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九十九次看见夕瑶从师尊梵珈房间里出来时,凤琉终于死心了。
原来佛不是不会破戒,只是不会对她动心。
那个念着阿弥陀佛普度众生的神灵,守着戒律清规,爱众生爱天界公主,却唯独不爱她。
凤琉决定自请永生永世驻守墟天渊,永远离开他!
……
灵界,帝王宫。
凤琉一身缟素跪在殿前,对着御座上的灵帝重重磕头。
“帝君在上,凤琉自请接手凤梧军,继承我父母遗志,永世驻守墟天渊。”
听到她的决定,灵族众人皆震惊不已,主座上的灵帝也一脸凝重看向她。
“风琉,你母亲是我灵界唯一女战神,父亲更是战功赫赫的将军,你作为天地间最后一只火凤,所有人都相信你会成为我灵界的保护神。”
片刻,他顿了顿,才开口:“可是……你永世驻守墟天渊这事,佛神梵珈他能同意吗?毕竟,你这千年可是在他身边长大……”
灵帝口中的佛神,是久居天外天修佛道的神明梵珈,也是凤琉叫了一千多年的师尊。
亦是她曾想拉下红尘,破除佛心之人。
凤琉攥紧了手心,沉默一瞬后,红着的眼眶中又添了几分坚定。
“墟天渊的火之封印自万年前便由火凤一族镇守,纵我是火凤族的末裔,也该继续守下去。”
“师尊对我虽有养育之恩,可我欠他的都已还清……如今他已有婚约,我此番离去对谁都好。”
灵帝点了点头,掌心翻转,白色灵力凝结出一块战神令,射入了她的神海中。
“你既已想通,本君自然应允。这十日你和佛神好好道别,待月底你生辰一过,便携着凤梧军启程虚天渊吧。”
凤琉低声应了一句是,再叩谢帝恩离开了灵界。
天外天,星辰日月同时悬挂在空中,如梦如幻。
门匾上灵光熠熠的“重华宫”三个字,让凤琉的思绪恍惚飘回了一千年前。
她幼时因战乱失足跌落人间,从一只火凤凰变成了落魄火鸡,灵力尽失之际,被梵珈捡到。
一袭金纹白衣的梵珈佛光渡身,抱着小小的她跨过了高高的门槛,走进了这扇高门。
他说:“小凤凰别怕,你族人全数上了战场,今后本尊来做你的倚仗。”
三界眼中无情无欲满手鲜血,以杀生入佛道的佛神在她面前,柔情四溢,从未冷过一次脸。
一千三百岁时她误入玄冰秘境,被冻成冰雕、仙根尽毁;
绝望之际,梵珈白衣染血匆匆赶来,渡了半生修为救她。
一千四百岁时她从灵界回天外天,途中遇上魑魅寻仇,正在闭关的梵珈开启逆天佛门将她护在怀中,挡住了妖邪,却险些丧命。
他昏迷不醒的那三百六十天,凤琉哭得六神无主,衣不解带地守在他的寒玉床边,用自己心头血为他疗伤。
也是那时候,凤琉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对他的感情早已变质。
一千五百岁那年,凤琉误饮了王母娘娘的宫廷玉液酒。
醉意上头,她跑到禅房偷亲了梵珈,跪在蒲团上轻勾着他掌心的佛珠。
“师尊,别念佛了来念我,好不好?”
那一刻,梵珈看向她的眼神极凉。
“凤琉,我是你师尊!你这是大逆不道!”
凤琉被他盯得莫名发怵,不敢再轻举妄动,但酒壮怂人胆,让她藏在心底深处的情愫直涌上头。
四目相对,她红着眼表明了爱意,也说出自己不愿再唤他师尊的决定。
当时的梵珈神色冷然拨动着手里的佛珠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而后,无动于衷地施法把她丢出了殿门。
“你还小,根本不懂什么是男女之情。今日的话我只当没有听过,以后不许再提!”
那晚,凤琉抱着梵珈送她的仙璃玉枕哭了一整夜。
但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她倔强又不知天高地厚,梵珈越拒绝,她便越挫越勇。
她开始不喊他师尊,给他送月老那换来的姻缘红线传达少女心意,给他绣凡间的鸳鸯荷包表露肆意张扬的爱意,像天灵两界无数喜欢他的仙子一样追求他。
可梵珈却对她越来越疏离冷淡,不仅在他宫殿设阵不让她进,甚至不再踏足她的瑶光殿。
但凤琉从没有想过放弃,依旧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喜欢,追了他整整百年。
但现在,不一样了。
三个月前,梵珈还了俗,和天界夕瑶公主定下了婚约,众仙都在聊这一段天作之合的姻缘佳话。
他带着夕瑶游遍四海八荒,去十里桃林看了漫山遍野的桃花,去天河摘下了最亮的一颗星辰送给了她。
他把天界所有仙子梦寐以求的浪漫,统统给了夕瑶公主。
还有从前那些独属凤琉的偏爱和柔情,也都全给了她。
凤琉不是没有哭过闹过,可换来的只是梵珈更甚的冷意:“凤琉,一千年前我是你师尊,往后我也只会是你师尊。”
“明年花神节我就迎娶夕瑶为神后,到时候你要唤她一声师娘。”
婚期已定,再无变数。
凤琉看着梵珈将夕瑶带回了重华宫,带着她回了他的寝殿。
听着里面传来似是而非的暧昧声,凤琉的心死得彻底。
从前梵珈是无情无欲高坐云台的佛神,现在他却是只愿与未婚妻不眠不休缠绵的狂徒。
佛光暧昧,凤琉的心死的彻底。
她不能再喜欢梵珈了。
也不会再留在他身边。
第2章
凤琉深吸一口气,跨过重华宫高高的门槛刚要进去,和迎面出来的梵珈撞到了一起。
日光倾洒在他身上,为他周身渡上了一层金光。
刹那间,凤琉从他冷峻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清冷的悲悯,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师尊……”
刚要说话,梵珈冷淡的训斥声已经传来。
“杵在门口做什么,是想让人觉得重华宫没了你的容身之处吗?”
