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先生:我大胆说一句,中国人苦闷的最后症结在此

阳了了 2024-10-26 06:22:35

每一中国人,久居英、美,早餐总是面包黄油牛奶橘子水,但会时时想到油条烧饼与豆浆。听说最近旅美家庭,已能学得自炸油条,相告色喜,认为是日常生活上一大进步。从小见大,以美国人之奉养来奉养中国人,究竟亦不是一理想。

在台湾,外国电影看腻了,忽有凌波、乐蒂唱黄梅调演出《梁山伯与祝英台》,一时如疯如迷;此一影片卖座之盛,空前无匹。梁兄哥凌波来台,飞机场欢迎,成为最近若干年以来国人返国惟一最轰动之人物。此事岂不尽人皆知?

早餐吃到豆浆油条是一事,电影看到凌波、乐蒂的《梁祝》又是一事。弱丧忘归,自古所悲。久离家园,一旦重返,那将是何等底快乐?这不仅是口腹之欲,耳目之娱;在其背后,有一项极深心理,虽难描述,但亦是人所共晓。

但更深一层的又苦不易晓。晓与不晓是一事,而其在各人内心深处,同有一番不对劲、不满、不安、苦闷、无出路之无可言喻之情味,则又是另一事。

我敢大胆说一句:中国人此六十年来同所感到的“人生无出路”这一种苦闷心理,其最后症结所在,正为此六十年来之中国人,作意背弃自己文化传统而谋求各自生活之改进。当知异民族异文化中之一切生活方式,未必是我们的出路。向此迈进,到头会扑了一个空。

到如今,我们一切生活,虽在尽量求新求进,尽力向西化路上跑;但不满、不安、苦闷、无出路的时代病,却更深更重,恐会到达一无可救药之阶段。此非危言耸听,其中真理,却可拿种种实事来作证。

如中国之平剧,乃至各处地方戏,如越剧、豫剧之类,较之西方之话剧与歌剧,虽同是一种娱乐,而双方自有深微之相异。求其背里,也自有文化传统之重要因素。此待深于此道者来作深入之比较,此处不拟深论。但中国人自会喜欢中国戏,更胜过喜欢西方之话剧与歌剧,事亦易见。上述凌波演梁兄哥,便可为例作证。

然则在日常生活中之消遣,乃至娱乐,中国人自爱中国的一套。若论生活享受,即浅至于口腹之欲,如油条豆浆之为中国人所爱好,亦是其一例。若更由此推进,在心灵深处之享受上,亦更有异于西方人处。试举文学艺术之其他方面为例。

中国文学,自《诗》、《骚》以下,如陶潜、杜甫、苏轼,其为中国历代人所欣赏、所崇拜之大诗人,乃至其他大文学家,在辞赋、散文、词、曲、小说,各类中之上乘作品,都代表着中国人共同心灵之所祈向,由此透露出中国人生中之大兴趣与大理想。

稍知欣赏,亦是一安慰。能起共鸣,亦是一满足。今皆认为是死文学,被冷藏,被搁置。在电影上来一部模古翻新之剧本,其事易。在其他文学上,能从传统中翻新,来配合时代要求,其事难。

今天的中国人,正如《庄子》书中所说:“居空谷者,闻人足音,跫然而喜。”而无奈此跫然之足音,乃久盼不至,并亦不知其有所盼。于是只感到一片虚寂,一片苦闷。内心不得所养,不得享受,实为一最可悲之事。

——钱穆先生《历史与文化论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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