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很多文章中都强调过,游牧民族最大的弱点就是人口少,经受不起重大的损失。满洲八旗兵同样如此。公元1621年,明清在沈阳浑河展开激战,大明王朝最后的两支精锐部队,四川的白杆兵与浙江的戚家军同八旗军展开了生死搏杀。经过激烈的战斗,白杆兵与戚家军全军覆没,而八旗军也损失惨重,伤亡近万人。
这样的激烈战斗如果再有一两次,那么八旗军就完蛋了。因为他们本钱小,经受不起严重损失的。
然而,可惜的是,明朝再也没有这样的精兵了,再也打不出这样水平的激战了。下面,我们就来回顾一下浑河之战的往事。
(一)
1619年萨尔浒惨败之后,明朝方面手忙脚乱地布置辽东的防御作战。这其中沈阳和辽阳作为当时辽东最重要的两座城市自然是防御的重点。
在萨尔浒之战失利后,熊廷弼被万历皇帝任命为辽东经略,主持前线军务。熊廷弼为了守御这两座城市,先后调集了十三万兵力,云集于辽沈。在他的防御下,努尔哈赤一时找不到什么破绽,不得不暂时停歇下来,一年左右的时间没有进犯辽沈两地。
到了1620年,明朝朝廷内部开始生变。当年七月,万历皇帝驾崩。他的儿子泰昌皇帝朱常洛继位仅一个月,也因“红丸案”而一命呜呼,金銮殿的宝座上走马灯般地换成了年仅十六岁、只会干木匠活的天启皇帝朱由校。
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天子一个多月的时间就换了两茬,下面的大臣自然也要大换血。这是惯例,多少人都等着这个机会往上爬呢,你想不挪窝那是不可能的。
熊廷弼作为万历皇帝信任的前线将领,虽然自从上任以来,没有什么明显的过失,但是也遭到了各派言官的疯狂撕咬,在遭到了各种鸡蛋里挑骨头般的构陷和攻击之后,熊廷弼只好罢官辞职,回家歇着去了。辽东经略换成了袁应泰。
袁应泰上任后,委托总兵贺世贤负责防守沈阳,他自己坐镇辽阳。贺世贤这个人虽然忠勇善战,但是性情粗疏,且又好酒贪杯,并非理想的人选。
1621年三月,努尔哈赤窥伺到战机出现了,于是便率领倾国之兵,大举出击,首先直扑沈阳。明清辽沈大战正式打响。
在此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努尔哈赤派出了大量的内应和奸细混入沈阳城内,准备里应外合。这其中有大量的蒙古人进入沈阳,人数达到将近两千。守御沈阳的总兵贺世贤对于这些蒙古人没有进行认真的甄别,马马虎虎地都收留了下来,结果留下了重大的隐患。
三月十二日,八旗军抵达沈阳城下。他们见沈阳城防御严密,便派出小股游骑到城下引诱明军出战。贺世贤曾经多次打败过八旗军的小股部队,所以根本不把敌人放在眼里。十三日,贺世贤喝了一顿酒,乘着酒兴,带领着自己的家丁冲出城外,试图吃掉城外的敌军游骑。
八旗军见状,立即诈败,将贺世贤引诱得离城池越来越远,随后,埋伏好的精骑冲出,一举将贺世贤包围。
贺世贤拼命杀出重围,想要回城。然而,此时城中潜伏的敌兵已经举事,一举将城头占领。贺世贤无法回城,有人劝他逃往辽阳。贺世贤说自己已经无面目去见袁应泰了,于是就在沈阳城下与八旗军死战,最终阵亡。
八旗军轻而易举地攻克了沈阳。
(二)
按照当初熊廷弼在位的布置,在沈阳城南的奉集堡、虎皮驿(这两个地方都在今天的沈阳市苏家屯区)分别驻扎有一支明军。驻扎在奉集堡的是包括白杆兵在内的川军,驻扎在虎皮驿的是被称为戚家军的浙军。这两支军队的来历我们必须先讲清楚。
这两支部队都是熊廷弼在位时调集来的。因为当时的川军和浙军名气很大,招募他们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川军包括石砫土司秦良玉手下的三千白杆兵,带兵的是秦良玉的哥哥秦邦屏、弟弟秦民屏和儿子马祥麟。另外还有由冉天胤指挥的四千酉阳土司兵,另外还有由吴文杰、周世禄指挥的四川明军,加起来共计一万五千人,统一由四川副总兵陈策指挥,童仲揆为副指挥。
