利亚政府的财政能力因为缺乏税源举步维艰,受到破坏的基础设施无法修复、基本公共服务难以跟上。
第三,应当承认,在战争和制裁的状态下,叙利亚政权以裙带关系组织经济网络虽然合乎逻辑,但也不可避免地会付出一系列代价,包括经济效率降低、腐败横行以及财富分配严重失衡等,对于民众生活的改善缺乏帮助,叙利亚内部多次发生过因为经济问题导致的骚乱。
叙利亚内战制造了庞大的赤贫人口,而战前叙利亚是中等收入国家
在这样的经济情况下,叙利亚政府军的军饷也无法保障,也缺乏抚恤和其他保障,战斗意志薄弱在本身政治意识形态就较为多样混乱的叙利亚几乎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同时,巨大的经济压力不仅让叙利亚需要为自己争取更大的国际空间而进行大量的政治妥协,同时也需要减轻叙利亚军事负担。从2024年9月开始,叙利亚军队分阶段复员数万名义务兵役和预备役人员,以降低相关开支并向周边国家和国际社会释放国家“正常化”的信号。但是这种复员同样不可避免地降低一线部队本就不多的作战能力。
从2015年后,叙利亚政府军的战斗力事实上已经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黎巴嫩真主党武装、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以及俄罗斯空天军的支援乃至直接参战,其中哪怕是非正规军的黎巴嫩真主党武装战斗力和纪律性都强于叙利亚政府军。在经济形势严峻的情况下,叙政府军的作战能力是无法好转的。
可以说,叙利亚军队在改善战略态势后战斗力并没有上升,反而因为各种经济因素而出现下降,现阶段确实是近年来叙军战斗力的低谷。
扳机:骤变的国际形势
引发此次叙利亚政府军灾难性撤退的因素除了叙利亚政府军自身的严峻问题外,还有一系列地缘政治事态。
第一,俄乌冲突让俄罗斯的战略资源全部集中到乌克兰,从而大幅度削弱了在叙利亚的俄军战斗力。俄军较有战斗力的单位都投入到乌克兰东部,在叙利亚的部队多属于二线单位,且规模有限。尽管俄罗斯进行了局部动员,但俄罗斯在叙利亚的战略力量仍然很难在短时间内提高。
第二,黎巴嫩真主党武装在与以色列持续性冲突中消耗较大。尽管真主党地面部队编制依然较为完整,可能没有西方媒体鼓吹的“严重损失”,但真主党领导层遭到的严重损害是事实,这也会影响真主党武装在叙利亚的作战能力和反应速度。同时,与叙利亚接壤的贝卡谷地在10月至11月的冲突中遭到了持续空袭,其后勤能力毫无疑问受到了一定损害,这些都降低了真主党采取行动的资源规模。同时,真主党武装大规模调动几乎必然会被以色列空袭。相应的,尽管以色列与真主党达成可能不太可靠的停火协议,但在另一个方向上制造对真主党资源的消耗环境符合以色列的利益。
第三,伊朗也存在类似的资源不足问题,其战略资源遭到一定消耗的同时,伊朗自身也面临着严峻的经济形势。伊朗一直在试图缓和冲突局面,但目前来看事与愿违。
第四,土耳其试图取代俄罗斯在西亚-外高加索地区的影响力,而在叙利亚方向制造更大的控制范围有利于土耳其在叙利亚问题上的话语权,并且也有利于土耳其国内库尔德问题的控制。同时,如果说相对不可控的“沙姆解放阵线”在与叙利亚军队的冲突中遭到重创,那么其他土耳其全力支持的武装可能可以控制伊德利卜到阿勒颇的广阔地带,这对于土耳其而言是非常有利的态势。
第五,美国大选结束后,特朗普对俄态度与拜登显著区别,为此拜登利用在任总统的权力进行一系列布局是自然而然的。拜登需要将特朗普对俄妥协的成本持续抬高,最好的方式之一就是通过在多条战线上制造冲突,扩大俄罗斯的战略资源投入,以刺激俄罗斯的回应强度,从而让局势恶化并缩小美国对俄罗斯妥协的空间。此次反对派对阿勒颇的突然袭击,以及并行的格鲁吉亚的反政府骚乱,都很可能是这一系列权力斗争的组成部分。
简言之,叙利亚的盟友都因各自方向出现了问题而受到削弱,美国则试图借助叙利亚局势撬动内部的政治冲突,以色列试图进一步削弱真主党武装,土耳其则试图扩大与大马士革方面的缓冲区同时可能借叙利亚政府的刀杀“沙姆解放阵线”的人。多条线索最终汇集到了阿勒颇,并最终扣动了扳机。
