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章丘老家回来那天晚上,我躺在城里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鼻尖还萦绕着那股熟悉的豆芽清香,混着一丝葱花和小火烧出的焦香味儿。
这味道让我想起姥姥。
记得小时候,姥姥总爱在后院那个木桶里发豆芽。木桶是姥爷年轻时打的,年头久了,桶边都泛着黑褐色。姥姥每回都要把绿豆仔细挑拣,泡在温水里,等到豆子吸足了水分,才小心翼翼地铺在木桶底。
“小玉啊,”姥姥蹲在木桶边上,一边往豆子上盖湿布,一边跟我说,“你妈小时候最爱吃炒豆芽了。那时候家里穷,就豆芽便宜。你妈放学回来,我要是炒了豆芽,她准能多吃一碗饭。”
我伸长脖子瞅着那些泛着青色的豆子,总觉得神奇,这些豆子怎么就能长出白生生的豆芽来?
“姥姥,俺娘小时候是啥样啊?”
姥姥笑了,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你娘啊,打小就爱干净,衣服总是叠得方方正正的。不像你二舅,浑身泥乎乎的,裤腿总是湿漉漉。”
那时候的母亲,在我脑海里就像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齐耳的短发,穿着打着补丁的蓝布衣裳。
母亲说,那时候姥姥总把最好的留给孩子们。炒豆芽时,她总把嫩生生的豆芽尖儿挑出来,放在母亲碗里。
“你姥姥心疼人,”母亲常这么说,“可她自己从来不舍得吃好的。”
后来我去城里上学,再回老家的次数就少了。姥姥的头发全白了,走路也不利索了,可她还是喜欢在后院那个木桶里发豆芽。
“现在超市里啥都有,”我劝她,“您就别自己费这个劲了。”
姥姥摆摆手:“买的哪有自己发的香?再说了,你妈最爱吃这个,她回来了,我得给她炒。”
那年冬天,姥姥病了。我和母亲轮流在医院照顾她。有天半夜,姥姥突然抓住母亲的手:“淑芳啊,豆芽还没浇水呢。”
母亲红了眼圈:“不用浇了,娘,您好好养着。”
姥姥却一直念叨着:“得浇水,不浇就发不好。你小时候最爱吃了,记得不?”
那是姥姥最后一次提起豆芽。
送走姥姥那天,我看见母亲站在后院发呆。老木桶还在那儿,桶底还留着一层干掉的豆子。春风吹过来,带着料峭的寒意。
过完年,我回了城里。工作忙起来,时间就像从指缝里溜走。偶尔和母亲视频,看她的白发越来越多,我心里总觉得愧疚。
前些日子,公司裁员,我成了“被优化”的那一批。收拾完办公室,我鬼使神差地买了张回老家的车票。
推开家门的时候,一股熟悉的豆芽香飘了出来。
母亲围着花布围裙站在灶台前,铁锅里滋滋作响。听见动静,她回过头来:“回来啦?快洗手吃饭。”
我走近一看,锅里正是一盘炒豆芽。豆芽白嫩嫩的,尖儿微微发黄,葱花零星点缀其间。
“您怎么想起来炒这个?”
“前些日子收拾东西,翻出你姥姥那个木桶来。”母亲用锅铲翻炒着,“想起她在世的时候,就琢磨着学学她的手艺。”
我夹了一筷子,入口清脆,带着一丝姥姥腌制的咸菜味道。
“真像姥姥炒的。”
母亲笑了:“可不是,我试了好多次才找到这味儿。你姥姥说得对,买的就是不如自己发的香。”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风声。突然想起那个问题:姥姥为什么总爱发豆芽?
也许不只是因为便宜,也不只是因为母亲爱吃。那个年代,物质匮乏,能让孩子们吃饱肚子就不错了。可姥姥偏要把最嫩的豆芽尖儿留给母亲,就像要把最好的都给孩子。
而现在的母亲,也学会了发豆芽,学会了姥姥的配料,甚至连那份细心都一模一样。
父亲说,你看你娘,头发都白了,还整天忙活这些。我问他,您不心疼啊?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心疼啊,可她说这样能想起你姥姥。”
第二天一早,我起来的时候,发现母亲已经在后院忙活了。她蹲在那个老木桶边上,小心翼翼地往豆子上盖湿布。
阳光从院墙上照进来,母亲的背影和记忆中姥姥的身影渐渐重合。我突然明白,这不仅仅是一道菜,更是一种传承,是跨越时空的牵念。
临走那天,母亲塞给我一个保温盒:“带上,路上饿了吃。”
打开一看,又是一份炒豆芽。
“娘,您说姥姥走得这些年,最想她什么?”
母亲愣了一下:“想她炒的豆芽,想她絮絮叨叨的话,想她……”说着说着,母亲的声音哽咽了。
“那您说,等过些年,我们想您的时候,会不会也是因为这一道豆芽?”
母亲没说话,只是用围裙擦了擦眼角。
回城的火车上,我打开保温盒,熟悉的香味又漫了上来。这一盒豆芽里,到底包含了多少说不出的心事?又有多少来不及说出口的话?
窗外,春天的麦田绿油油的,和记忆中姥姥家后院的那一抹绿色,竟是那么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