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湖北蔡
苏东坡,987岁生日快乐!
1月8日,是苏轼的987岁生日!
身为黄州(黄冈)人,对苏东坡心向往之久矣。黄州,是苏东坡晋升为文学大家的发蒙之地,正在黄州写了一大批脍炙人口流传千古的佳作,苏轼才真正成为了后世记忆中的苏轼。
为了苏轼,在987岁生日到来之际,这日,我来到了苏轼曾经造访并沐浴过的地方,以感受东坡遗风之一二。
我来了,于傍晚前,到达了安国禅寺。
门口草坪上,有各式造型的大小僧人雕像,姿态各式各样,或坐或卧,或念经打坐,或手持书卷。旁若无人,神态娴静。
像小时候,常常看到大人在那做事,隔壁唱戏很好玩,他不为所动;也像小孩子一时兴起,在那认真写字、画画,神情专注的样子总归是好看的。
草坪连着青云塔的基座,走过草坪,就来到了安国禅寺的正门口。隔不到几米远就是路口和街道,周围是邻里街坊的商店和房屋。
与前次不同,这次可以进入游览。
新建成的大雄宝殿气势雄伟,基座很高,大致相当于二层楼的高度。俯身下探,可见馆舍若干。回廊连接着佛堂和前后馆舍,颇具规模。行至宝殿后门,碑石记录好心人捐赠的长文。在宝殿后面的走廊,转身外望,看到一个古旧的黄颜色山门,上书:安国禅林。
心想,那或是更古旧的国宝。
我在新建成的大雄宝殿前庭逗留片刻,在侧面馆舍逛了一圈,择侧门出,寻到几近荒废的旧寺山门。这一刻,天阴沉寂静,眼前所见,很像旧时小说里刻画的、落魄寺庙的样子,人迹罕至,雅雀噤声。
墙上嵌一块石碑,刻着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落款处可见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字样。想象着那一年月的热火朝天施工的景象,对比今天这里的凄凉。于我心中,此处应是更古旧,或更优于今天翻新的仿古建筑。
转念又想,安国寺本来就无,经历千百年的时光,安国寺几度兴废。
如今宝殿巍峨,馆舍林立,往前五六十年前,它遭受了一次巨大的损毁,往上数,依次损毁于明清时代战乱;损毁于大蒙古元军铁骑;损毁于唐末战乱......往前几百年前,始有此寺。再往前,这里总归是一片荒芜,荒烟蔓草的土地,或许夹杂着自然丛林最原始的信仰。
然后,顺着时光的流转,于公元657或658年(一说南唐保大二年(944年)建造,苏东坡所作《安国寺记》即此说),安国寺刚刚出生,乳名护国寺(一说护国院)。
尔后,两度倾颓,唐武宗李炎期间,推行一系列“灭佛”政策,史称唐武宗灭佛,到五代南唐,国家政策又变了,皇帝李璟又开始提倡佛教,护国寺这又在旧址上重修。
让我对此地产生兴趣,或因苏东坡曾来此沐浴。我想看的,也是他曾经来过的安国禅寺。在他来此之前,北宋名臣韩琦,也到此投靠哥哥,在此用功,高中进士后,遂成一代名相。宋嘉祐八年(1063),仁宗皇帝赐额“安国寺”,至今延续。除了寺名,不清楚苏东坡看到的安国寺与韩琦所见有无区别?