凤琉神色一愣,心头顿时酸涩。
从前有仙者说她是重华宫的“累赘”,梵珈派人把那人丢下了轮回台畜生道做了长舌虫。
“小凤凰从来不是本尊的累赘,重华宫也永远都是你的家。”
那时候的他,将凤琉宠得无法无天,替她挡住外界所有闲言碎语。
但现在,这样扎心窝刻薄的话,竟是从他口中说出。
默然须臾,凤琉扯了扯苍白的唇:“以后不会了。”
还有十日她就要去戍守墟天渊了,不会再做他的累赘,也不会再让旁人误会。
凤琉垂下眼帘准备回瑶光殿,身后徒然传来梵珈的声音。
“今日去了何处,你为何穿一身素衣?”
梵珈皱着眉上下打量着她,对她现下的穿着很是不满。
迎上他犀利的目光,凤琉只觉得喉头一阵发哽。
七日前,得知父母战死沙场的噩耗,她六神无主的去找梵珈,想要他陪自己去墟天渊迎接棺柩回到封神窟。
“师尊,今夜亥时你能否陪我……”
可当时正赶着去见夕瑶公主的梵珈,直接甩开了她的手,语气如同淬冰。
“别再说这些不知羞耻的话,你就算不顾及自己的名声,也要想想你父母和凤梧军的清誉!”
这些天梵珈日日都和心上人在一起,根本没在意她已经连着穿了七日的素袍。
收拢思绪,凤琉哑声回应梵珈。
“我今日去见了灵帝,再过几日……”
话音未尽,一只传音金乌扑哧翅膀飞来,停在在梵珈耳边窃语。
梵珈的神色刹那柔和了下来,连眉心的朱砂痣都平添几分柔和。
再度收回视线,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清。
“我有事要出去,你在宫中安分点,下次去灵界见帝君别穿得如此素净,不然还以为我重华宫有丧事。”
说完,他便遁形离开了。
望着空无一人的前方,凤琉的眼尾倏然泛红。
离别的话,终究没能说出口。
也罢,如今他满心满眼都只有夕瑶,又怎会在意其他身外之事。
凤琉在原地站了半响,才默默回了瑶光殿。
清冷萧条的庭院内,粗狂的梧桐树干上剑痕斑驳,至今外溢灵气。
一刀一刀的划痕,是梵珈手把手教她练剑诀时留下的。
“我的小凤凰,根骨极佳天资聪颖,来日定能成为灵界第一人,斩尽妖邪护卫苍生。”
大抵是第一次养凤凰,梵珈总喜欢施法把她变回原型,揉着她头上毛茸茸的羽毛说她的剑气厉害到可以开天辟地。
实际上,只有浅浅一道的剑痕。
回笼思绪,现在再看着这些过往的印记,凤琉心底只有无尽的苦涩蔓延成海。
如今要离开重华宫,她也该收拾东西,清空自己在瑶光殿的所有痕迹了。
回到宫殿,凤琉施法捏出许多纸人,和她一起默默清理着封存在柜子里的物品。
一月一绣的鸳鸯荷包,每年都去不周山捡的五彩石,还有她用自己血肉浇灌、灵力滋养的平安草。
统统都是她明目张胆表露爱意,却被梵珈拒之门外的物品。
凤琉轻轻一挥袖,将所有东西收进自己的储物戒。
储物戒里,早就堆满了这些年梵珈送她的礼物。
她说喜欢拉弓射箭,他便斩杀上古妖兽,为她找到东海琼鱼骨打造良弓。
她羡慕天界仙子姿态飘然,他坐在万人仰望的莲台上,徒然停了诵经,亲手雕刻了一支青玉灵簪送她做生辰礼,还说。
“小凤凰是灵界战神之后,你的弓箭定要举世无双,你喜欢的发簪也当是独一无二的。”
那时候的梵珈,把她捧在了心尖儿宠。
可现在,过往的一切如回旋镖一般直扎在凤琉的心头。
梵珈让她体会到什么是被爱,也让她清楚的知道什么是一落千丈的不爱。
回过神,凤琉将手中流光溢彩的青玉灵簪放回了储物戒。
镇守墟天渊,这些东西带着累赘,丢了可惜,她准备把它们全数典当换为上品灵石,再把灵石给梵珈。
就当还了他这一千年的养育教导之恩。
翌日一早。
凤琉离开天外天将储物戒的东西全部变卖完,又进了天界的炼器阁,打算打造一块护心龙鳞铠甲好为驻守墟天渊作准备。
“这龙鳞铠甲需要妖兽蛟龙逆鳞做原材料,需等三日才能完工。”炼器师对她说道。
凤琉颔首应了,正要转身离开,赫然看见梵珈站在炼器阁门口,面色阴郁看着她。
“龙鳞铠甲?你制它做什么?”
第3章
凤琉没想到梵珈会在这里,下意识说道:“送给母亲。”
闻言,梵珈皱眉点了点头。
“以后这种事,你让仙娥做便可,何必亲自跑一趟。”
他的话让风琉神色一阵黯然。
以他的心思缜密,竟然丝毫不疑,一个远在墟天渊的人怎么会要她从千里迢迢的天界打造护心龙鳞铠甲。
凤琉刚要说话,却看见梵珈侧身牵住一只素白娇小的手,走进了炼器阁。
看到一身雪白沙罗裙出尘绝世的夕瑶,她心头微颤。
师尊喜欢的女子,不愧是天界第一美人。
只一眼,她都久久没能移开视线。
四面相对,夕瑶朝着凤琉莞尔一笑。
“阿琉,别被你师尊吓到了,他只是看你孤身一人独行,所以才有些担心。”
她的眉眼很温柔,衬得梵珈一张冷脸也多了几分柔和。
“走吧,莫耽搁了刻婚书的时辰。”说完,他就牵着夕瑶往里走。
再转眸看向凤琉之际,已恢复冷清严肃的神色:“在这里待着,稍后随我一起回天外天。”
凤琉心头一颤,想拒绝的话刚要出口,梵珈已经走进了里间。
夕瑶拉着她在一旁坐下,笑吟吟地分享她和梵珈之间的事。
“你师尊看似清冷傲然,实则体贴,这几个月,他总是变着花样送我礼物,陪我去姻缘树下祈福,带我去三生石畔赏白莲花。”
“所有人都说他很爱我,为我甘愿破了佛心入红尘,可我却始终少了一份安全感,不知道他对我好到底是因为这份婚约,还是真的喜欢……”
夕瑶的欢喜和忧愁,是凤琉奢求而不可得。
可此刻,她只能强逼自己心如止水:“师尊喜不喜欢你我不知道,但这千年来我从未见过他对别的仙子这般在意。”
夕瑶面颊涌上一缕绯红,用袖遮面抿唇轻笑。
“若真如此,那我也放心嫁给他了。”
凤琉垂着眼帘没再接话。
两人造完婚书后,夕瑶又拉着凤琉在炼器阁里看起了法器。
她拿起一条混天红绫递给凤琉:“阿琉将这混天红绫做腰带装饰甚是好看,到时候我与你师尊大婚那日,你带这身红绫可好?”
