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宗此诏以武曌比于西汉“配元生成”之王政君,奸佞词臣之文笔固不可谓不妙,然欲盖弥彰,事极可笑,此文所不欲详及者也。此文所欲唤起读史者注意之一点,即此诏之发布在吾国中古史上为一转捩点,盖西魏宇文泰所创立之系统至此而改易,宇文氏当日之狭隘局面已不适应唐代大帝国之情势,太宗以不世出之英杰,犹不免牵制于传统之范围,而有所拘忌,武曌则以关陇集团外之山东寒族,一旦攫取政权,久居洛阳,转移全国重心于山东,重进士词科之选举,拔取人材,遂破坏南北朝之贵族阶级,运输东南之财赋,以充实国防之力量诸端,皆吾国社会经济史上重大之措施,而开启后数百年以至千年后之世局者也。
《记唐代之李武韦杨婚姻集团》,《初编》
徐世勣者,翟让死后,实代为此系统之领袖,李密不过以资望见推,而居最高之地位耳。密既降唐,其土地人众均为世勣所有,世勣于王世充、窦建德与唐高祖鼎峙竞争之际,盖有举足轻重之势。其绝郑夏而归李唐,亦隋唐间政权转移之大关键也。李唐破灭王、窦,凯旋告庙,太宗为上将,世勣为下将,盖当时中国武力集团最重要者,为关陇六镇及山东豪杰两系统,而太宗与世勣二人即可视为其代表人也。世勣地位之重要实因其为山东豪杰领袖之故,太宗为身后之计欲平衡关陇、山东两大武力集团之力量,以巩固其皇祚,是以委任长孙无忌及世勣辅佐柔懦之高宗,其用心可谓深远矣。后来高宗欲立武曌为后,当日山东出身之朝臣皆赞助其事,而关陇集团代表之长孙无忌及其附属系统之褚遂良等则竭力谏阻,高宗当日虽欲立武氏为后,以元舅大臣之故有所顾虑而不敢行,惟有取决于其他别一集团之代表人即世勣之一言,而世勣竟以武氏为山东人而赞成其事,论史者往往以此为世勣个人道德之污点,殊不知其社会集团之关系有以致之也。……史复言世勣家多僮仆,积粟常数千钟,当是与翟让、张亮同从事农业,而豪富远过之者,即所谓大地主之流也……
《论隋末唐初所谓“山东豪杰”》,《初编》
王皇后本唐皇室旧姻,且其外家柳氏亦是关中郡姓,故为关陇集团所支持,欲借以更巩固其政治之势力也。燕王忠之为太子亦为关陇集团政治上之策略,高宗废黜王皇后并燕王忠之储位,而改立山东寒族之武氏及立其子为太子,此为关陇集团所万不能容忍者,长孙无忌等之力争实以关系重大之故,非止皇室之家事而已也。
《记唐代之李武韦杨婚姻集团》,《初编》
山东士族本来的势力很大,为唐室所忌,却无法消灭之。唐皇室不愿与他们通婚姻。北朝和南朝的贵族本同一来源。南朝的贵族先消亡,而北朝仍保存。高等门第为一般人所羡慕。唐太宗的宰相如房玄龄、魏徵、李勣(徐世勣),仍保持山东士族的势力。武则天、高宗时代,以科举制度,始施破坏门阀势力,提拔了小地主,或破落户及胡人。
黄萱《唐代史听课笔记片段》,《杂稿》
来源:《陈寅恪语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