而在苏东坡(其在黄州的年份1080年-1084年)离开黄州,隔近百年后(1170年),作为苏东坡的小迷弟陆游,寻访爱豆遗迹,路过黄州。此行,他特来安国禅寺寻访东坡遗迹。
假如,运气好,那他应该可以去苏东坡淋浴地方,学着苏东坡“披衣坐小阁,散发临修竹”;然后一边感慨着“心困万缘空,身安一床足”;一边感受“岂惟忘净秽,兼以洗荣辱。”
他在黄州勾留三日,留下日记,出城五里,至安国寺,亦苏公所尝寓。兵火之余,无复遗迹,惟绕寺茂林啼鸟,似犹有当时气象也。
我心里所想探寻的旧迹,陆游都看不到。陆游言及的兵火,该是靖康之难后(靖康二年,1127年),北宋覆亡,宋室南渡,黄州地处前线,为军事州。久处于抗金、抗蒙战线,兵火之后,州治厅事仅容数客。可以想见,于战火纷飞之时,前线吃紧,就连郭靖、黄蓉那样的大侠,于那年月,也困守襄阳。安国寺几于风中烛火。
八年后(1178年)的夏天,陆游从蜀地归来,又故地重游。陆游是有多想与仰慕的苏东坡取得跨时空的联系。
他遍历东坡遗迹,如:雪堂、四望亭、安国院等(见陆诗《自雪堂登四望亭因历访苏公遗迹至安国院》),诗末自注,定惠院已废,海棠亦不复在。安国院老僧时年九十一,自云东坡去黄后四年方生。假如他能见苏轼诗中的海棠花,能亲访亲炙苏轼亲友,那该多好!
他循着旧迹,出发前,感觉温暖的东坡就在那里等他,抵达现场,探寻到的却是冷却与灰烬......萦绕在他心头的英雄梦,在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后,转眼成空。
隔多少年后,某一年十一月初四,他从铁马冰河的寒梦中醒来,他是不是脑海中,突然闪现过唐婉的影子?潜意识被压抑后,残留的情感又于某一年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醒后他写,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故人不再,往事如梦,他与唐婉,他与苏东坡,他与安国寺,只好等在来生里,再踏上彼此故事的开始。多少人会像陆游、苏东坡一样追着隔世的残梦,一边勉励自己,一边鼓励别人。
接下来的日子里,安国寺随着古老的黄州城,在战争与和平的间隙,几度损毁与重建。
元初抗元时,引来元军的屠城报复,城池尽毁;元末,天完军、大汉军与元军在黄州城反复死战,黄州城殆成废墟。
元明两代,安国寺两次重修。不同的是,元代是在原址上,明代则将寺庙迁到青龙山顶,概是为了免受战乱。今天黄州人称那里为龙王山。
清咸丰、同治年间,太平军五次占领黄州,黄州城战火不断,安国寺被焚毁,直至光绪二十三年(1896年)住持僧四处募捐,集资重修,安国寺又呈规模,为十方丛林。
民国时期,安国寺又渐衰落,其在抗战时期捐献钱款,支持抗战,是新四军及鄂东游击大队秘密活动据点。至新中国建国初期,安国寺仅存建筑面积1400平方米。如何想象他规模恢弘时,骑马关山门,鸣锣开斋饭。而自1958年起,安国寺先后被学校、部队、机关、工厂、建筑等单位使用。菩萨被毁,僧人遣散,损失巨大。十年内乱,其再遭损毁,终于,安国寺与青龙山融为一体。
至上世纪80年代初,有关部门将安国寺收回,该寺仅存门楼、三幢殿屋及部份小房,非常破旧,然后信众再度募集钱款,重修庙宇,如今欣逢盛世,山寺重新焕发光彩,祖道隆兴。
安国寺必须屹立不倒,像此地百姓坚强的、不屈不饶的信念!
黄州城东旧地,面巴河,倚长江,陈策楼镇和林家大湾之间的烽火山,有一间小小的寺庙,庙镇高岗,曰护国寺。据寺里内墙所记,陈潭秋曾率领乡众,在此起义。我总不明白,为什么此地百姓为何革命情绪如此高涨。后来去查资料才略知一二。
古时,巴人多次迁入,他们溯鄂东"五水"而上(五水,巴水、蕲水、希水(今浠水)、西归水(今倒水)、赤亭水(今举水)的总称),在此定居。远离家乡的巴人,因思念家乡,便将出行这条河更名为巴河,以纪念故土。巴河是他们世代的繁衍生息和活动的水域。此地民众敢做敢当,革命特别彻底。或许至今还保留着祖先剽悍好斗、勇敢有为的基因。
小时听过这样的传说,陈潭秋少年时,他家里做生意的友人来访,因试其胆量,在他脚边放了一枪,令大人意外的是,枪声过后,其面不改色。他后来走上革命道路,没有这样的镇定,何以举事?或又闻,因其家族乡人遭受敌人反复迫害,十室九空,而其革命决心,矢志不渝,这是何等气魄,这与主席在朝鲜战争期间发表一直要打到战争完全胜利,几乎是异曲同工!