红色的布如同鲜血刺进凤琉眼中,她瞬间想到了父亲母亲残破铠甲下浑身是血的模样。
“我不要。”抵触涌上心头,凤琉下意识就推开了混天红绫。
父母头七刚过,她不想碰任何喜庆的颜色。
梵珈见她这幅模样,面色瞬间冷淡下来。
“没规矩!阿瑶送你见面礼,你怎敢拒绝?”
薄凉的话语似捅穿心脏的利刃,让凤琉呼吸一窒。
她抬起僵硬的手,接住了红绫:“多谢师娘。”
夕瑶娇羞笑道:“我和你师尊还未成婚,现在叫师娘早了。”
梵珈一脸宠溺:“不早,现在刚刚好。”
凤琉缄默地看向他们两人,托着红绫的手一点点攥紧。
门外天色倏暗,原本云雾缥缈的上空忽然有黑色烟雾流转。
梵珈眼神一凛,看了看天,不容置疑的对凤琉说道:“有魑魅从墟天渊跑出来了,我先送你师娘回天界,再来接你。”
说完,他牵着夕瑶往外走。
两人亲昵的交谈声隐约传来。
“阿伽,你对从小养大的阿琉怎么这么凶,是不喜欢她吗?”
梵珈的声音清晰传入凤琉的耳中。
“对。”
短短一个字,如同巨钟敲在山间。
她抬手压了压左心口,对着梵珈消散的背影低声喃喃道:“师尊,你放心,你不喜欢的拖油瓶,还有九天就要离开了。”
第4章
炼器阁上空浓云密布,黑压压地织出令人窒息的憋闷感。
凤琉不放心地探查着四周,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回头,只见一道煞气狠狠打在那些灵力低微的炼器师身上,他们瞬间脸色惨白倒在地上!
凤琉见状,连忙将灵力汇聚成防御结界,再咬牙硬撑输送灵力救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梵珈却始终没有再来。
凤琉开始力不从心,心脉隐隐阵痛起来,喉间也涌上一股腥甜。
她恍惚想起年幼时,梵珈从未失约过。
即使他有事离开,也会说:“阿琉,我去去就回,你在这里不要动,等我来接你。”
她学会了乖乖在原地等梵珈,可这次他却失约了。
眼看支撑不住,凤琉一口乌血直直喷了出来。
正在这时,一道金色佛光普照万物。
“凤琉!”
梵珈由远及近,炼器阁的煞气被梵珈瞬间驱散,他收拢佛光快速走来。
玉石地砖上的血水,映出凤琉惨白的脸色,还有梵珈的盛怒。
“我没来接你,你不会自己回去?小小年纪就会逞英雄了?”
莫名的怒火让凤琉眼角沁了水雾。
她轻颤着睫毛,咽回喉间的苦涩:“对不起,师尊,我以后不会等你了。”
以后,她会迎着风淋着雨,走自己的人生。
再也不会等你了。
梵珈沉默一瞬,将一颗疗伤的金丹送到她的嘴边,随后带着她御空离去。
回到瑶光殿,梵珈一眼就看出宫殿内的异常。
“怎么空空荡荡的,跟没住人一样?”
凤琉说出了早已想好的措辞:“一些无用的东西全都收起来了,待日后师尊成婚再添喜庆的。”
梵珈点了点头,转而又严肃提醒道。
“以后阿瑶进了重华宫,你绣的那些鸳鸯香囊,记得统统收起来,莫叫阿瑶瞧见。”
凤琉乖顺的颔首:“好。”
其实这几日,她不仅把所有的香囊丢了,连同那些针线也全都用灵焰烧尽。
梵珈见她应得毫不迟疑,眉头紧拧了几分。
但他未再多言,叮嘱她早些休息,便转身走出了瑶光殿。
这一夜,凤琉睡得很不安稳。
梦里的她好像回到了幼时,父亲母亲带着凤梧军征战沙场,留她一人在灵界。
她偷偷去找他们,却因为灵力不够从天上掉了下来,被人抓去关在了鸡笼。
手中捻着佛珠的梵珈路过,淡漠的扫了她一眼便继续前行,没有任何怜惜之意。
凤琉抽噎着睁开眼,发现自己在睡梦中泪流满面。
倘若当年,梵珈不曾买下她,没有牵着她的手上天外天重华宫。
自己和他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么深的羁绊。
他也不会在自己的心底,生根发芽这么多年……
翌日,云雾缥缈。
梵珈命人将太上老君的疗伤丹送来凤琉的宫殿,又带了一堆礼物给她。
“昨日那红绫你不喜欢,阿瑶又给你特意挑了几只灵宠,你改日要好好谢谢她。”
看到那几只寻宝灵鼠和短尾玉兔,凤琉平静的点了点头:“谢谢师尊。”
还有八日,她就要换上戎装戍守墟天渊,这些灵宠大抵是带不走的。
空气一阵寂静,梵珈灼灼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沉默许久才再度开口。
“你寻个时间给你父母传音,让他们来天外天参加本尊的婚宴,你和他们一千年未见,如此也可聚一聚。”
他的话,让凤琉整个人僵在原地,喉间也涌上一阵涩痛。
她何尝不想给父亲母亲传音,可身死魂散的他们,又如何能够收得到……
“墟天渊的魑魅不灭,凤梧军誓死不回归,师尊的婚宴,他们怕是回不来。”
第5章
凤琉嗓音哽了几分,没有说出实情。
早在父亲母亲的玄棺抬进灵界封神窟,梵珈不曾陪在她身边的那一刻,她就打消了告诉他真相的念头。
终究是她一人的丧事,又何必坏了他迎娶心上人的喜庆。
梵珈不知她心中所想,而是淡淡颔首。
“既是如此,那他们不回来也罢,你全权代表凤梧军出席即可。”
说完,他便起身离开。
看到门口的泛着红光的夙兰枪,梵珈又驻足问了一句:“怎么突然把枪拿了出来?”
