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离退休还有三个月,我特意请了个假,乘车再走军旅故地,看看还在江南的朋友和战友。不曾想,我竟遇到一位老战友,竟还没有退,仍然在一线拼搏着。
金山下的宾馆里,满厅的战友,一桌的名菜;自然,还有那久违的江南佳肴,东坡先生诗中的美味——河豚。
欲举杯,我发现少了一个人,急问:“老李呢?”众人说,因他工作太忙,现正在赶往镇江的路上,大约还要半个多小时。
“出去打工了?”以为人家退下来没事干,又去赚外快。我问。
“人家正当班,还没退呢!”老葛说。
老葛不仅仅是江苏丰县的战友、老哥,与我还是炮兵指挥学院的同学,在河北的张家口同窗共读三年。
呦!我慢慢放下正端着的酒杯。我就琢磨,假若同样的职级,部队的干部比地方干部退得还早。虽然说老李年龄比我小一岁,县团级也早该退休了;可现在他还没退。我想,这小子肯定干大了!
“不大,军级,他是咱战友中的凤毛麟角!”接着我的话巴,老葛幽默地说。
惊愕中,我与老友们推杯换盏,说东道西,其主旨无外乎,彼此分别后其工作的归宿,老婆孩子的去处。可我心不在焉,仍念想着与老李二十年战友的那些如烟往事……
老李叫李玉久,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和我一起入伍的战友,徐州市丰县人。记得当年一起入伍的战友,在我们团的丰沛老乡就有300多人。由于机缘巧合,让我们侥幸碰上了。
多年以后,只剩下我们五个人当了干部,其中丰县3位,沛县2人;另外,还有三位当了志愿兵,自古沛丰一家,我们在部队也遵守这约定俗成的“乡规”,处得就像亲兄弟一样。
业余时间,我们经常二两花生米,半斤猪头肉地碰到一起干两杯。战友情,生死情,超过一切。私下里我们绝对没有什么“八拜之交”,但我们共同接受的称呼是,沛丰的“八大金刚”,这还是老李起的“引子”。
老李丰县刘王楼的,小学文化。其形象——噢,让我来描述,还不如用他自嗨的话语生动。玉久说,他是个头不高不矮,皮肤不黑不白,身体不胖不瘦,长得不丑不俊,办事不憨不精。
你看,这家伙文化不高,概括能力多强,多生动形象;只是最后一句明显自娱自乐开玩笑而已,更显示其幽默精明!玉久当兵时还不到18岁,可已经结婚生子。
由于这家伙早熟,点子多,七哄八骗的,就穿上了绿军装。
当过兵的战友都知道,接新兵的干部都喜欢文凭高、年龄小的小白脸,既懂事又听话还顺眼。不过,当年接新兵的排长早就相中李玉久,新兵连一结束,排长二句不说,就直接把他带到他们连队。你说这!
到了军营,老乡们都想着能学点技术、长点知识,入个团入个党的,好给家里长个脸,有个交待。可人家李玉久出手就不一样。他二话不说,直接找到连长,拍着胸脯嗷嗷叫:到最艰苦的岗位上去,当炊事员。
说实话,那年月,整个社会就是不重技术不讲文化,只注重出力干活。谁要是能出力流汗,任劳任怨,谁就能立功受奖,就是优秀榜样。
自从当了炊事员,老李能吃苦耐劳,不怕出力流汗。结果还不到一年的时间,老李受了两次嘉奖,戴了三次红花,竟连团组织都未参加,他就直接入了党!
老李性格随和,尊重领导,团结同志。你别看他平时粗粗拉拉的,可他为人处世,胸襟宽阔,心中有数。这家伙虽然不会说普通话,可能言善辩。
在老李眼里,没有什么办不好的事。如果领导因故不满意,揪着耳朵骂两句,人家先是一笑,然后表态立即改正。有时战友不高兴了,照腚上踢两脚,人家也不生气,等跑远了转过脸来骂你“嫂的个腿”,熊事没有!
一年下来,官兵没有不喜欢的。就这事,多年以后我都没有弄懂——老李,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孩子,他是怎么弄明白这些道理的?
奇迹出现了。两年多一点,老李从炊事班班长直接当了司务长,提了干部!