战事预判:战线暂时将止步于阿勒颇-哈马一线
从目前态势来看,叙利亚政府军在阿勒颇发生了灾难性的溃退,快速丢失百万人口级别的大城市的大部分对于任何一个军事行动都是耻辱性的失败。目前叙利亚政府军只控制着北部的工业区,但叙利亚政府军能否如同过去一样顶住反政府武装的攻势恐怕存在着不小的疑问,阿勒颇整体陷落概率仍然较大。
被“沙姆解放阵线”缴获的叙政府军T-72
不过叙利亚政府军也并不会一溃千里。
首先,此次行动的“沙姆解放阵线”兵力并无优势,外界猜测兵力规模仅有2-3万人,这样的兵力规模不足以支撑持续的战役行动,进攻动能将很快消耗殆尽。即便从最差的情况来看,叙利亚政府军稳住哈马一线的防御态势并不成问题。
叙军对反政府武装控制区进行的大规模炮击
其次,从目前反政府武装表现出的战斗力来看,尽管可能得到了乌克兰方面的无人机训练,但极端主义和土耳其支持的武装组织与叙政府军一样,战斗力没有实质性的提高,这与俄乌冲突中技战术快速迭代的态势有显著不同。因此,俄罗斯空天军即便只有二线部队仍然可以持续给予反政府武装大量的杀伤,从而加速反政府武装的进攻动能衰竭,并对叙利亚政府军的动员和反攻争取时间。
11月30日俄军或叙空军对阿勒颇市中心聚集的反对派武装进行空袭
再次,叙利亚政府军的援助也正在增加。除了第一时间进行支援的俄罗斯空天军外,伊朗已经明确表态将对叙利亚政府进行援助,伊拉克的什叶派民兵也已经进入叙利亚东部,其中还包括部分伊拉克反恐局的部队。伊拉克担忧“伊斯兰国”再度发展壮大,此次将更愿意投入资源参与作战。此外,库尔德人组成的“叙利亚民主力量”(Syrian Democratic Forces, SDF)和“人民保卫部队”(Yekîneyên Parastina Gel, YPG)同样与“沙姆解放阵线”等反政府武装有深刻的冲突,他们也能够有效阻碍“沙姆解放阵线”的扩张。
最后,反对派武装内部派系众多,不仅难以形成合力,反而很可能爆发内讧。有消息称12月2日凌晨“叙利亚国民军”旗下的“伊斯兰军”武装与“沙姆解放阵线”武装爆发内讧,双方互有伤亡,后者指挥官Abu Dhar Muhambal在阿勒颇市内被“伊斯兰军”武装打死。土耳其与“沙姆解放阵线”的关系也是微妙的,不排除土耳其方面将“沙姆解放阵线”作为炮灰使用的可能性。
整体来说,叙利亚政府军状态不佳,但环境仍然比2014-2015年要好得多。之后叙利亚军队如果拥有足够的资源,仍然可能在伊德利卜-哈马-阿勒颇一线进行大范围的反攻,以寻求一场战略决战以图彻底消灭“沙姆解放阵线”。如果叙利亚政府军无力发动如此大规模的反击,则可能选择依托哈马形成固守,之后在寻求夺回阿勒颇的机会。12月2日至3日,极端主义武装主力已经出现在哈马北,如果政府军能顶住这轮进攻,那么之后的态势将显著改善。但如果这样的进攻也无法顶住,则大马士革危险。
伊朗外长阿巴斯·阿拉格齐近期先后访问了莫斯科、大马士革和安卡拉,并宣布俄罗斯、伊朗、土耳其和卡塔尔的高级代表可能在本周末举行会议,讨论叙利亚问题。上述国家如果能够达成某种一致,那么叙利亚可能会以放弃阿勒颇为代价换取“沙姆解放阵线”等武装攻势暂停。当然,长期来看,一个坐拥百万人口城市的反对派控制区,对于大马士革的长期威胁依然十分严重,叙利亚政府能否接受这样的态势存在疑问。
12月2日态势图,绿色为HTS武装新占领范围,橙色为叙政府控制区,青色为12月1日至2日HTS武装攻占区域
归根结底只有叙利亚政府军有能力占据战场的主动地位,他们才具有通过谈判解决问题的资格。问题是叙利亚在其经济态势过于糟糕的情况下,如何长期确保自身的军事能力将是个较为棘手的问题,逐步恢复造血能力对于叙利亚至关重要。然而,在全球体系正在进入变革期的情况下,身处中东地缘政治板块交汇地带的叙利亚恐怕仍然将因外部因素而产生持续震荡,这是作为地缘权力中心之间缓冲地带的叙利亚难以克服的宿命。而叙利亚本身多样化社群结构和带有显著后殖民主义秩序的政治状态塑造了政府本身的脆弱性,在经济严重衰退的同时进行有效的改革,将是大马士革在确保生存的过程中必须面对的严峻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