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的11月底或者12月初,我告别培养教育我的母校,参加新四军,走上抗日的战场。从此,我的人生开始了新的征程。这时,我刚满15岁。
来到新的家
那天,我带着学校党组织开的介绍信,步行十多里路,来到县委组织部,在那里转了关系,便直奔与县委机关同在一个村庄的县独立团政治处。经过哨兵的指点,很快找到政治处的住房。那是三间朝南的草屋,我跨进门槛,一看里面没有人,刚想退出来,忽然听到背后有人问道:"同志,你找谁?"掉头一看,只见一个身材瘦削、脸色显得有点苍白的军人也跨进了房子。我连忙停下来回答说:"我叫阮武昌,想找陈主任或者孙特派员。"因为刚才县委组织部的同志是这样交代的。他一听,不慌不忙地说:"我就是孙中一,找我有什么事?"听说他就是孙特派员,我马上从口袋里掏出介绍信交给他。他拆开看过以后抬头朝我看了看说:"你来的事,县委已经告诉过我们了,欢迎你到部队工作,并且欢迎你就留在我们政治处。"随后,他要我坐下来休息休息,他则站在一边跟我聊了起来。说是聊,实际上是对我进行的一次面试。当问完最后一个问题,他望着我点点头说:"你读过中学哪,不简单哪,以后要很好发挥作用啊!"一副十分谦和亲切的样子。
后来知道,孙中一同志很早就参加了新四军,因为家里穷,入伍前只念过小学。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是思想非常敏锐,综合分析能力很强。他身体不是很好,但工作起来常常忘了吃饭,更顾不上休息。当时他不但是团里的特派员,还兼任着团里的总支部书记,又兼任着如皋县政府公安局的副局长。一身而三任,忙得他一会儿在机关,一会儿在连队,一会儿局的副局长。一身而三任,忙得他一会儿在机关,一会儿在连队,一会儿在独立团,一会儿又在县政府。有同志跟他开玩笑,把这三个职务的第一个字拼接起来,叫他总特工(公),用来形容他的忙。他听了之后,一笑置之。另外,由于当时团政委这一职务是由县委书记周特夫兼任的,而周特夫的主要精力放在地方上,因此,政治处主任陈坚大部分做的是政委的工作,人很少在处里。也因此,政治处的日常工作实际上由孙中一同志主持。这样一来,他就显得更忙。此刻,他竟花了大半个小时和我"闲聊",可以说是"忙里偷闲"了。
我们正聊着,陆续进来几个同志,他随即要我们互相作了自我介绍,并且要其中的一位同志替我到供给处去领取被服。不大一会儿,那位同志抱回来一条旧棉被和一套新棉军装。晚饭后,我穿着显得略大的新棉军装,背起刚刚学会打起来的方方正正的背包,高高兴兴地跟着大伙参加当兵以后的第一次行军。
午夜一点多钟,到达宿营地。住进房子以后,大家在地上铺好稻草,解开被包,我一看傻了!他们都有一条蓝土布,当做床单铺在稻草上面,而我却没有,只有一条薄薄的旧棉被。怎么办呢?我来部队的时候,把所有的生活用品都丢在学校里了,除了身上穿的一套衣服以外,其他的一样也没有带。因此,我有点为难了,心想看来只能直接躺在稻草上了。我的迟疑很快被孙中一发现了,只见他一声不响地拿起自己的床单,哗啦一声把它撕成两块,并把其中的一块给了我,叫我把它铺在稻草上面。随后,他又跑过来摸了摸我的被子,发觉不但里面的棉花很少,而且被絮已经被原来的主人蹬出了好几个大窟窿。于是他先把我的被子从边上搬到中间,这样挤在当中可以稍微暖和一点。接着又抱起一把稻草,均匀地铺在我的被子上面。为了防止稻草滑落,还仔细用背包带在被子上绕了几圈。然后指着稻草笑着对我说:"睡吧!已经给你加了床'被子'啦!"我钻进被窝以后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也许因为刚换了个环境一下子不适应,也许因为被子薄冻得睡不着,也许因为过于兴奋没有了睡意。于是,脑子里便像拉洋片似的东想西想。想着这个新的家,想着入伍第一天所接触的这些令我难忘的事情,想着今后怎么工作?