凤琉怔了怔,低声应道:“放太久不用怕它认不得我了,拿出来擦了擦。”
梵珈点了点头,未再多言。
望着他幻化成云烟消散的背影,凤琉蜷缩手心,眼圈红了一圈又一圈。
这次之后,梵珈没再踏足瑶光殿。
他每日除了讼佛法悟道就是陪着夕瑶游玩,从天界南天门逛到北天门。
凤琉宅在宫殿里,一步也没跨出过重华宫,独自在房间默默收拾着东西。
月神节这日,是人界的中秋节。
凤琉去炼器阁领了定制的护心龙鳞铠甲。
随后提了一壶瑶池仙酒去了灵界封神窟,拜见父母。
山窟内,密密麻麻耸立着大大小小上万座坟丘。
火凤一族无论男女长幼都应上阵杀魑魅,镇守墟天渊庇佑三界。
旁人打战尚有凯旋而归的机会,而她的叔叔伯伯和各族兄长姊妹,都是躺在棺柩被将士们抬回来。
有的身首异处,有的四肢不全,还有的仅剩一副残血铠甲,被魑魅所灭,他们再无来世。
但无论他们是何种牺牲方式,都被凤梧军众将士带回灵界落叶归根。
看着面前紧挨在一起的两座新坟,凤琉将酒壶里的酒在墓碑前缓缓倾洒。
“爹,娘,今日是月神节,人间亲人团聚的节日,女儿来看你们了……”
“你们总说阿琉隔了三千年才破壳而出,自小便不通神法,灵力也是极低,吃不了风沙的哭,所以将我留在家。”
“可我身上流淌着凤凰血脉,有你们这样的爹娘,又怎会是个吃不了苦的女娇娥?”
“还有五日,我便会穿上娘的铠甲,戴上爹的佩剑,去墟天渊和三十万凤梧军汇合。”
“魑魅一日不除,阿琉一日不回灵界,以后若是没能来坟前尽孝,阿琉会在黄泉路上找你们,到时候……你们别喝孟婆汤,别再把女儿丢下……”
凤琉在坟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又恍惚地陪了他们好一会儿,才堪堪起身。
待回到重华宫,一轮皎白圆月高高悬挂在屋檐一角。
仙娥看见她,连忙走来。
“凤琉仙子,尊上唤您去梵音殿吃团圆饭,一直在等着您呢。”
凤琉愣了一下,有些犹豫。
九百多年前梵珈同她过的第一个节便是月神节,那时的他说:“等来日小凤凰成了神,师尊让月神嫦娥也来陪你过节。”
如今再一起过最后一个月神节,这顿团圆饭就当是离别饭吧。
凤琉应了仙娥,去了梵珈的梵音殿。
一进前殿,她就看见了梵珈和夕瑶坐在五彩描金的八仙桌前贴耳私语。
夕瑶小鸟依人地依偎在他身侧,时不时掩面而笑。
见到凤琉,两人的谈笑声戛然而止。
“未央来了,今日月神节,我特意请了天界的厨神来重华宫做菜,我们一起过节。”
夕瑶笑颜温婉地拉着凤琉在桌前坐下,又宛若女主人一般招呼着仙娥为她倒茶添碗筷。
看着满桌子的佳肴美味,血燕蟠桃肉,龙舌佛跳墙,龙肝凤髓人参果……
凤琉僵坐着,一筷子都没有夹菜。
因为这些菜,没有一道是她能吃的。
她幼时灵力低微,身体虚弱,胃口也不好,从来不喜欢吃这些肥甘之物。
梵珈为此找灵帝从灵族调了一个厨子回天外天,专门为凤琉定制一日三餐。
这么多年,他都记得。
可今日梵音殿的菜肴,却没有一道是为她准备。
第6章
“阿琉怎么还不动筷,是不喜欢我安排的菜吗?”夕瑶有些尴尬和失落地看着凤琉。
一旁的梵珈直接皱起了眉头:“不喜欢你就回去,别在这耍性子。”
他责备的口味,让凤琉攥紧了手指。
夕瑶嗔责了一句:“别这样和阿琉说话,会吓着她的。”
说完,她又过来牵住凤琉的手,语气温和:“若是不喜欢吃,我让厨神再依着你的口味做几道菜。”
“只是有些不舒服,没胃口罢了。”凤琉垂眼摇了摇头,随即从桌边站起身,“师尊师娘你们吃,我回去歇会儿。”
说完,她没再管梵珈的神色,行了个礼转身往外走。
刚出梵音宫,夕瑶一并追了出来。
“阿琉,我送送你。”
她挽住凤琉的胳膊,似是不经意的问了一句。
“你这几日和我们在一起都心不在焉,是真不舒服还是在想心上人?”
凤琉一愣,摇了摇头:“阿琉……没有心上人。”
夕瑶意味深长看着她:“那要我给你介绍一个仙君吗?”
凤琉抿唇道:“多谢师娘,不用了。”
夕瑶轻笑两声:“不用了?看来阿琉心里早就有了一个不能说的心上人。”
她语气里带着的笃定口吻,让凤琉不由得定住步伐。
她转头看向夕瑶,这才发现对方脸上的笑带着嘲讽和讥诮之色。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了。
“凤琉,喜欢上自己师尊,你不觉得可耻至极吗?”
“你出生高贵,父母是战场上杀伐果断,福泽三界的战神,如若他们知道你的龌龊心思,会不会后悔生出你这么一个大逆不道的女儿?”
一字一句,夹枪带刺,让凤琉神色瞬间惨白。
夕瑶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即转身回了梵音殿。
凤琉浑浑噩噩的往前走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瑶光殿。
那段已经尘封于心的情愫,再一次被人提到明面上来,她早已没了最初的铮铮傲骨。
剩下的,唯有蚀骨的痛。
她告诉自己——没关系,只有最后五天就会离开天外天,离开梵珈。
到时候,所有的疼痛都会随着时间慢慢消散,埋藏在岁月的长河里。
夜深人静,凤琉再一次辗转难眠。
她拿起墙角的夙兰枪,迎着月光在院子里舞动起来。
一道道凌厉的劲风在空气中飞扬,只见光影不见枪,唯有枪尾红缨随风飞舞。
最后,长枪一挑,她稳稳定住,额间细汗在月光下晶莹剔透。
凤琉仰头看着那一轮圆月,眼神坚定:“爹,娘,看到了吗?阿琉已经长大了,你们无需担忧,往后在战场上,我也可以和你们一样,诛杀妖魔,所向披靡!”