是啊,安国寺如是,黄州城如是,巴人如是,国人亦如是;建筑会损毁,身体会消亡,唯有精神永存!人类总归需要一种永远值得为众人所称道,为众人所坚持,为众人所延续的一种道德、思想、情怀。所以,不难理解,安国寺会一直被人们记起,它已然成了一面旗帜,即使屡遭损毁,也会屡次重新树立起来。
出门来,天色已经暗下来,老人在跳广场舞,孩子在蹒跚学步,巴士车穿梭而行,我进对面小店,温馨的灯火下,我从各色的饮料中挑选了一瓶。付完钱出店门,我还是忍不住回望了一眼新修的安国禅寺,门口的对联和上世纪80年代的修的古寺门口的对联一模一样:
五蕴皆空,到此莫当门外汉;
一尘不染,进来应做内行人。
《安国寺记》
元丰二年十二月,余自吴兴守得罪,上不忍诛,以为黄州团练副使,使思过而自新焉。其明年二月至黄。舍馆粗定,衣食稍给,闭门却扫,收招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反观从来举意动作,皆不中道,非独今以得罪者也。欲新其一,恐失其二,触类而求之,有不可胜悔者,于是喟然叹曰:“道不足以御气,性不足以胜习。不锄其本,而耘其末,今虽改之,后必复作,盍归诚佛僧求一洗之?”得城南精舍曰安国寺,有茂林修竹,陂池亭榭。间一、二日辄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则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以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翛然,无所附丽,私窃乐之。旦往而暮还者,五年于此矣。
寺僧曰继连,为僧首七年,得赐衣。又七年,当赐号,欲谢去,其徒与父老相率留之。连笑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卒谢去。余是以愧其人。七年,余将有临汝之行。连曰:“寺未有记,具石请记之。”余不得辞。
寺立于伪唐保大二年,始名“护国”,嘉祐八年赐今名。堂宇斋阁,连皆易新之,严丽深稳,悦可人意,至者忘归。岁正月,男女万人会庭中,饮食作乐,且祠瘟神,江淮旧俗也。四月六日,汝州团练副使眉山苏轼记。
《安国寺浴》
苏轼
老来百事懒,身垢犹念浴。
衰发不到耳,尚烦月一沐。
山城足薪炭,烟雾濛汤谷。
尘垢能几何,翛然脱羁梏。
披衣坐小阁,散发临修竹。
心困万缘空,身安一床足。
岂惟忘净秽,兼以洗荣辱。
默归毋多谈,此理观要熟。
《安国寺寻春》
苏轼
卧闻百舌呼春风,起寻花柳村村同。
城南古寺修竹合,小房曲槛欹深红。
看花叹老忆年少,对酒思家愁老翁。
病眼不羞云母乱,鬓丝强理茶烟中。
遥知二月王城外,玉仙洪福花如海。
薄罗匀雾盖新妆,快马争风鸣杂珮。
玉川先生真可怜,一生耽酒终无钱。
病过春风九十日,独抱添丁看花发。
《黄州》
陆游
局促常悲类楚囚,迁流还叹学齐优。
江声不尽英雄恨,天意无私草木秋。
万里羁愁添白发,一帆寒日过黄州。
君看赤壁终陈迹,生子何须似仲谋!
《月下步至临皋亭》
陆游
芒鞋踏松荫,迨此船未发。
清游岂无伴,三友风露月。
山川郁盘纡,鸥鹭浩灭没。
当年老先生,想像散醉发。
浮生等昨梦,久已埋玉骨。
吾侪幸强健,何事拘簪笏!