第一次上火线
隔了没有多久,一天上午,处里的几个同志正在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孙中一笑嘻嘻地从外面走了进来。他招呼大家聚拢到一起以后轻轻地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马上就要打仗啦!"听说要打仗,大家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接着孙中一进一步压低声音说:"刚才团首长决定,再次攻打永安沙,时间定在明天夜里。"随后,他具体介绍了永安沙的情况和战斗的部署。他说,大家都知道,由于该岛位于长江江心的北侧,控制着长江的北航道,位置重要。所以7月份被我军解放以后,日军很不甘心,最近又派兵重新占据了该岛,并且在这个不大的小岛上构筑了两个据点,一个叫附七案,一个叫二案。这两个据点都各驻了一个伪军中队,日军还是和以前一样,不时派一个小队到岛上住上一段时间。这次我们只打附七案,由一营担任攻击任务。二案则由河东营负责监视,如果那里的敌人出来增援,就坚决堵住并相机歼灭。最后他说:"这次战斗,我们政治处的同志……"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朝我看了看,接着又说:"除了阮武昌同志留守后方以外,其他同志都去参加。"开始我听说要打仗了,心里非常高兴。可是后来听说要我留在后面,又急坏了。所以,孙中一同志的话一说完,我马上站起来要求说:"我当兵就是为了打日本鬼子,现在机会来了,怎么能够留在后方呢?"孙中一听了以后笑笑说:"想打日本鬼子还怕没有机会?你现在一身的疥疮,走路很不方便,怎么去打仗?"我连忙回答说:"没有问题,不是今天不移防吗,我从现在起,连续搽上几次药,估计明天晚上会好一些,到时候肯定能够跟着部队一齐行动。"说完这些之后,我又补充了一句:"反正不管好不好,我保证打起仗来绝对不掉队。"孙中一看我态度坚决,勉强答应说:"那好,从下午起你就抓紧时间搽药,如果明天好一些了,就和大家一起行动。"一听说让我参加战斗,又乐坏了,会议一结束,连忙跑到卫生队去配药。疥疮这种皮肤病可能是因为长期睡在潮湿的地上引起的,因此当时在部队中比较多见,很多人有,也因此被大家戏称为"革命疮"。我由于突然改变生活环境,一下子不适应,加之年纪轻,皮肤嫩,所以被感染上了,而且还比较厉害。药取回来之后,赶紧烧了一锅热水,躲到一个角落里,借了一只小缸当浴盆,冒着隆冬季节的阵阵寒风,认认真真地洗了个澡,然后在患部反反复复地用力搽药。经过白天黑夜连续搽了几次,到第二天的下午,所有的疮面居然全部结了痂。当夜,终于如愿以偿,高高兴兴地和大伙一起行动了。
吃过晚饭,部队在周参谋长和陈主任的率领下,悄悄地出发了。那天夜里天特别黑,伸手不见五指。为了在黑暗中能看到前后的同志,不至掉队或者互相碰撞,每个人的手臂上都绑了一条白毛巾。一路上我的两只眼睛一直紧紧盯着前面同志手臂上的毛巾,生怕掉队。大约走了三个小时,到达了长江边。由于事先已经计算好潮汐,这时潮水刚退,江北岸到永安沙之间这一段夹江里的水不深,只到膝盖上面一点点。于是大家卷起裤腿,迅速涉水过江。在江里走了半个小时左右,便登上了永安沙。一上岸,先翻过了第一道江堤。走不多远,又翻过了第二道江堤。渐渐地离据点越来越近了,大家的脚步也随之加快。在走到离附七案还有两里多路的第三道江堤时,部队停了下来,团首长向一营的同志作了一番交代之后,便命令作战参谋在这里开设指挥所,而一营的同志则开始向据点隐蔽接近。这时,月亮已经从东边升起,站在江堤上可以隐约看到西南方向敌人炮楼里透过来的微弱的灯光。四周静悄悄的,偶尔从远处的村庄里传过来几声狗叫的声音。我们站在大堤上,静静地注视着前方,紧张地等待战斗打响。
"叭!""叭!"突然,从附七案方向传过来两声清脆的枪声,紧接着密集的枪声、手榴弹声和尖利的冲锋号声响成一片,打破了深夜小岛的沉寂。一个个火团也接二连三地在地面升起,黝黑的地在闪烁着的火光中时隐时现。战斗打响了!