那时虽然说政策允许从战士中直接提干,可太快了。同期的战友,有的专业技术还没有学到手,有的连个班长还没有当上。
那时我们一个月才领八块钱的津贴,可人家老李每月五十二块钱的工资,“四个兜”的军装穿上了,上海牌的手表戴上了;噢,还有皮鞋、收音机……
古人说,“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不过,得意的时候不能忘形。你看,当年的诗作者一不小心闪了马腿,结果终生一事无成!没想到,后辈晚生李玉久也失去了把控,受到挫折。
老李胆大,人缘又好,提干后偷着学会了开车。可最忌讳的是驾驶技术“二半吊子”的时候,有瘾!那天业余时间,老李凑着二两酒劲,也许是性格使然,犯了车瘾,结果把连队里进口法国的大炮车,给撞翻在马路上,损失十来万。
说实话,那年月没有酒驾之说,驾照不驾照的也不是很重要,关于军人的交通违规违法地方执法部门一般不多管,一交了之。
可在部队,擅自开车且出了这么大的事故,全营全团的先进没了,那可是一个不得了的事情!结果是撤职查办,以儆效尤!
记得在事故处理期间,老李找到我。当时我正因身体小恙在团卫生队休养。老李说,领导叫我在全团干部大会上作检查,材料不会写,请老哥帮忙。既是战友老乡,责无旁贷,听了老李一番感慨,肺腑之言,我尽其所能,草就一篇。
那天全团干部大会上,老李“现身说法”。玉久本来口才就好,没想到,人家谈到疼处的时候,把稿子一推,侃开了,声泪俱下!
虽然说检讨没有多少理论色彩,科技含量,可这小子说得句句在理。再加上那些家乡土语,声情并茂,竟一炮走红。
你比如,我在材料上说“……痛改前非,从零开始……”结果人家老李来了一句说:“像打篮球似的,哪里跌倒在哪里爬起来,从零比零开始”——你看,多生动形象,哄堂大笑!老李既赢得了会上的同情、又赢得了会后的喝彩!
老李说了,哪里跌倒在哪里爬。老李有志气,不到一年,竟东山再起。不过,当初那种“一时无两”的风头和机会无觅。
记得后来我们“八大金刚”再聚会,老李喝点酒,不服气地说:“当年老子提干的时候你们还啥都不是啥,现在都他妈的营级连级的了,哪说理去?”
沛县的老黄顶了一句:“当初你小子又凭什么比我们提得早?你还有理呢你,我们难道没意见?”老李一楞,张着嘴巴瞪着眼,想了一会子,还真的没有找到充足的理由……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国家百万大裁军,我们部队也在裁撤之列,让许多热血军人顿失前程。
世人都知道,当兵从戎的热血青年哪个没有将军之志?然而我们这一代人,生不逢时。
有的战友竟热泪盈眶:“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其意思就是,多年来,我们摸爬滚打、不畏风霜严寒,无论难耐酷暑,曾为国防建设贡献多年,其中也有许多战友在前线流血牺牲,可现在就这么一句话给打发了?
既然部队不够意思,我们就“打回老家闹革命”。一腔热血付东流!记得部队裁撤时“最后的晚餐”,许多干部借酒浇愁,牢骚满腹,摔盘子打碗……
实践证明,冲动是魔鬼;遇事冷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那时虽然说大裁大撤,可部队该加强的部门还得加强,该留的单位还得留。就说部队农场吧。农场就是种庄稼的,再不,就种菜养猪养鱼等,均为部队提供福利,改善生活,也是提高部队战斗力的重要一环。
这是军队几十年的光荣传统,大裁军时依然保留下来。但农场的工作性质和环境,与农村农民没有多大差别。除了机械化程度高一点,也就是穿着军装干农活,而且进步慢,生活环境差,官兵都不乐意去。
可“八大金刚”中的老李和老步有不同的想法,而且这种想法明显地高出一筹。
说来话长。那时部队的基层干部大多都是娶的农村媳妇。可要让老婆孩子随军转户口,吃商品粮,必须具备三个条件之一,即营级干部,年满三十五岁的正连级干部,或入伍十五年的干部。
那时老李老步一合计,虽然说部队裁撤,断了前程,可咱俩入伍已经十三年。既然职务不够,年龄不够;但是,如果我们能再坚持年把两年,满了十五年老婆孩子不就可以随军了——现在不是转业干地方的时候!
