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描绘了一对帝王与贵妃从相遇到相爱,再到生死相许的曲折历程。
然而,这种改编是否仅仅是为了迎合观众,还是蕴含着更深层的寓意?这对恋人的感情又是如何从无到有,再到刻骨铭心的?
——【·《长生殿》·】——
洪昇的《长生殿》问世之后享有巨大声誉,产生了强烈的社会反响,深受各界人士的喜爱,在当时造成了“非此曲不奏”的局面。
尤侗在序中说,“观者堵墙,莫不俯仰称善。”因《长生殿》之故,焦循在《剧说 》卷四中把洪昇誉为“近代曲家第一者 ”。
《长生殿》有深广的思想魅力和艺术魅力。艺术上,它有着为恩格斯所赞扬的“莎士比亚剧作的情节的生动性和丰富性 ”;思想上,作者的倾向并没有“特意把它指点出来”,而是“从场面和情结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其中,又深刻地反映出李隆基和杨玉环的爱情觉醒和情感的逐渐生长。
下面,笔者按照故事发生的时间顺序,抽丝剥茧,阐述其情感生长背后的深意。
——【·无爱阶段·】——
爱是两个人相互吸引所迸发的感情,是一种超功利的,全然纯粹的情感体验。
《长生殿》中,皇帝李隆基和民女杨玉环在最初相遇的时候并非产生爱情,帝王对后妃身体简单占有的意味偏多。
《定情》一出,李隆基册封杨玉环为贵妃,赐钗盒定情。李隆基自叙 :“昨见宫女杨玉环,德性温和,丰姿秀丽。卜兹吉日,册为贵妃。”
由此可见,两人关系初定是建立在皇帝被美色吸引之上的。恩格斯说,“古代性爱的产生,需要‘体态的美丽、亲密的交往、融洽的旨趣’”,尤其是帝王对后妃的感情更是肤浅的。
紧接着,第四出《春睡》着力描写了贵妃午睡时的美貌和李隆基见后为其倾倒的样子 :“这温存怎不占了风流高座”,再次说明了这一点:男权下的女性是男性的物质和精神的附庸,杨玉环“性德温和,姿容艳丽 ”,符合了封建社会男人择佳偶的审美尺度。
男权社会里,杨玉环角色地位空洞化,没有自我、没有意愿、没有行为,是家族权力交换的工具,她以清纯淑女的形象被充选宫掖,成为皇帝的合法妻妾,当时李隆基对杨玉环无发自内心的真爱。
但是杨玉环对自己与皇帝的关系较为看重。从她进宫开始,就“策划”两人情感的发展,她把李隆基当作终身依靠,“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她的爱情意识从两人结识就已经初步觉醒。
但是,还处于单方面的付出阶段,没有李隆基平等的回应,她在为营造“共爱”而努力着。这个阶段,李隆基杨玉环双方情感付出处于不平等的地位。
——【·相爱阶段·】——
相爱是无爱到深爱的中间阶段,是两人情感生长的基点,从无爱到有爱是质的飞跃,从有爱到深爱是量的累积。
李隆基与杨玉环从无爱到彼此相爱经历了一系列惊心动魄的故事,他们的相爱,源于共同的情感基础,那就是对文艺和音乐的爱好。
《制谱》一出,杨玉环梦中得《霓裳羽衣》曲,翌日誊写后献于李隆基,李隆基也通晓音律,赞叹道,“寡人适见此谱,真乃千古奇音”,并同杨玉环一同点校修改,尽显夫妻间温情的“小行迹”之美。
此时,李隆基已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君王,更像一个怜爱妻子的丈夫,他们的感情基础已初步建立。
《闻乐》《制谱》《盘舞》中把杨玉环塑造成一个有艺术气质和才能的痴情女子,与同样擅长音乐戏剧的李隆基互为知音十分相配,这种爱情不再是简单地建立在父母之命、帝王对美色的贪恋上,两个人有真心的交流,有情感的共通,这种心心相印的爱情模式,使得杨玉环永远得到了李隆基的宠爱,他们之间的情感在生长,与封建男权统治下的帝王对美色的征服和占有不同,这是一种自由爱情的萌芽和觉醒。