可是,出乎大家的意料,枪声响了一阵以后,却渐渐稀疏起来,冲锋号的声音也听不到了,战场突然显得一片寂静。这是怎么回事?大家耐心地等着。等了好大一会儿,还是没有动静。我们都有点着急了,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周参谋长和大家一样,也有些着急,便叫一位参谋到一营去了解情况,并要这位参谋告诉一营的同志,如果因为障碍物影响了部队的前进,那就赶紧组织突击队清除障碍,同时组织好火力,然后再发起进攻。过了一会儿,那个参谋回来报告说,炮楼外面的壕沟太深,篱笆又密,敌人的火力也比较猛,以致攻击受挫。现在一营的同志正在调整部署,准备作第二次攻击。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枪声再一次大作,冲锋的号声也再一次响了起来。大家听了很高兴,以为很快会有捷报传过来。然而和前一次一样,响了一阵以后,枪声和号声又慢慢停了下来,周围又是一片寂静。看着这情况,大家更加着急。这时周参谋长看了看手表对陈主任说:"已经两点半钟了,再打不下来恐怕不能再打了。"陈主任没有作声,只是点了点头。不用说,他俩心里都很清楚,再过两个多小时天就亮了,江里的潮水也涨上来了,如果不能在天亮之前撤离永安沙,江水涨上来以后,日军的舰艇就可以开过来封锁江面,加上二案的敌人再赶过来增援,我们就将被围困在四面都是江水的小岛上,孤军背水作战。周参谋长见陈主任没有意见,便叫一个参谋到河东营去传达命令,要他们半个小时以后,按照原来的线路撤回江北。接着,他转过头来对我说:"阮武昌同志,你马上带个侦察员到前面去,告诉一营营长,仗不打了,把部队撤到这里来。"我第一次领受这样的任务,为领导对我的信任感到高兴,因此也没有多问一句,连忙说了声"是",便和侦察员跳下大堤,朝据点方向跑去。
这个侦察员是个老兵,身材高大,他每走一步我要走上两步才能跟得上他。所以,一路上我拼命移动双脚,喘着粗气紧紧跟在他的后面。这时,与其说是我带着侦察员,倒不如说是侦察员带着我一路奔跑。当我们走到离敌人炮楼还有100米左右的地方时,看到一营的营长和教导员正站在一条小河沟里,部队则分散匍匐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我快步走到他们面前,也顾不上敬礼,喘着气说:"参谋长让我来告诉营长和教导员,仗不打了,部队撤到团指挥所那里去。"营长是位老红军,文化不高,平时作风大大咧咧,更不会抠什么字眼。可是此刻听了我传达的命令,却愣了一下,接着非常严肃地问我:"是立即撤吗?"他在"立即"这两个字上特别加重了声音。营长这一问,倒把我问住了。因为我记得参谋长没有讲"立即"两个字,但我又不敢肯定。于是像做错了什么似的嗫嗫地说:"参谋长就是像我刚才那样讲的,要不我再回去请示一下。"营长听了我的回答以后没有吭声,似乎在考虑怎么执行命令。就在这时候,突然听到"轰"的一声巨响,抬头一看,在我们前面不远的地方,冒出来一个火团,紧接着,竹篱笆一下子噼噼啪啪地烧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原来刚才一个战士悄悄爬到篱笆前面,连着扔了两个土造的手榴弹,由于这种手榴弹的体积比较大,里面装的炸药比较多,这一炸,结果引燃了竹篱笆。由于竹竿子很干燥,火势便迅速蔓延。这时,匍匐在河沟里的战士们趁机一跃而起,高喊着"冲啊!杀啊!"的口号,奋勇爬上河沟,跨过篱笆,大步向炮楼冲过去。
瞬息之间,情况大变!现在再也用不着讨论是不是"立即"撤退的问题了,营长和教导员丢下我,一转身就带着部队冲上去了。我一见此情景,向侦察员招了招手,也跟在营长后面冲了上去。营长看到我也跟上来了,转身大声对我说:"阮干事,还是请你回去向参谋长报告一下这里的情况吧,我就不另外派人去报告了。"我一听心想也是,应该让团首长了解这里刚才发生的一切。于是迅速转过身,和侦察员按原路跑步返回指挥所。等我跑到参谋长面前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参谋长一听完我的报告,用力把手一挥,说声"上,大家一起上!"就迈开大步向前冲去。自然我也随着大伙,再一次向炮楼跑过去。熊熊燃烧的大火把天边映得通红,我们在火光的映照下,迅速翻过壕沟,越过还在冒烟的竹篱笆,冲进据点。进去以后和部队一起,分头搜索躲在各个角落里的敌人,收缴枪支弹药和各类物资。一个中队的伪军,除了十几个被打死以外,其余全部被我们活捉。武器、弹药也缴获了一大堆。等到把战场打扫干净,天已经快要亮了。部队迅速撤离据点,向江边走去。