后来听说农场属于保留单位,两个人统一思想,竟向组织申请,愿到部队农场去干农业,不论分到什么地方都没意见。你看,人家老李老步不与时世争高低,不图官职大与小,却为老婆孩子争福祉——结果是后退一步,时来运转,别样洞天!
先说老步,就够幸运的了。老步也是丰县人,人事关系转到团农场,当了场长,正连级。没多长时间,团农场就因整编转隶关系。谁也没料到,团农场竟然转到南京政治学院的门下,成了学院的农场。
人随单位走,名正言顺,老步跟着改换门庭,也成了学院的人。更让人高兴的是,两年后因政策变动农场竟给撤了,老步又被调到学院后勤机关,进了南京市。
再加上,学院机关干部三年一晋级的政策规定,没几年,老步成了团级干部。老婆孩子随军那更是小事一桩了。
现在老步全家成了正儿八经的南京人,就住在鼓楼附近,一对双胞胎儿子分别娶了两个江南小美女,就连“半老徐娘”的媳妇,如今也是满口的南京普通话呦——那年出差去省城,老步作东请客,我见过。
如果说老步已经创造了奇迹,那么,老李的发展更是“石破天惊”!
老李入伍前在家就当了生产队的副队长,懂点农业,再加上是司务长,搞后勤,在部队重组时,领导就按照老李的意愿把他安排到高炮旅农场。
说真的,老李为了老婆孩子能随军,在农场确实出了力。为了种植养殖,老李常年在田间地头住小窝棚,也曾下河塘捕鱼捉蟹,无论风寒,最后落下了一身的毛病。
值得欣慰的是,老李把一个入不敷出,亏损多年的单位带出了低谷。农场成了南京军区后勤工作的先进典型。
那年,南京军区在高炮旅农场开现场会,将官咸集,老李介绍了先进事迹。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没想到,与会的军区政治部主任意外地发现了这个人才,相中了老李。不久,一纸调令把老李调到军区政治部农场当场长。古人都说“宰相府里的衙役五品官”。自此种庄稼的老李走上了仕途的“通天””之路!
军区政治部农场在刚开始时千把亩地,正营级单位。没多久,农场整合扩编,政治部农场顺风顺水地摇身一变,成了正团级。老李水长船高,不显山露水地当上了团级主官。
记得那年我去省军区开会,老李听说了,专程从农场跑来看我。会议结束后,老李又带我到农场兜了一圈风光。
农场在离南京不远的安徽马鞍山市丹阳湖。只见农场田园如画,五谷飘香,成了丹阳湖一道靓丽的风景。从交谈中得知,老李确实发扬了在基层部队时的光荣传统,为政治部机关农场建设作出了贡献。
江南的夏夜,灯火阑珊、流萤舞低,寂静安然。老李在农场食堂弄了一桌子的美味佳肴,全是官兵自己生产的,就连小酒也是他们自己酿造的。那晚,他手下几个最大的官最好的弟兄作陪,别具一格。哥俩心情愉悦,一醉方休!
为了叙旧,晚上,我和老李一块,住在他宿办合一的办公室。两张床,面对面,哥俩拉了大半宿。
老李很知足。他说老婆孩子早就随军了,南京、镇江都有房子,了却了一桩大心事。现在正团级。因农场就是正团级单位,职务已经封顶了。
老李说,大家都知道,军区政治部可是一个管官的地方。全军区的干部都属它管,大到军级干部。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可我文化水平低,要是像你们这些家伙似的,有文化,能写会画的,早干大了!想想自己是一个农村孩子,现在已经知足了,再干几年就在部队退休!
月华泻地,鸡鸣五更。老李也已入了梦乡,酣声如歌;我却无眠。
人们常说,人的一生,不可能十条路走十条。老天若让你为人,来到世上,一定会让你酸甜苦辣尽尝,喜怒哀乐难免;老天不可能让你天机占尽,事事如意。
一般而言,在现实生活中,文化水平高者成才的比率一定较高。然而谁能说没文化的人就没有出路?从古至今,从奴隶到将军者有之,从农民到皇帝的也不乏其人。
老李一个庄稼人,后来到了部队竟种庄稼成才,虽然说有其偶然性,但老李之对事业的忠诚,为人处世的精明,吃苦耐劳的精神,却是我们这些仅仅多认识几个字皮的基层机关干部,无法比拟的。
一句话,种庄稼的老李能够靠自己的一技之长,轻松自然地来到军区政治部“养鸡种菜”,可我们却找不到“王爷侯府”的大门在哪里!这是心理话,发自肺腑!
