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耀基:学术自由之存在,最终是为了人类福祉

窝窝娱乐睡 2024-12-19 17:07:30

学术自由(academic freedom)是自由的一种。它是根源于「思想自由」的一种特殊形式的自由。学术自由的基本意义,是指大学(或其他高等学府)教师有发表、讨论学术意见而免于被除职之恐惧的自由。学术自由与大学之理念或功能有密切的关系。大学的理念是一个「知识性社会」(intellectual community)。它的功能则在发展知识、追求真理。

以此,大学必须提供一个为教师自由教研,为学生自由研学的环境。盖非如此,大学之理念固无由彰显,大学之功能也难以发挥。从而,在学术自由的概念下,大学的教师有从事思考、研究、发表和传授其对真理之一见一得的自由。这种自由除了受基于理性方式产生的纯学术行规与权威的制约外,不受其他规制或权威的干涉与控制。所应强调的,学术自由并不是大学教师的特权。大学教师之所以应有学术自由,乃源于大学教师之特殊的性格与功能。剑桥大学的艾雪培爵士说:

在文明的国家里,学术自由已发展为一种受到特别保护之思想自由的角落。它并不是学术界有些人士所宣称的乃个人的特权。学术自由是一种工作的条件。大学教师之所以享有学术自由乃基于一种信念,即这种自由是学者从事传授与探索他所见到的真理之工作所必需的;也因为学术自由的气氛是研究最有效的环境。蒙罗(G. R. Morrow)指出,一个社会如果相信其安定、繁荣与进步需要依赖知识的创新发展,而又不赋予大学以学术的自由则是显著的矛盾。

他说:「学术自由之存在,不是为了大学教师的利益,而是为了他服务的社会的福祉,最终则是为了人类的福祉。」在今天,学术自由的概念,在自由社会已经相当被肯定了。但学术自由,像思想自由一样,是经历了漫长的崎岖险峻之历史而发展出来的。学术自由不是与大学之诞生而俱来的。现代的大学是中古的产物。中古大学是中古世纪里一盏盏的明灯,是西方知识的中心。

但不能忘记,中古是宗教当阳称尊、弥天盖地的世界。大学是教会的附属品,大学教师几全为僧侣,学术是受制于宗教教义与权威的。十三世纪以后,宗教法庭对异端思想之逼害,史不绝书,学术自由是根本谈不上的。就我所知的剑桥与海德堡这两个中古大学,稍稍翻阅其校史,便感到学术理性在宗教的教条下难以透发的窒息。

十六世纪宗教改革,有其革命性的意义,也带来无穷新、旧教义与信仰的斗争,使学术依违失措,艰苦备尝。而其时政教的冲突,更使大学在政治与宗教两种权力的夹缝里险无立锥之地。不过,在政教冲突的局面中,到十六世纪末叶,有的中古大学如莱顿(Leiden)、海德堡在宗教与政治的开放权威支持或容忍下,已隐隐出现学术自由的观念。此后,到十七、十八世纪,科学研究开始受到社会的重视,一些非大学的学术组织,如英国的皇家学会(1660)、德国科学院(1700)皆取得独立性的地位。到了十七世纪,科学研究进入大学,学术自由的观念从而在大学渐渐发芽。

美国是自由世界的重镇,学术自由在美国也可能最发皇,但在一百年前,学术自由这个概念是不存在的。美国的学术自由传统是从欧洲输入的,特别是从非民主的德意志帝国借取来的。在德国,大学全都是公立的;都受国家的监督。但大学有两个公众所认同的权利,一是lehrfreiheit(教师的权利)

指教师有不受干涉的教学自由;一是lernfreiheit(研究者及学生的权利),指教师有选择研究领域及学生有选择学校与课目的自由(学生可以自由地从一个大学转到另一个大学)。在十九世纪末叶的德国,大学教授地位崇高。培克(Cerl Heinrich Becker)把大学描绘成「纯粹学术之圣杯的堡垒」,把教授誉扬为「奉事圣职的骑士」。但这是过分浪漫化的说法。德国大学教师皆为国家之公仆;

大学之经费皆仰赖政府,学术自由显然受到一定程度的约制。柏林大学哲学教授波尔逊(Friedrich Paulsen)认为,国家有权期待科学研究者证实他们的工作是合理与必需的:「如他们不愿这样做,他们的工作对既存的秩序言,就是一种危险的倾覆。从而对付他们的措施看来是可行并合理的,因为科学研究的机构不止由公权所创立与维持,并且也是专为培育国家与教会的未来官员的。」其实,德国大社会学家韦伯就觉得德国大学的学术自由之不足,他指出国家教育当局对于教授之聘用有过多的干预。