我正准备跟部队一起往回走,陈主任突然把我叫住,要我等一等。过了一会儿,他把我拉到一边交代说:"现在你不要走,留下来负责掩埋好几位牺牲的烈士的遗体。"他并且派了一个侦察员跟着我,要我天亮以后想办法找到当地政府的同志,请他们协助办理。最后,他又把部队回到江北以后的宿营地写了下来,交给我,要我完成任务以后直接赶到那里去找部队。
部队走后不久,天就亮了,我正想去找当地政府的同志,没想到他们主动来了。一看到他们,就和他们商量掩埋烈士遗体的事。他们一听,满口答应,随即买来几副棺材,找了一块地势较高的空地,并且请来几位附近的农民,帮助挖了几个大坑,把烈士遗体轻轻放进棺材,再把棺材抬进坑里,然后用土均匀地撒在棺材上面。埋好之后,我们又在每个坟顶上放了几支野花,恭恭敬敬地向烈士们鞠躬致敬之后才慢慢离去。
等到办完这一切已经是中午时分了,肚子里开始咕咕叫了,这时我才想起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已经将近二十个小时粒米和滴水未进了,于是就和区政府的同志一起,简单吃了点东西,然后乘着由他们找来的一条小木船返回江北。小船行驶到江心时,忽然听到西北方向传来一阵马达的声音,轰轰轰地由远而近。敌人的巡逻艇过来了!我和侦察员立即打开子弹已经上膛的驳壳枪的保险,随时准备战斗。船工则拼命用力划船,加速前进。还好,由于这一段江面不宽,我们的船又加快了速度,因此在敌人的巡逻艇还没有来到之前,便安全抵达江北。上岸之后,步行了两个小时左右,于下午三点多钟赶到部队的驻地。见到陈主任,详细向他汇报了善后工作的情况。他听了之后很满意,要我抓紧时间睡一会,说是晚饭之后部队还要移动。这时我才感到确实有点累了,马上抱了一把稻草随便找了个地方躺了下来。一躺下便很快进入梦乡,在梦里只见一道道火光在眼前不停地闪烁,耳朵里也一直响着乒乒乓乓的枪声。
在部队过的头一个春节
经历了入伍后第一次战斗后不久,就赶上在部队过的第一个春节。
由于整个形势逐渐好转,当时部队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每天都要移防了,那次,我们就在一个村庄连着住了三天,过了一个比较安稳的春节。
除夕上午,一时没有什么事情,我便和房东老大娘闲聊起来。老大娘看我年纪比较小,关切地问我:"你多大啦?年纪这么小就出来当兵,不怕苦吗?"没等我回答又问道:"明天就过年了,想不想家?想不想爸爸妈妈?"我笑着回答说:"要是都怕苦,都恋家,那日本鬼子靠谁来打?"老大娘听了我的回答以后,连忙点点头说:"你说的对!说的对!"接着她显得很骄傲地告诉我,她的儿子也在我们部队上,当兵快两年了,也没有回过家。后来又以一种自豪的神情悄悄对我说:"他在你们主力上呢!听说主力打仗更厉害,是吧?"她眯起眼睛问我。"是的!"我笑着回答说。"那真好!我就盼着他狠狠地教训教训那些东洋鬼子!"说这话的时候,她显得一副很认真的样子。
正说着,孙中一同志从外面走进来,交给我一封信。交信时特别说了声这是你的信。"我的信?"我感到很惊奇!因为自从日本兵来了以后,我们那里已经没有邮局了,民间信件的邮递已经停止,只有一个半军事性质的交通站,但它只负责传送党政军单位的公文。所以一听说是我的信,自然感到惊奇。而且,几个月之前我来部队的时候,并没有告诉父母亲,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在哪里,怎么会把信寄到这里来的呢?拆开一看,这才知道原来他们在学校放假以后,没能等到我回家,非常着急,几经打听,才知道我当兵了,于是想方设法通过熟人找到交通站,写了这封信,并且恰巧在除夕的上午送到了我的手里。在我看信的时候,孙中一一直站在旁边,注意着我。后来看到我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这才放心地问我是不是父母亲写来的?家里有没有什么事情?我说是的,家里没有什么事情。他又问,要不要写封回信?我说不需要。听了我的回答,他再一次建议我写封回信,说是好让父母亲放心。可我还是说没有什么事,不需要写。这确实也是我的真心话,因为当时脑子里除了革命工作以外,几乎其他什么个人的事情都不想。这也可以说是我们那一代热血青年的可爱之处。现在想想这种热情固然可爱,但有时不免失之于片面,像这件事情就表明太不理解天下父母心。