川军之中最为精锐的就是那三千白杆兵。他们都来自石砫土司,今天属于重庆市所属的范围。作为土司的秦良玉采用兵民一体的制度,对石砫的当地土人严格训练,培养出了一支强悍善战的精兵。二十多年前在平定播州杨应龙叛乱时就曾经屡立战功,倍受嘉奖。
白杆兵统计使用自造的白杆长矛。矛头有钩,矛尾有环,长矛可以彼此相连,利于翻山涉水。长矛的木杆没有任何装饰,都是天然本色,所以称为“白杆”,并不是刷了一层白漆。
另一支浙军虽然被认为是戚家军,但是已经名不副实了。
戚家军的赫赫威名那是人所共知的,但是戚继光此时都死了三十多年了,他的老部下也早就凋零殆尽,正牌的戚家军实际上也已经不存在了。
到了辽东军情危急之时,很多人这才又想到了当年的戚家军。于是,戚继光的侄子,年已六十五岁的老将戚金又被请出山,重新带兵。戚金重新招募士兵,按照戚继光留下的兵法进行操练。
在当时的辽东经略熊廷弼看来,戚金搞的这一支新版“戚家军”颇有些名不副实,他们还在使用“狼筅”作战,熊廷弼认为,这根本就没有任何用处。
“狼筅”是当年戚继光为了克制日本倭刀而发明的特殊武器。很显然,戚金食古不化,把对付倭寇的狼筅又搬到了辽东战场上,自然不会起到什么作用。
这支新版戚家军人数只有三千,由戚金和参将张名世二人统御。
非常糟糕的是:白杆兵和戚家军发生过冲突,而且还出现了械斗。
在一年前,两支军队同时路过北京通州,结果因为一些小事发生了纠纷。事情越闹越大,双方大打出手,最后连大炮都用上了,也闹出了人命。事后,由于前线吃紧,所以朝廷没有追究此事,而是要他们赶紧上前线。
这样一来,两支精锐的军队之间就出现了隔阂。
(三)
三月十二日,八旗军杀到了沈阳城下,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奉集堡和虎皮驿。按照预先制定的作战计划,两处的明军必须立即援救沈阳,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包括白杆兵和戚家军的一万多明军就纷纷向着沈阳出发了。
走到半路,他们接到了辽东巡按张铨的命令:沈阳已经失守,你们迅速撤往辽阳固守。
川军总兵陈策等将领正要率众返回。这时,川军参将周敦吉、白杆兵的首领秦邦屏等人表示不同意,他们说:“我辈不能救沈,在此三年何为?”
骁勇善战的白杆兵显然是以临敌后退为耻,他们迫切地希望能与八旗兵大战一场。在白杆兵的带动下,酉阳土司兵也不愿意回去。这样一来,陈策等人就只好改变主意,继续前进。戚家军也跟着一起走了。
白杆兵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首先渡过浑河扎营。酉阳兵紧随其后,也渡河扎营。其余的川军部队陆续跟着渡河。只有戚金和张名世的浙军留在了河南。
八旗军发现有明朝的援军赶到了沈阳,立即迎敌。努尔哈赤命令右翼四旗出击。右翼四旗的精锐红巴牙喇骑兵见渡河的川军没有骑兵,顿生轻蔑之心,他们甚至都没有披挂绵甲,就呼啸着向川军冲去。
然而,这一支川军正是白杆兵,他们可不是以前的明军能够相比的。白杆兵排成了稳固的阵势,从容不迫地迎战八旗铁骑。
按照史料记载:八旗红巴牙喇骑兵向着白杆兵冲击了三次,都以失败告终。自身的损失却达到了两三千人。即便是清朝方面的史料,虽然一向都是极力隐瞒自家的伤亡数字,但这一次也不得不承认,在与白杆兵的交锋中,八旗军“参将一人,游击二人被擒”。
白杆兵之所以这样强悍,首先是因为他们的军纪是最为严明的。白杆兵实行残酷的连坐之法,如果有一个士兵胆怯后退,那么会有十个人陪着他一起被斩首的。所以,白杆兵面对着八旗军的冲击,死战不退,异常的英勇。
在白杆兵恶战的同时,酉阳土司兵以及其他的川军也陆续渡河,投入了战斗。
努尔哈赤见战局不利,立即把左翼四旗也投入战斗。对于努尔哈赤而言,这样激烈的血战,他当然也是不欢迎的,因为这会大大地损耗八旗军有限的兵力。不过,努尔哈赤显然是还有更深一层的考虑。那就是,他力图要保持八旗军不可战胜的威名,要让明朝方面一提到八旗军就感到恐惧。因此,他必须打赢这场硬仗,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也要打,说什么也不能折了八旗军的威风。