舞完枪,凤琉回到寝房昏昏沉沉睡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间蓦地传来一道轻微脚步声。
她睡眼惺忪地睁开眼,觉察到黑暗中有一道熟悉的气息到了床边。
“师尊?”
凤琉骤然清醒,正要起床,梵珈却俯身而下,将她压在了床榻和身躯之间。
佛珠一圈圈缠在他青筋毕显的手腕上,冰凉的佛珠拂过凤琉的脸颊。
梵珈勾起她的下巴,薄凉的吻铺天盖地落在她的唇上。
凤琉浑身一僵,大脑也跟着一片空白。
“阿瑶……”
暗哑的嗓音饱含着隐忍的情欲,在顷刻间让她如遭雷击。
“别碰我!”
凤琉竭力推搡开身上的男人,也将他一路向下摩挲的大掌拂开。
“梵珈,看清楚,我是凤琉!”
她颤抖着连滚带爬下了床,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房间。
这一夜,凤琉躲在门外的梧桐树上,再也没有睡意。
翌日清早。
凤琉顶着疲惫下了树,却刚好看到梵珈从她的寝房出来。
四目相对,尴尬和耻辱感接踵而来。
她下意识拢紧衣襟,后退了两步想要避开。
第7章
梵珈却眸色幽深看着她,轻飘飘开口:“昨夜喝多了把你当成阿瑶,以后你知道我喝了酒,记得避开点。”
凤琉沉默一瞬,蜷缩手心点了点头:“阿琉谨记。”
以后相隔万里,不管他饮不饮酒,自己都会离他远远的。
梵珈眼底涌上一缕复杂情绪,但他什么也没说,转身遁形离开了。
凤琉站在原地,许久才收回视线。
还有四天,就要走了。
院子里的梧桐树叶萧瑟凋零,她心底的情愫之花,也早就枯萎了。
暮色西斜,凤琉去灵界做戍守墟天渊的交接事项。
看着父母的名字消散在天书上被她的名字替换,凤琉一时有些失神。
自六百岁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们。
从前她也在心底埋怨过,他们驰骋沙场以墟天渊为家,却将她丢在灵界不管不问。
梵珈给了她遮风避雨的家,她以为那个男人会是她此生永远的倚仗和依靠。
直到一杯黄土埋忠骨,凤琉才想通,身为灵界战神后裔,她不该偏居天外天一偶,而是应当一身戎装冲锋陷阵,巾帼不让须眉。
好在还有时间,她要继承父母的衣钵,带着凤梧军魂,继续他们没能完成的任务。
这两天,凤琉接着收拾去沙场上要用的行囊,却突然发现,枕头底下放着的瓷瓶不见了!
那青花瓷瓶里,放着的是他们火凤一脉老祖宗传下的救命药——离陨丹!
一粒丹药,可救仙者于殒命之际,更可重塑仙根,凝仙魄飞升成神。
父亲去墟天渊前,特意留给她,要她非万不得已不可轻易用掉。
可现在,离陨丹不见了!
正当凤琉万分紧张之际,梵珈来了瑶光殿,眉眼冷空。
“阿瑶前几日心神不宁,我将你的离陨丹拿去给她服用了。”
“那日走得匆忙忘了告诉你,如今她已痊愈,本尊欠了你一个人情。”
听着他云淡风轻道出的话,凤琉的心跌落了万丈深渊。
离陨丹是曾经的凤梧军死后内丹凝聚所成的救命药,母亲特意留给她保命用,这个男人竟然轻飘飘地给了夕瑶!
“师尊可知,离陨丹是我族人内丹凝聚而成?”凤琉颤着声问道。
梵珈点了点头:“自是知晓,所以你想要什么补偿尽可开口。”
看着他一脸淡然的样子,凤琉只觉整颗心好似被无数只蚂蚁在啃咬蚕食。
梵珈是三界唯一的佛神,无数妖魔对他虎视眈眈,想吞噬他的修为。
从一开始,这颗离陨丹凤琉就打算用在他身上。
现如今,他既然给了他心爱的女人治心病,她也就当是提前送给他们的新婚之礼。
如此一来,这本以为还不清的养育之恩,也一笔勾销了。
凤琉深吸一口气,哑声道:“明日我想去观赏轮回台河畔的曼珠沙华花开,师尊若真要补偿,那便陪阿琉一同去吧。”
曼珠沙华的花语,是生死两隔,永不相见。
明日是她一千六百岁的生辰,她想在曼珠沙华盛开的那一刻,跟梵珈好好道个别。
梵珈沉默片刻,点头应了下来。
一夜的时间转瞬流逝。
翌日一早,凤琉依旧穿着一身素衣,和梵珈出了门。
天宫仙气萦绕,每一处殿堂都有着她和梵珈共同的回忆。
“小时候我控制不住身体的火凤之力,你会为我日夜翻阅藏书阁经书,就为了让我不失控。”
“一千岁那年,我一团三味真火不小心烧了池边的三生石,你用神力修复好后,再把我抱到了三生石上,让我随意捣鼓……”
“那时我想要你手上的佛珠,你说佛神之珠,不能被人亵渎。普天之下,唯有小凤凰可以碰。”
每走一处地方,凤琉都会絮絮叨叨地对梵珈说出一段过往。
但梵珈紧绷着下颌线,似是没有耐心听她回忆。
“那些都是过去,人都要向前看。”
他低沉淡漠的嗓音,拉回了凤琉的思绪。
凤琉仰头看了他的侧颜一眼,喃喃应道:“是啊,人都应该向前看,没有谁可以回头。”
“所以师尊,我由衷希望你幸福……”
第8章
忽然,轮回台边河面上灵气冲天,光华流转,曼珠沙华花盛开了。
也代表还有最后一日,凤琉便要离开天外天,离开他,永不相见。
但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她回不了头,也不会回头。
两人无声走着,眼看快要池畔,一个仙侍骤然现身匆匆走来。
他在梵珈耳畔低语了两句,凤琉隐约可听见“夕瑶”的名字。
下一瞬,梵珈那双清冷的眼眸骤然一沉。
“我有急事要处理,下次再来陪你看花。”他交代一句,转身就要遁形离开。
“师尊。”凤琉下意识拉住了他的衣袖。
从一千五百岁表露心意被拒后,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和梵珈有肢体接触。
“今日是我生辰,可以陪我看完花再走吗?就当是……”
凤琉的话尚未说完,梵珈倏地将他的衣袖抽走。
“你何时学会拿生辰扯谎了?”