午饭以后,处里的几个同志正在休息,二连的王连长和石指导员兴冲冲地来到我们政治处,手里还拎着一副猪肝。一跨进门槛,石指导员就扯起嗓门喊道:"恭喜恭喜!给你们拜早年来啦!"接着王连长扬了扬手上的猪肝不无得意地说:"空手拜年不像话,一副猪肝送给特派员,表表我们的心意。"本来孙中一已经站起来准备和他们握手,可听说给他送猪肝,马上把手收了回去,同时连忙质问连长是怎么回事?王连长一听,这才认真地说:"大家都知道特派员身体不是很好,刚好连里今天杀了口猪,司务长特意把猪肝留下来,给你补养补养身体。"孙中一听了连长的回答以后严肃地说:"我的供给关系又不在你们二连,怎么可以吃你们花钱买来的东西呢!"石指导员听了以后哈哈大笑说:"就一副猪肝,能值几个钱?"这一说不要紧,惹得孙中一板起面孔生气地说:"值几个钱!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要知道,就是一分钱也是战士们的血汗。"接着他又说:"如果让我吃了你们花钱买的猪肝,不但补不了身体,相反还会给我留下一个除不掉的心病。"话说到这种程度,两个人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只好悻悻地把猪肝拎了回去。当时我们几个人在一边听了他们的这番对话以后,也很受教育。是啊!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小处不注意,往往会铸成大错。守住小处,也就是守住了做人的底线。
一次鸟枪换炮的伏击战
过了春节以后,部队就开到几个敌人据点的附近,来回移动,寻找打仗的机会。
4月上旬的一天,我们根据情报站提供的情报,在如(皋)黄(桥)公路上的一个点设伏,准备歼灭预计从这里通过的一个营的伪军。黎明之前部队就进入伏击圈,大家一动不动地趴在小麦地里,等候敌人到来。可是直等到太阳当头,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没办法,只好在麦地里草草吃了点午饭,然后趴在那里继续守候。从早晨等到上午,又从上午等到太阳下山,等了整整一天,却没有见到一个伪军。大家非常懊恼,纷纷猜测是怎么回事?是情报搞错了,还是部队的行动暴露了呢?有的干脆埋怨情报站送的情报不准确,让我们白等了一天。无奈,天黑之后只好无精打采地撤离伏击圈,返回驻地。
过了十多天,情报站又送来情报,说还是那股敌人,18日早晨还是按照原来的路线,从加力调往如皋城。这才弄清楚,原来上次既不是情报搞错了,也不是我们的行动暴露了,而是敌人调防的时间临时推迟了,结果让我们白等了一天,还让情报站受了冤枉气。这次为了更好地保密,伏击点换了个地方,改在距离上次那个点十多里路的谢家甸。部队进入伏击地的时间也提前了,下半夜就悄悄进入谢家甸北边的一大片麦地。为了防止走漏风声,进入伏击圈以后,还立即对周围地区实施封锁,所有人员只准进,不准出,一直到战斗结束。
黎明前的露水把衣服淋得湿漉漉的,带来一丝凉意。但是大家顾不上这些,只是盼着早点天亮。渐渐地东方开始泛白,我们也着手作进一步的战斗准备。随着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大家紧张的心情也一分一分地增加,一个个竖起耳朵,睁大眼睛,密切注视着公路上的动静。突然,守在最前面的侦察员低声传来报告说:"来啦!来啦!"于是有枪的都把子弹推上了膛,使用红缨枪的也把枪尖紧了又紧。不一会儿,果然看到一队伪军从西边大摇大摆地朝我们走了过来。当他们走到距离我们只有几十米的地方时,参谋长立即下达了战斗的命令。当他铿锵有力的"打"字一出口,战士们在冲锋号的指挥下一拥而上,向敌人冲了过去。这时,乒乒乓乓的枪声响成一片,手榴弹一个接着一个在敌群中爆炸,明晃晃的刺刀和红缨枪也在敌群中四处挥舞。遭到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伪军如丧家之犬,只顾拼命逃跑。我们一路追赶,一路缴枪。不到两个小时,战斗胜利结束。这次战斗打得非常漂亮,可谓干净利索。我军仅以几个战士轻伤的代价,全歼伪军一个营,俘虏营长以下二百余人,缴获轻、重机枪各三挺,小炮四门,步枪三百余支,以及大量的子弹。