当然,众所周知的,到了1933年,希特勒的纳粹党掌权后,大学的学术自由受到了彻底的摧残。是年四月,一千六百八十四位教师,或因有犹太血统,或因有反对倾向,全被解职;是年十一月,莱比锡大学的教师更发表对希特勒的效忠宣言,并使他们的学科符合纳粹主义的意理框框。一时之间,竟出现了「国家社会主义的物理学」、「国家社会主义的优生学」、「日耳曼的语言学」,令人可笑复可哀。至于是年五月十日,在纳粹的导演下,成千的大学生,手举火炬,到柏林菩提树洪堡德大学门口

他们一口气烧了二万册所谓有「非日耳曼影响力」的书。这些被烧的书有汤麦斯.曼(Thomas Mann)的、爱因斯坦的、佛洛伊德(Freud)的。这可说是德国大学史中最可悲的一章。在世界大学史上,文化大革命有更强烈的反智狂热,对学术自由的摧残也更彻底。文革以政治污染了大学,使成千成万的知识分子在精神上、肉体上受苦,还关闭了大学,产生了教育的断层恶果。

学术不自由之祸害不可谓不大矣,深矣。从上面这些事象中可以看到,学术自由是与社会的一般自由不能截然分开的。当一个社会失去了自由时,学术自由是毫无保障的。只有在一个开放的民主法治社会,学术自由才有实现发展的机会。

二、学术自由与制度性保障「学术自主」(academic autonomy)与「学术自由」是两个不同但有千丝万缕关系的概念。如果说「学术自由」是大学的精神,则「学术自主」便是大学的灵魂了。在西方大学上,有自主性的大学自可以剥夺其某些教师的学术自由(如十九世纪初叶的牛津)。反之,没有自主性的大学也能保障其学术自由(如德国洪堡德时期普鲁士的大学)。不过,大学之自主性,像学术自由一样,在成熟的现代民主社会是普遍地受到尊重与支持的。前面已指出,在中古时代,大学是教会的附属,学术是宗教的婢女,学术并没有一个自主性的领域。它与教义分不开。所以,教权主义(clericalism)是对学术自主性的最大障碍。

当理性主义兴起后,在巨大的世俗化的趋势下,政教分裂,过去宗教弥天盖地的现象已有了改变。「上帝的归上帝,西泽的归西泽」,就说明政治已独立于宗教之外,这也就是宗教的新的「定位」。学术虽然从「教权主义」中逐渐解放出来,但它却受到政治的干预。大学原是教会创立,现在则为国家所创建或属有。政治固然从宗教世界中取独立,但政治本身的势力却一直膨胀

只有在现代民主法治国家中,政治才有其界限与「定位」,而「社会」亦可显现其独立的性格。当政治有其定位时,学术的自主才能有免被政治干预的可能性。我同意艾雪培爵士所说,学术自由与学术自主在最终意义上,都是依赖民意的,惟有当民意了解大学为何而设立,并予以尊重时,学术自主与自由始能获得保障。但是,这一说法只有在民主法治的社会才有意义。在极权主义的国家

不论是左翼的或右翼的,都是属于「泛政治主义」,政治无所不包,国家(或党)之权力了无界限。国家与社会几乎是重迭的。亦即社会非独立于国家之外另有天地。在这种情形下,大学只是国家或政治权力的学术工具,一种培养「人力」,富国强兵的工具。大学自主或学术自主的观念根本没有存在的余地。我们可以说,在二十世纪,学术自主最大的阻力来自政治,来自行使政治权力的党或国家机构。在纳粹主义的德国,我们已经看到德国的学术自由与大学自主的传统,受到右翼的极权主义如何的摧残与打击。在左翼的极权主义的斯大林(Stalin)时代,学术的自主性也是一种虚幻。

最著名的莫过于李森科(Trofim D. Lysenko)事件了。李森科是一个粗鲁而野心勃勃的农学专家。他对遗传学只是略识于无的人,他摭拾米丘林(I. V. Michurin)的理论(环境可以改变植物的形质遗传),但由于获得斯大林的宠信,压制了一切相反的理论,建立起一种「科学的专制」,对苏联的优生学、生物学、植物学产生长远性恶果。在斯大林时代

科学是与政治结为一体了。沙克洛夫(A. D. Sakharov)与一些有独立精神的科学家,曾对「李森科主义」不假辞色的抨击,沙克洛夫的奋斗即在为「思想的自由」、科学的自主而努力,他抵制政治对科学的干扰,反对科学的「国家教条」的建立。沙克洛夫的精神是英勇而高贵的,但面临巨大的极权机器,他的命运注定是带有悲剧色彩的。

0 阅读: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