停顿片刻,他抿了抿唇,似是无奈般轻叹。
“若你执意要看,下次本尊直接命人将曼珠沙华移栽回重华宫给你日日观赏。”
说完,白光一闪而过,他彻底消失在她的眼前。
凤琉站在瑶池边,清瘦的身子摇摇欲坠,眼神一点点变得空洞,再也没有了光。6
他竟然忘了今天是她的生辰,忘得彻彻底底……
轮回台边已被各路仙人和宫娥团团围住,凤琉却没再去看,而是下了凡间。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人间供奉梵珈的神庙。
香火葳蕤,人人皆跪在佛前,双手合十低声许愿。
凤琉站在远处,视线始终落在一身金丝纹白袍,眉目低垂的梵珈玉石佛像上。
她用视线一寸寸描摹他的模样,而后学着凡人买了一块许愿牌。
暖黄的罗汉灯罩前,留有空白的心愿题词处。
凤琉拿起毛笔,没有任何犹豫地写下了十一个字。
【愿余生无他,凤琉此生平安。】
看着许愿牌被她施法挂到许愿树上最高处的那一刻,她感到淤堵在心里的那些泥渐渐化成水,消散而逝。
亥时三刻,凤琉才迎着天外天的冷风回了瑶光殿。
距离她出宫离开,只有最后的两个时辰了。
瑶光殿清冷,凤琉一点点清理掉自己在这个宫殿最后的痕迹。
玉枕下通体圆润、浮着一层流光华彩的黑檀佛珠,是她三跪九叩爬了99999层台阶,在如来佛祖面前跪了百日为梵珈求来的。
从前她讨了回来,本想留个念想。
可现在,她手中燃起灵焰,没有丝毫留恋地将佛珠燃烧殆尽,如同将她和梵珈的所有过往焚烧干净。
从今往后,瑶光殿再无凤琉。
离开倒计时一个时辰,凤琉在迦南木桌上给梵珈留下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储物袋——
那是变卖过往之物换来的名贵丹药和灵石,还他一千年养育之恩,从此划清界限再无瓜葛。
随后,她留下一张字条——
【师尊,我走了,愿往后仙途不相逢,也愿你和夕瑶琴瑟在御岁月静好。】
【勿念,相忘,不归。】
收笔后,凤琉即刻穿戴好护心龙鳞甲,换上戎装,提起夙兰枪离开了瑶光殿。
出了宫,她深深看了一眼门匾上“重华宫”三个大字,没有犹豫地转身离开。
灵界边地,煞气萦绕。
凤琉现身,额间战神令若隐若现。
等候在荒芜边地的凤梧军齐齐抱拳,异口同声:“恭迎战神!”
凤琉按下翻涌的情绪,眼底满是决然:“我凤琉在此立誓,魑魅不灭永不回灵界,凤梧军们——随我启程墟天渊!”
音落,众人齐齐运转灵力,化作一抹红光往寸草不生的墟天渊直冲而去。
凤琉最后看了一眼天外天的方向,幻化凤凰之身,朝着红光而飞。
此生虽无归期,却也不必回头。
第9章
另一边,天界。
满山萤火虫翩飞的神树下,一身金纹白袍的梵珈双手合十,垂眸祈福。
而他身后的不远处,正是千年难得一见的云鲸遨游云海。
明明是这样旖旎的风光,他却觉得心底莫名一空,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心底流逝。
如同指尖细沙流逝,他再也握不住。
“阿珈,看起来心不在焉。”夕瑶开口将梵珈的思绪拉回,她眸中有些担忧,“是在想阿琉吗?”
“不是在想她。”梵珈微微侧身,眼中的冷淡与在凤琉面前温柔的师尊判若两人。
得到这个答案,夕瑶心底惊疑,这人是她用神树枯萎的借口从凤琉身边支走的。
她还以为,此时此刻的梵珈理应在想凤琉。
回过神,夕瑶笑着挽上梵珈的手臂,下意识用窥心术去探梵珈的内心。
下一瞬,一句话同时响起在梵珈的心海还有她的神识中。
【阿琉会不会还在赤莲池边……】
夕瑶原本笑意盈盈的脸上瞬间笼罩上阴云,不是说佛从不打诳语吗?!
梵珈假装不经意地挪开她的手,不知为何,他此刻有种预感。
如果他此刻不回重华宫,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凤琉了!
敛去思绪,他丢下一句“既然神树之事已了,那我便先回天外天”,便丢下错愕的夕瑶遁形消失在了原地。7
天外天,重华宫。
仙娥和仙侍们密密麻麻站在宫殿门口,窃窃私语。
“她真的走了……”
“谁走了?”梵珈心底升起一股浓重的不安,大步流星的朝里走去。
为首仙侍咬了咬牙,视死如归般一股气说道:“尊上,凤琉仙子不见了!”
梵珈僵在原地,皱眉冷声道:“她这是又在玩什么离家出走的把戏?”
他心底腾起一股无名怒火,千百年来,也只有她凤琉可以一二再再而三的让情绪失控。
可转念一想,凤琉大抵又是因为不满他与夕瑶的婚事闹出来吸引他注意力的手段,瞬间便也不说话了,只是轻挥衣袖,遁形至瑶光殿。
在灰蒙月光下,宫殿外一片萧条冷清,植在院中的梧桐树已经与梵珈记忆里的模样判若两样。
从前,花繁叶茂,鸟语花香。
现在,未闻花香,只见败叶。
“师尊!你看我有没有这颗梧桐树高?”