本来二连战士手里拿的都是红缨枪,经过这次战斗,全部背上了当时算是比较好的"中正式"步枪,另外还配备了三挺轻机枪。这下真是"鸟枪换炮"了,笑得他们几乎合不拢嘴。一、三连的战士也都把子弹袋里用来冒充子弹的高粱秆掏出来扔掉,换上真正的子弹。有的战士一边扔,一边还开玩笑说:"再见了,伙计!谢谢你们以前为我们撑了门面。"因为在这以前,我们每个战士的身上都只有三、五发子弹。为了不让人从瘪瘪的子弹袋发现没有子弹的秘密,所以就把高粱秆截成和子弹一样长短,放在子弹袋里冒充子弹。至于那三挺重机枪和四门小炮,却被分区调走了,说是调给主力部队用。作为鼓励和安慰,分区调给我们两门由苏中军区兵工厂生产的土炮。这种炮的炮身很矮,炮筒也很短,而且只能近距离平射。这下不是"鸟枪换炮",而是"炮换鸟枪"了。尽管大家很不乐意,但是当时我们是地方部队,只得服从。然而没有想到,后来大反攻的时候,这两门不起眼的土炮,还几度发挥作用,立下了功劳。
战斗之后大家很高兴,孙中一也很开心。可是一天上午,他从团首长那里回来以后,忽然显得有点闷闷不乐。大家感到很奇怪,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又不敢问。第二天早饭以后,他突然把我叫到一边,问道:"上午你有空吗?有件事想请你帮助一下。"平缓的声音和商量的口气,使我感到非常意外。我连忙回答说:"有空,有空。"听了我的答以后他接着说:"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就是想请你帮我给分区首长写个报告。"听说是帮他写报告,我暗自想,这下真的要让我这个中学生发挥点作用了。后来通过他说我写,这才知道原来分区要他到政治部去当科长,也就是说由营的职务提升为团的职务。可是他却推荐另外一个同志去担任,自己则要求继续留在下面工作。理由是那个同志更适合担任这个职务,而自己则更愿意呆在战斗和工作的第一线。听着这些,我一面写,心里一面想:这是多么纯洁的心灵!又是多么高尚的品德!从这件事可以看出他心里装的全是革命!今天,当我回想起这段往事的时候,联系到当前的一些情况,感受更加强烈。因为现在有不少人在名誉和地位面前,不但不是推,而且还拼命地争;不但不是谦让,而且还公然伸手。有的为了升官发财,甚至不择手段,什么样肮脏的事情都做得出来。其灵魂之丑恶,品质之低下,较之孙中一同志的美好心灵和高尚行为,真是天壤之别。
再说孙中一把报告送上去以后,像是放下了一个包袱,重又恢复了原先乐呵呵的样子。然而令他想不到的是,分区首长不但没有同意他的要求,还要他赶快去分区报到。无奈,他只好服从命令,到分区上任去了。和他这一分别就是30多年,直到粉碎"四人帮"之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才又恢复了联系,这时他在解放军总政治部保卫部担任副部长。一次,他因事来上海,我到招待所去看望他。虽然时隔30多年,他还是那个老脾气。当谈到当前革命队伍内部的一些腐败现象时,他非常气愤。尽管讲话的声音不如当年那么洪亮,但在沉稳中显得坚定。他仰着头,眼睛看着前面,掷地有声地说:"武昌同志啊!咱们可不能忘记过去呀!一定要保持共产党人的本色,坚决维护革命队伍的纯洁。"他这话像是对自己说的,也像是对我说的,也像是对着所有人说的。
他走之后,我们又接连打了几个胜仗,有一次还渡过长江,配合兄弟部队在江阴打了一仗。那一仗,我们团除抓到几十个俘虏以外,还第一次缴获了几门掷弹筒。
时隔不久,全国形势大变!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在经历了多年艰苦残酷的相持阶段之后,终于迎来了盼望已久的大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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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武昌,江苏如皋人,1929年8月出生,1943年4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44年底参加新四军,1945~1946年先后担任新四军苏中军区如西独立团政治处统计干事、新四军1师1旅政治队学员,1949年在23军67师201团先后担任政治处宣教股宣教干事、军士队副政委。他先后参加过盐城战役、高邮战役、苏中战役、鲁南战役、孟良崮战役、豫东战役、淮海战役、渡江战役、上海战役、抗美援朝战争等;1983年担任上海警备区副政委,1989年离休后致力于新四军历史研究,并担任上海市新四军历史研究会会长,目前任该会名誉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