临别,老李把我们的车给装得满满的,又有米面油茶,又是鸡鱼肉蛋的,弄得我还不好意思,客气了一番。可人家老李说:“这算个啥,咱就是干这一行的。上面不下指标,下面没有任务,没有压力。说句不该说的话,政治部机关的那些家伙,哪家的锅门口我没去过?”
金山寺下的酒店里觥筹交错,欢声笑语;酒过三巡,人还未醉。就听窗外汽车“滴滴”的声响——不见其人,已闻其声。我判断,老李到了。酒杯还没有放下,就听老李嗷嗷叫着,推门而入,与我又抱又啃,又哥哥又战友的没完没了。
说真的,部队的将军咱见过,也接待过。然而能与战友中间的将军同桌共饮,这还是第一次。虽然说是嬉笑怒骂,口无遮拦,可心中还是另眼相看的。
酒酣耳热之际难免多看老李两眼。细端量,老李一身的训练服,帽子歪戴着,身上泥巴也不少,还是老习惯、老样子,只是脸上的皱褶,多了点;腰,有点弯——哪像个将军?若脱了军装,活脱脱的一个老农民,我想:哎,春花秋月风吹脸,再见故人心很疼!
那天晚上,我和老李要了个标间,依然是两张床,面对面,哥俩重温十年前农场里推杯换盏的旧梦;当然,更多的是洗耳恭听老李当将军的过程……
军区政治部农场,职级是明确的,正团级单位。按照条令的要求,作战部队的正团级军政主官的任职年龄,一般不超过45岁。若非作战部队,或有特殊要求的单位可以适当放宽,但一般不超过50岁。
不瞒你说,那年我在省军区系统工作,干到48岁就转业了。可老李已经过了55岁,仍然是场长,实属罕见——可能与“宰相府”有关?战友们说。
干就干呗,多为部队作贡献是好事!问题好在,组织上对多作贡献的军官的前途也不会忘记。既然行政职务到了天花板,那就走专业技术职称晋升的道路。
部队有许许多多的专业技术,可以这么说,地方有什么部队就什么。地方农业有专业技术职称,部队的农场也一样不少。
结果老李另辟蹊径,在当好场长的同时,业余攻读,志在考技术职称。就这样,老李“悬梁刺股”,“风雨无晦”,几年下来,部队的专业技术五级考核过关,可喜可贺!技术五级是什么概念?就是相当于行政副军级——你看看,这就是一个行政职务正团级的农场场长创造的奇迹。
有意思的是,人们喜欢就高不就低。从那时候起,许多人就夸赞李玉久是军级干部,称呼其“军长”的有之,揶揄人家是“将军”的也不乏其人。
准确地说,技术级与行政级还有很大的不同。你比如,大家比较熟悉的军队文艺界的那些名人,技术职称也评到五级六级的,相当于军级师级的待遇;但他们终归与那些从血与火中砺炼出来,当上军长副军长的将军们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话又说回来,就这老李已经是凤毛麟角,不容易的了!就说我的战友群里,无论是在部队的战友,还是在军校的同学,后来有当团长、旅长、师长的,除了老李,至今我还没有发现一个干到军级的。无疑,老李是我们战友中的佼佼者、幸运者!
只听酣声又起,不轻不重,依然如歌——这家伙太辛苦,又睡了!可怜我再无睡意,辗转反侧……
古人云:“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是的,当兵入伍,报效祖国。一朝披征衣,一生许战场。“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牺牲、奉献,这是兵者的志愿,也是对军人的基本要求!
然而,在现实的生活中,如果条件允许,甚至是机缘巧合,能够满足军人一些人生的合理诉求,也在情理之中,也应该得到社会的理解和尊重,人民的关爱和赞同!
记得一位著名作家曾经说过,很有道理:军人,意味着牺牲和奉献,是最可爱的人;但是,军人,不应该只有牺牲和奉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