初爱阶段的感情是复杂的,有憧憬未来的愉悦,又有对誓言不确定性的惶恐感,“小任性 ”便成了试探“爱情深浅 ”的手段。
《春睡》中写道,“未免云娇雨怯,今日晌午时分,才得起来。”深入刻画了一个娇憨、慵懒、得宠的妃子形象。
《幸恩》一出,杨玉环的任性连哥哥姐姐也无法忍受,都劝她不要因皇帝的宠幸,便“一谜儿自逞心胸 ”。
《进果》一出更是有恃无恐的娇纵,只因偏喜啖荔枝,全国上下劳民伤财,害得很多百姓家破人亡。在爱情急剧升温的同时,烦恼也随之而来。
面对李隆基“三千佳丽 ”的后宫,追求平等爱情的杨玉环上演了一出出争夺“心理位置 ”的闹剧。
《傍讶》中,首先逼得梅妃娘娘迁至楼东,又嫉妒自家姐姐虢国夫人被皇帝召见,因此“忤旨,圣上大怒,命高公公送归丞相府中了”,真是“何必君恩能独久,可怜荣落在朝昏”。
“小任性 ”发展成“大任性 ”,面对李隆基杨玉环爱情的考验,被谴归的杨玉环在高力士的暗谏下剪发赠李隆基以挽回君心,失去美人的李隆基懊悔着自己“一时失计,将他遣出”,烦恼着“欲待召取回宫,却又难于出口”,茫然若失,心情暴躁,终于明白并承认杨玉环在自己心中占据了不可缺少的位置,于是在高力士献发后,便立即召她回宫。
在这个过程中,剧情的发展无非就是围绕着帝王与后妃的矛盾,在复召后两人泪眼相见时,相思成疾,真情流露。
但作为帝王的李隆基难免会留恋六宫,当杨玉环得知他复会梅妃,忐忑不安,不顾一切地赶往翠花西阁揭示李隆基的变心,并退还了定情信物钗盒。
先晓之以礼,后动之以情,杨玉环的情感战胜了理智,不顾后果地倾泻自己的妒意和对爱人负心的绝望。
再看李隆基,见杨玉环大闹翠花西阁,先是深感意外,转而震惊,一再向她表示“总朕错”“请莫恼 ”的愧悔心情,最后不得不承认杨玉环怒闹确出于真情,即“情真妒亦真 ”。
正如吴舒凫评道,“明皇能解妒情,能耐妒语,真是个中人。”
李隆基、杨玉环两人打打闹闹、分分合合,就如平常人家的夫妻,而不守帝王嫔妃的君臣礼仪,在这样的相处模式里,李隆基也感受到杨玉环的真情,对他更生怜爱,此时,两人的情感更进一步,超越美色之爱,甚至是知音之爱,就是夫妻间最平常却又最真挚的情感流淌。
——【·深爱阶段·】——
深爱是爱的升华,通常以“自我牺牲 ”的方式成就对方的存在,也实现了自我价值。
《密誓》一出,李隆基、杨玉环两人在七夕节乞巧,杨玉环为无法获得天长地久的爱情而感伤,“妄想牛郎、织女虽则一年一见,却是地久天长,只恐陛下与妾的恩情,不能够似他长远。”
至此,爱已深入灵魂深处,对“白头之盟”的渴望引发了关于人生本质和终归的哲学思考,期盼“天长地久”是对爱情真谛的理解,当相爱的两个人开始产生“人生的幻灭感 ”和“永失我爱的恐惧”就表明他们的爱更成熟了。
于是,两人“双星之下,乞赐盟约,以坚终始”“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的誓言,惹得天孙都为之动容。
此时,李隆基性格中薄情与钟情的矛盾已经得到了解决。
爱情的本质是“自我牺牲精神”。《埋玉》一出,安禄山造反,军队要“诛杨国忠,杀杨玉环 ”“不杀贵妃,誓不护驾”,一个君王,此时内心纠结翻腾,面对军队的哗变,两人倾吐着衷肠。
杨玉环 :“臣妾受皇上深恩,杀身难报。今事势危急,望赐自尽,以定军心。陛下得安稳至蜀,妾虽死犹生也。”
而李隆基 :“你若捐生,朕虽有九重之尊,四海之富,要他则甚!宁可国破家亡,决不肯抛舍你也!”