《入蜀记(节选)》
陆游
十八日。食时方行,晡时至黄州。州最僻陋少事,杜牧之所谓“平生睡足处,云梦泽南州”。然自牧之、王元之出守,又东坡先生、张文潜谪居,遂为名邦。泊停临皋亭,东坡先生所尝寓,与秦少游书所谓“门外数步即大江”是也。烟波渺然,气象疏豁。见知州右朝奉郎直秘阁杨由义、通判右奉议郎陈绍复。州治陋甚,厅事仅可容数客。倅居差胜。晚移舟竹园步,盖临皋多风涛,不可夜泊也。黄州与樊口正相对,东坡所谓“武昌樊口幽绝处”也。汉昭烈用吴鲁子敬策,自当阳进驻鄂县之樊口,即此地也。
十九日。早,游东坡。自州门而东,冈垄高下,至东坡,则地势平旷开豁。东起一垄颇高,有屋三间,一龟头曰居士亭。亭下面南一堂,颇雄,四壁皆画雪,堂中有苏公像焉,乌帽紫裘,横按筇杖,是为“雪堂”。堂东大柳,传以为公手植。正南有桥,榜曰“小桥”,以“莫忘小桥流水”之句得名。其下初无渠涧,遇雨则有涓流耳,旧只片石布其上,近则增广为木桥,覆以一屋,颇败人意。东一井曰“暗井”,取苏公诗中“走报暗井出”之句。泉寒熨齿,但不甚甘。又有四望亭,正与雪堂相值,在高阜上,览观江山,为一郡之最,亭名见苏公及张文潜集中。坡西竹林,古氏旧物,号“南坡”,今已残伐无几,地亦不在古氏矣。出城五里,至安国寺,亦苏公所尝寓。兵火之余,无复遗迹,惟绕寺茂林啼鸟,似犹有当时气象也。郡集于栖霞楼,本太守闾丘孝终公显所作,苏公乐府云“小舟横截春江,卧看翠壁红楼起”,正谓此楼也。下临大江,烟树微茫,远山数点,亦佳处也。楼颇华洁。先是郡有庆瑞堂,谓一故相所生之地,后毁以新此楼。酒味殊恶,苏公韲汤蜜汁之戏不虚发。郡人何斯举诗亦云:“终年饮恶酒,谁敢憎督邮。”然文潜乃极称黄州酒,以为自京师以外无过者,故其诗云:“我初谪官时,帝问司酒神。曰此好饮徒,聊给酒养真。去国一千里,齐安酒最醇。失火而得雨,仰戴天公仁。”岂文潜谪黄时,适有佳匠乎?循小径,缭州宅之后,至竹楼,规模甚陋,不知当王元之时,亦只此耶?楼下稍东,即赤壁矶,亦茅冈耳,略无草木,故韩子苍待制诗云:“岂有危巢与栖鹘,亦无陈迹但飞鸥。”此矶《图经》及传者皆以为周公瑾败曹操之地。然江上多此名,不可考质。李太白《赤壁歌》云“烈火张天照云海,周瑜于此败曹公”,不指言在黄州。苏公尤疑之,赋云“此非曹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乐府云“故垒西边,人道是当日周郎赤壁”,盖一字不轻下如此。至韩子苍,云“此地能令阿瞒走”,则直指为公瑾之赤壁矣。又,黄人实谓赤壁曰赤鼻,尤可疑也。晚复移舟莱园步,又远竹园步三四里,盖黄州临大江,了无港澳可泊。或云旧有澳,郡官厌过客,故塞之。
二十日。晓,离黄州,江平无风,挽船正自赤壁矶下过,多奇石,五色错杂,粲然可爱,东坡先生《怪石供》是也。
《自雪堂登四望亭因历访苏公遗迹至安国院》
陆游
我醉飞屐登孱颜,拄杖出没风烟间。
三山葱昽鲛鳄静,九关肃穆虎豹闲。
几年金骨炼绿髓,此日始得穷跻攀。
老仙归侍紫皇案,空有野水流淙潺。
蜿蜒翠阜围绿野,似岭非岭山非山。
向来龙蛇满雪壁,雷电下取何时还。
名花亦已天上去,居人指似题诗处。
九十一翁不识公,我抱此恨知无穷。
自注:定惠院已废,海棠亦不复在。安国老僧景滋年九十一,自言东坡去黄后四年方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