凤琉笑盈盈坐在粗狂的树干上,发髻上两条长细的粉白发带被风吹起,拂过树上的梧桐香。
艳阳透过层层叠叠的绿叶,为她的身影渡上了神明般的光。
哪怕已经过去几百年,梵珈依然记得看见这一幕的那天,他心如擂鼓。
只可惜,他在一百年前算出凤琉有情劫,那个人,还是他。
必须让她受尽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之苦,她才能飞升为上神。
收拢思绪,梵珈一个人神色莫测的走进了瑶光殿。
殿外冷风呼啸,殿内寂静一片。
许久。
咔嚓!
梵珈掌心的佛珠骤断,噼里啪啦滚落一地。
可他却看也不看他平日视若珍宝的佛珠串一眼,用法术将外面的仙侍骤然拽进来,眼神逼仄。
“去找。”
他说这话,几乎是从牙齿里逼出来的。
仙侍们法力低微,只能感受到铺天盖地的威压从他身上散发出,顿时抖若筛糠:“是是是。”
梵珈深吸一口气,将人放开,浑身依旧冒着寒气。
仙侍们都走了后,诺大空寂的宫殿便只剩下了梵珈一人,他逡巡四周,才发现空荡荡一片的房间内,只有桌面上摆放了一个显目的紫檀盒。
他猛然大步走过去,打开盒子,一眼就看见了放在上方的字条。
纸上,是刺目的一行:“师尊,我走了,愿往后仙途不相逢,也愿你和夕瑶琴瑟在御岁月静好。”
“勿念,相忘,不归。”
第10章
梵珈看完这一行字,沉默片刻,将信笺小心翼翼的叠好,放回紫檀木盒。
盒内还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储物袋,他心念一动,神识轻而易举就看见了里面的珍贵的药材和灵石。
“尊上,我们找遍了天外天都没找到凤琉仙子的踪迹,但是查到了仙子仿佛前段时间去了一趟灵界。”
“自那日起,凤琉仙子便不让仙娥们进她的宫殿了。”
凤琉从小便被重华宫上下视为祖宗,就连给他绣个香囊手上都能戳出千百个洞来,更不会主动去做那些收拾房屋的活……
“赶走仙娥,她可能只是突然兴起罢了。”梵珈攥紧手心,强行镇定道。
仙侍们都从他的口吻里听出了不安,纷纷不敢吭声。
只是在心底叫苦,尊上马上也快要迎娶天界的夕瑶公主了,何必在天外天还养一个凤凰神女?
凤琉仙子跑就跑了呗。
一整夜过去,梵珈让人将整个天界都翻了个底朝天,却依旧没有看到凤琉的人影。
他的肆意寻找,终于惹出了众仙的不满。
但碍于他的身份,却也不好明说,只能躲在自己宫殿里不再出门。
整个天界,异常压抑。
众仙也不敢明面上讨论凤琉究竟去了哪里,又为什么要走,只是在私下下注梵珈能不能找到凤琉。
唯独有一人,敢冲上去触霉头——3
天界公主,夕瑶。
梵珈还在四处找人时,一块传音石骤然亮起,旋即是夕瑶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阿珈,今天是我们一起去看婚服的日子,你何时有空?”
听到这话,梵珈的神色有些复杂,他听着夕瑶暗含期盼的语气,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没说出口。
再等等,等凤琉渡劫成功,他就和夕瑶坦白一切。
梵珈缓下声来:“这几日不行,下一月再挑吧。”
若是旁人听了他轻描淡写的语气,只会难受。
可心系梵珈的夕瑶神色一喜,只觉得他气定神闲的自负模样极合她的心意。
她还想再附和几句,梵珈却骤然掐断了留音石的联络。
不再泛光有声的留音石,就像是一块死物,“啪嗒”掉落在他的掌心。
梵珈目光沉沉,纵使他不愿意承认,此刻也得认清现实。
凤琉离家出走了。
从小就依赖自己的她要离家出走的原因,梵珈无比清楚。
可他只是想让凤琉受一些伤情的劫难,不是想让她走……
在这一刻,素来平静无波的心湖,像是渐渐生长出了一种名为恐慌的荒草,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始终在想着凤琉究竟会去哪里的梵珈头痛无比,揉了揉眉心。
为什么他找不到她?
一旁的仙侍犹豫开口:“或许,是回了灵界?”
天下分为三界,天界,灵界,还有人界。
灵界原本称为魔界,只是在两万年前仙魔大战惨败后,改邪归正,自愿归属于天界管辖。
天帝仁慈,并没让灵界俯首称臣,只是把灵界驱逐到了封印魑魅的墟天渊附近,让灵界派人镇守魑魅。
梵珈垂眸思索片刻,想起凤琉那个倔脾气,没准还真的是回了灵界。
不再犹豫,他带着人匆匆的赶到灵界找到灵帝要人。
可灵帝看向他的眼神极其复杂,欲言又止:“凤琉没和你说吗?”
“她去镇守墟天渊了,说魑魅不灭,永不回灵界。”
梵珈一愣,四千年前他与一只魑魅交过手,最后也没能将其诛杀,只是将其封印在了墟天渊。
那里面那么多魑魅,别说她凤琉此生都无望回灵界了。
若是魑魅逃出,怕是会被吞得连个骨头都不剩!
第11章
“你们让她去镇守墟天渊?”梵珈握拳的手已在咯吱作响,眼底透着几分薄怒。
这样一个送死的活,灵界居然派给一个一千多岁的小丫头片子?
下一秒,半朵泛着金光的妙法华莲自他为中心虚虚映化——
“轰——”
灵帝连忙掐诀结起半透明的结界,将灵界众人牢牢护住。
两股法力相撞,狂风刹那间大起,只接将宫殿屋顶掀开半截,一些在结界外的小仙瞬间被震飞了出去!