一个愿以死救君,一个宁死不舍红颜,这份生死之间的难舍之意足见其情之真,爱之深,俨然是一对真情挚爱为爱付出的人间痴儿女。
杨玉环临死前对高力士的一番交代,是一个女人临终时对爱人的不舍与牵挂:“圣上春秋已高,我死之后,只有你是旧人,能体圣意,须索小心奉侍。再为我转奏圣上,今后休要念我了。”
可见,杨玉环至死对李隆基都是相爱的不舍而没有一丝的怨恨。
一番简单却深情的话向世人宣告了杨玉环已经从一个娇嗔、有妒意的帝王妻蜕变成了一个知情懂爱,至情至性的大女性形象。
马嵬坡之难不是爱情的终结,而是爱情向深广的转折,杨玉环死后,李隆基对她的怀念也是有增无减,《哭像 》一出中,李隆基命匠人将檀香雕成的妃子生像,睹物思人,“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 ”“独自悔恨,掩面悲伤,救不得月貌花庞”,悔恨情绪的蔓延,不如与玉环“死也成双 ”,面对李隆基的的深情,杨玉环也禁不住泪流满面,作者用虚实结合的手法,渲染了“情 ”的深度和高度,推动“情旨”的发展,没有过多苛求李隆基、杨玉环在安史之乱中的责任,把政治与爱情相结合而产生的无法克服的矛盾,在神话背景里用虚化的手段弱化,真情的流露是深爱的体现。
随后,《神诉》一出,杨玉环重返仙界,还记得长生殿之誓,且“夜夜向里前扪心泣诉,对月明叩首悲吁”,杨玉环尸解后担心李隆基挂念,留下香囊为念。
《补恨》中,杨玉环自生神后,依然“位纵在神仙列,梦不离唐宫阙 ”“倘得情丝再续,情愿谪下仙班 ”,有泅渡一个世界,共一场生死的气魄。
李隆基方面,也悄悄地发生着变化,《见月》一出,李隆基深切怀念杨玉环的好处,“叫我怎生忘记也”,《觅魂》一出,李隆基请仙师邀杨玉环魂魄一见,一个皇帝望眼欲穿的情景,把眼中的几许期待,几许悸动,几许哀伤表现地淋漓尽致。
杨玉环得知此事后,第一句就问,“上皇安好?”只有彼此真心相爱才能设身处地地为对方着想,纵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尽心中的挂念和依恋,一句“他还好吗”冲破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是出于世界两端的彼此深爱的两个人最贴近灵魂的问候,这最迫不及待的关切,最汹涌澎湃的深情都化作一句温和的“他还好吗 ”体现了爱的最高境界。
李隆基、杨玉环两人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月宫相会,“永为夫妇,如敕奉行”,正所谓“会良宵,人并圆,照良宵,月也圆”。
这都体现了李隆基、杨玉环两人已然处在了深爱的至境里,也是作者对有情人的祝愿。
——【·结语·】——
李隆基、杨玉环两人,从无爱到深爱,经历了众多悲欢离合。
作者没有把李隆基简单地定义为多情的风流天子,而是尽力把他刻画为情深意笃的痴情之人 ;对于杨玉环,作者也避开历史史实,小任性中不乏美好的情操,不曾做过寿王妃,也没有与安禄山的丑闻,是一个舞蹈大师、音乐大师、解风情、持月貌、敢爱敢恨、能为爱牺牲自我的崇高女性。
洪昇力求突破宫廷的局限性,洗涤掉帝王后妃的名称污垢,月宫重会使得两人的感情闪现着理想的光芒。
从两人无爱到初爱到深爱的情感生长历程,血的洗礼是残酷的,这才能为另一个世界的“重圆 ”创造先决条件。
“死 ”高度渲染了“情 ”的价值,悔悟与痴情在一刻中燃烧,赞扬了“爱”的力量。
也最终完成了李隆基、杨玉环两人从罪孽到至情的转化,表明了他们爱情的伟大觉醒,体现着封建社会真爱的回归,深切地寄托了作者的爱情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