(四)
大约一万多基本由步兵组成的川军将士在浑河北岸,与数量更多的八旗军骑兵展开了殊死血战。
经过激战,酉阳土司兵和其他的川军部队首先顶不住,开始后退,但是白杆兵还是死死地坚守在原地,尽管伤亡惨重,还是一步都不退。
这时,早在1618年就投降后金的原明朝将领李永芳跑到了沈阳城头。他出巨资买动了明军投降的炮手,用缴获的明军火炮向着白杆兵的阵地开火。
在大炮的轰击下,白杆兵几乎全军覆没,指挥官秦邦屏和川军参将周敦吉都当场阵亡,只剩下少数几个人被营救到了浑河南岸。退下来的白杆兵都放声大哭,表示要为自己的长官和兄弟报仇,坚决要求继续战斗。这样一种强悍的士气在明军之中可以说是绝无仅有,再也没有第二支部队能够做到了。
努尔哈赤打败了浑河北岸的明军之后,立即率军渡河,要消灭南岸的明军。驻守在南岸的正是戚家军。戚金早已命令部队结成车阵,挖掘好壕沟,布置好火器,准备迎敌了。
这时,又有一支明军赶来增援。他们是李秉诚、朱万良、姜弼等三位总兵率领的部队,兵力大约三万。努尔哈赤急忙命令皇太极率领一支八旗军迎战。李秉诚等人的军队一开始打得还不错,作为先锋的一支千余人的骑兵部队一举击溃了清军将领雅松指挥的二百余人的小部队。
雅松被击溃后,一路奔逃,逃往皇太极的大营。努尔哈赤见状大怒,立即亲自出马,率领精锐迎战明军。明军随即崩溃。努尔哈赤和皇太极率军急追,一支追到白塔铺才停了下来。
此时,在浑河南岸只剩下了三千浙军,也就是戚家军。他们在总兵陈策,和副将童仲揆,以及老将戚金等人的指挥顽强抗击冲上来的八旗军。
虽然这支戚家军并非原版正品,但是经过一番训练就是与众不同。戚家军凭借着手中的火器,多次击退了八旗军的进攻。
经过了一番激战,戚家军的火药用光了,总兵陈策也已经战死。这时,八旗军发起了总攻。副将童仲揆本想逃走,但是老将戚金拦住了他。于是,童仲揆和戚金、张名世、袁见龙等将领率领戚家军与八旗军展开了最后的肉搏战。
在肉搏战中,童仲揆和戚金等将领都相继战死,被视为戚家军的浙军也最终全军覆没。至此,激烈的浑河血战结束。明军损失不下三万人,八旗军的损失清朝方面从未公布,但是从战况分析,八旗军的损失绝对不会低于五千人,甚至有可能接近万人。
(五)
很显然,这样激烈的战斗再来几次,八旗军就团灭了。但是问题在于,明朝方面再也没有这么能打的军队了。
秦良玉的白杆兵在此战后,变得更加威名赫赫。但是,秦良玉很难再打造出浑河之战水平的钢铁劲旅了。这是因为她所在的土司辖区是有限的,人口太少,兵源不足。此后,白杆兵又参加了平定奢崇明叛乱,镇压陕西农民起义以及迎战入塞的清军等战斗,损失越来越多,能打的兵也越来越少,整体素质不断下降。到了崇祯末年,秦良玉被张献忠、罗汝才的农民起义军打败,正式宣告了白杆兵神话的终结。
按理说,秦良玉要想保持白杆兵的战斗力,她就应该跳出石砫土司的狭小范围,到更加广阔的区域里去征兵。然而,她要是这样做,却又是明朝的制度绝对不允许的。明朝不能允许秦良玉拥有一支超级强大的私家军队,秦良玉只能在石砫土司管辖范围内做文章。这就决定了白杆兵不可能成为一支真正扭转战局的力量。
戚家军同样如此。当戚继光死后,当戚继光的亲信将领也都一并逝去以后,戚家军的传统就断绝了。明朝朝廷只记住了戚继光说的“浙江处州兵天下第一”这句话,每逢打仗,就拼命地到处州去搜刮兵源。但是,在没有经过认真训练的情况下,不管什么地方的人都无法成为好兵。没有经过训练、缺乏军饷的处州兵同样不堪一击。
而戚继光的军事思想却完全没有被继承下来。大明王朝向来都是“人亡政息”,主事的人变了,原有的工作方法就要彻底报废,这都已经形成惯例了。因此,明朝的名将基本都是一次性消耗品,名将死了之后,他的军事思想和他的军队就会从此湮灭无闻。
说来说去,问题的根子还是出在明朝的军事制度以及官僚体系上面。这个痼疾不要说明朝,就是取代它的清朝也是无法解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