原本宏伟的帝王宫也跟着地动山摇。
“神尊息怒,这差事是凤琉她自己领下的啊!”灵帝自知自己实力不敌,连忙大声说道。
“若是她不主动,我们又怎敢强行让她去墟天渊那样的地方。”
梵珈冷静下来,想起了凤琉前些日子的不对劲。
从一开始对他的冷漠,到后面朝夕瑶平静的喊师娘,还有他问瑶光殿为何空了那么多的时候,凤琉神色间那抹他没放在心上的不自在。
心下顿时有了判断。
原来凤琉从那个时候,就开始骗他了。
原来她说的不会了,是要从此消失在他的世界里。0
梵珈整个人颓然的放下手,金莲也渐渐变小消失在他鲜红欲滴的眉心。
众人死里逃生,皆是长长吐出一口气,而后作鸟兽逃亡似的散去,只有灵帝一个人还在原地。
灵帝试探开口:“神尊,本君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梵珈按住心中无边无尽无休止的烦躁,冷声道:“帝君有话不妨直说。”
见他不耐,灵帝小心翼翼地补充:“灵界众人皆看得出凤琉那孩子被您养得很好,如斗霜傲雪的红梅,她瞒着您要去墟天渊,估计一半是为了替父母报仇——”
“什么报仇?”梵珈一愣,瞬间开口打断了他。
灵帝闻言,神色怪异起来,欲言又止:“凤琉的父母在二十日前被魑魅所伤,陨落了……”
合着神尊连凤琉父母死了都不知道?
这人怎么做人师尊的?
说他不关心自己徒弟吧,不仅扰了天界诸仙的安宁,还跑来灵界把帝王宫的屋顶给掀了。
可说他关心自己徒弟吧,他又连那小丫头父母死了都不知道……
“这,这凤琉那孩子没和您说?真是太不像话了。”
灵帝眼底倏然闪过一抹愧疚,在心底无声开口——
对不住,凤琉,本君知道这事不赖你,改日给你和凤梧军送些灵界特产过墟天渊道歉。
梵珈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思绪始终陷在那一句“凤琉的父母在二十日前被魑魅所伤,陨落”。
他眼底的神色瞬息万变,有罕见的震惊慌乱,还有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愧疚悔恨。
二十天前,凤琉确实找过他,那时他正路过天河,要去找夕瑶商议些关于神树的事。
凤琉拽住了他的袖子,脸色苍白的盯着他:“师尊……”
而在她身旁,波光粼粼的天河水反映在她的侧脸上,如凝玉羊脂的皮肤上闪动着一些细碎透亮的光斑。
梵珈已是上神,有窥见未来之能,当时的他预见,若是他不佛开凤琉的手——
凤琉就会身形一晃,拉着他一块坠入天河中。
冰冷的天河水将两人头顶全数淹没,梵珈会在水中给她渡气,随即,凤琉会像一条柔弱无骨的蛇,紧紧搂着他的脖颈。
红唇被贝齿蹂躏显出娇艳的绯色,几乎让梵珈失去理智。
他回过神,心中顿时懊恼无比,伸手猛然推开了凤琉。
他可是她的师尊,怎么能,又怎么会对自己的徒弟动旖旎心思?
第12章
他们之间相差上万年,年龄悬差太大,梵珈始终坚定的认为他对凤琉的感情,仅仅只是亲情。
就连他们最初的相遇,也不过是长辈对天资卓越小辈的珍惜。
这些年他对凤琉的好,也不过是看在她族人皆守在墟天渊,对她存了几分怜悯之心而言。
这九十九年来凤琉对他的追求举动,他也只觉得幼稚且好笑,绝对没有一丝心动。
想通这些,梵珈的心里却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无比沉甸,心口像是压上了一块巨石。
下一瞬,灵帝的声音更是将他的思绪拉回。
“您是上神,若想凤琉带回天外天,自然可护她安宁无虞,可凤琉那丫头也说过……”
灵帝眼神缥缈几分,面前仿佛浮现了凤琉一身白衣,坚定对他说道。
“若为仙者始终畏手畏脚,那还修什么仙?”
“凤琉始终认为,只有在生死厮杀之际,才能感悟天地。”
听见灵帝口中的凤琉是一个这么有主见的丫头,梵珈却一点都笑不出来,他俊美的眉眼拧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深。
再也听不下去,梵珈直接遁形离开,回到了天外天。
一连七日,他都在梵音宫诵经,一遍一遍自虐似的念着清心咒,才堪堪压住心底的怒火。
夕瑶来过梵音宫陪他,从早到晚脸上都挂着温婉的笑:“这是我选的一些请柬款式,你选一款,到时候我再亲手剪出一个一个囍字,好送福给诸仙。”2
梵珈淡然掀眸,随意的挑了一张。
夕瑶看了一眼,神色微僵。
见状,梵珈轻声道:“不喜欢?”
看着那张凤凰雕花镂空的请柬,夕瑶笑了起来:“阿珈喜欢这个,那我自然也是喜欢的。”
她让梵珈挑完请柬后,并没有走,而是坐在一旁画着自己嫁衣和梵珈嫁衣上的祥云图案。
“为什么这么上心?这些事情让仙娥们做就可以。”
夕瑶神色一愣,隐隐约约觉得这话有些耳熟。
可她却没多想,抿唇笑道:“因为夕瑶喜欢神尊,所以,每一样,都想做到最好。”
梵珈正在捻动佛珠的手顿住了,目光沉沉让人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画完图案的夕瑶深深看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开了梵音殿。
“喜欢,所以才每一样都想做到最好吗?”梵珈看着空无一人的宫殿,喃喃的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晃神中,一个小仙娥推开殿门,低着头走进来把殿内的紫檀熏香换成了沉水香。
“怎么突然换香?”梵珈失神看着香烟袅袅的炉子,语气中有着他无法察觉的失落和低沉。
仙娥支支吾吾,想说“尊上你不是最喜欢沉水香吗”,可话到嘴边始终出不了口。
梵珈在一千年很喜欢沉水香,不曾将凤琉接入重华宫之前,他会亲自调配沉水香。
后来,因为凤琉一句“紫檀熏香和师尊更般配”,梵珈就再也没用过沉水香了。
因为喜欢,所以每一样都想做到最好。
可喜欢不一定是男女之情……
正在此时,他身上的传音石忽然发起了五彩霞光。
梵珈倏然睁眼,有些激动的施法接通,茫茫云雾升起又散开,一道婀娜的身影浮现——
是的橙莞仙子,六百年前为情所困跳诛仙台被凤琉拦住的女仙。
满心的期待落空,梵珈眉眼冷空:“为何是你?”
“阿琉之前把她的传音石卖给了我。”
梵珈心底升起一抹自己也说不清的恼意,可他态度到底也缓了几分。
下一瞬,只听橙莞再度开口。
“神尊,凤琉昨夜失踪了,凤梧军在墟天渊怎么找也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