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铜铃在暮色中轻颤,最后一缕霞光漫过青苔墙垣。我数着砖缝间新生的苍耳,忽觉掌心纹路又深了几分。那些曾把栏杆拍遍的旧事,早已被岁月磨成砚池里半干的墨,洇在泛黄的信笺上,化作几行未寄出的平仄,案头烛火摇曳,将竹影拓成满地篆书。前日拾得的断剑在月光下泛着幽蓝,锈迹里隐约可见"破虏"二字。当年系在剑穗上的明珠,如今成了瓦罐里腌渍青梅的镇石。江湖风雨凝作檐下冰棱,春来便顺着黛瓦滴落成串,打湿了石阶缝里倔强的车前草。

松林深处传来樵斧声,惊起寒鸦掠过冰封的溪涧。我裹紧半旧的鹤氅,看山雾将竹篱染成淡墨。去年埋下的梅子酒该启封了,却再无人对弈至天明。棋枰上落满经霜的银杏叶,恍若当年沙场点兵时飘落的令旗,三更雨敲窗棂,灯花爆出几点流萤。翻出褪色的战袍,甲片碰撞声惊醒了梁间燕巢。幼燕探头张望,羽翼未丰却已学会斜睨人间。忽然懂得那些马革裹尸的兄弟,为何临终前都爱说,替我看看明春的杏花。

晨起扫雪时发现石缝里钻出新蕨,蜷曲的嫩芽像婴儿攥紧的拳头。取下山墙悬着的玉笛,吹破的调子惊散云絮。远处古寺钟声荡开雾霭,恍惚见故人策马踏碎镜湖,马蹄声却化作竹帚扫过青砖的沙沙响,地窖藏着的兵书开始霉变,字迹晕染成古怪的星图。我用露水调墨,在窗纸勾勒塞北的孤烟。画到第七笔,鹧鸪啼破残梦,才惊觉狼毫早已秃成老僧的扫帚。那些金戈铁马的岁月,终究成了糊纸鸢的废稿。

梅雨时节,苔痕爬上剑匣。打开时涌出陈年月光,混着铁锈味在指间流淌。试着舞动当年斩落敌首的招式,却劈碎了满架落尘的茶具。瓷片割破掌心时,竟与二十年前那道箭伤重叠成相同的形状,秋风卷走最后一片忍冬藤叶,我在廊下煨着药炉。火光明灭间,看见十八岁的自己正在擦拭银枪,枪尖映着塞外圆月。如今那轮月落在陶罐里,随着药汤翻滚沉浮。苦味漫过唇齿时,忽然尝到雪夜分饮烈酒的滋味。

冬至那日,山径铺满碎琼乱玉。踏雪寻梅时遇见垂髫小童,正用木剑挑落枝头残雪。他仰头问可曾见过真正的战场,我指着满地断枝笑说此即万人冢。归途夕阳将影子拉得很长,像极了当年拖在身后的长枪,新酿的屠苏酒在瓮中轻沸,我取出尘封的犀角杯。烛泪堆积成小小的雪山,映着杯中晃动的银河。

饮至第七盏,听见窗外有细碎蹄声经过。推门只见雪地上几瓣红梅,恰似当年别离时她鬓角斜插的那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