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文学可以说是近几年来国内最具热度的文学类型。这种热度,不仅体现在原创科幻作品的数量,以及相关讨论在全社会范围内的持续增多。还体现在,科幻这一类型文学,开始逐渐融入原本属于纯文学的领域。不仅诸如《收获》《人民文学》等在内的纯文学杂志在刊发科幻小说,而且有越来越多的纯文学作家们开始尝试创作科幻题材的作品。
但是,在表面的融合之下,国内的科幻文学和纯文学之间,至今显得彼此之间泾渭分明。在纯文学杂志上刊发的科幻小说,往往都是作为“科幻专题”独立策划。这种相当于在纯文学杂志上辟出了一个专门的展位,用以展示科幻的做法,本身就在传达着一种不同与距离感。
那些由纯文学作家们所创作的,带有科幻元素的小说,也和通常意义下的科幻小说,有着显著的区别。不仅科幻小说的受众群体基本上完全不会去读这些小说,相关的评论者和研究者,在研究和评论这些作品的时候,也不会把这些“带有科幻元素的小说”当做科幻小说。
一道“清醒且清晰的楚河汉界”科幻作家的长篇小说《黑暗的左手》《时光错动》《索拉里斯星》(书影从左至右)在深度上不输纯文学作品。资料图
在世界科幻文学的历史上,其实一直都有一些科幻作家会尝试使用科幻的形式,去进行严肃的文学创作。厄休拉·勒古恩、库尔特·冯内古特、斯坦尼斯瓦夫·莱姆等科幻作家的作品,很多都有着不输于纯文学作品的深度。
斯坦尼斯瓦夫·莱姆代表作《索拉里斯星》曾多次被影视改编,图为其中1972年的改编电影《飞向太空》剧照。资料图
这是由科幻文学和纯文学的特性决定的。尽管科幻小说中必须要有基于科学的幻想内容,但是在故事、题材以及所探讨的主题等方面,可以说是百无禁忌。
如果说科幻小说这一文学类型有明确的定义和界限,“纯文学”则是一个相当模糊的概念。它更像是一个约定俗成的习惯性说法,但是有一点是被普遍接受的,那就是纯文学是一个与商业化的类型文学相对的概念。可以说纯文学与类型文学的关系,类似于科学中的基础科学与应用科学的关系。相较于销量为首要目标的类型文学,发展新的文学技法、探寻文学表达的边界和极限,是纯文学的重要任务之一。实际上,现在类型文学和网络文学中使用的各种技法和叙事方式,最早都源自纯文学作品。
从这个角度来说,纯文学本身就是所有文学类型当中最先锋、最敏锐、最具开创性的。“万物皆备于我”正是纯文学作家们应有的气度与眼光。纯文学作家们会选择将科幻融入自己的创作中,本身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仅在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当中,就有包括多丽丝·莱辛、石黑一雄等多人创作过科幻小说。
但是,在国内,情况却有些特殊。
新中国成立以来,国内科幻文学的发展几经波折。我们目前谈论的原创科幻,通常被认为起步于1980年代,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科幻需要顶着科普的名头,以传播科学知识、弘扬科学精神为目的,才能摆脱污名化,得以存活下来。这也就导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管是外国科幻经典的引进,还是国内原创科幻的出版,几乎都只有一种风格和模式,那就是足够“科学”和“正确”的、“黄金时代”风格的硬科幻作品。这一风格的科幻作品,也塑造了很多读者、科幻迷对科幻的认知与审美。
而中国现当代的纯文学中,现实主义是压倒性的主流。这体现了“文以载道”,反映社会、反映时代的责任感,取得了极大的成就。不过,这种长期以来的传统和惯性,也使得中国的纯文学作者们,在吸纳和使用诸如科幻等元素为己所用时,显得难以放开手脚。其对科幻的使用,往往是“拿来主义”式的“借他人酒杯,浇自家的块垒”。这种对于科幻元素的使用,所得到的就是“带有科幻元素”的小说,而非科幻小说。就和烤鸭上的鱼子酱,红烧肉上的黑松露一样,更多的是吸引人的噱头,对于菜品本身,却没有什么本质上的提升。
科幻文学和纯文学在中国的各自特性,形成了一道“清醒且清晰的楚河汉界”(徐则臣语)。
双向合围王威廉的《野未来》和夏桑的《跑去她的世界》分别是科幻作家和纯文学作家进行文学融合的实践案例。资料图
想要将科幻文学和纯文学结合的作者们,正在进行一场双向合围,一面是“向纯文学靠拢的科幻小说”,另一面则是“带有科幻元素的纯文学作品”。
例如,近期由新锐科幻作家夏桑创作的原创长篇科幻小说《跑去她的世界》(以下简称《跑》)。
在《跑》中,有着现在大多数原创科幻中很少见的,关于当下都市成年人生活的内容。包括家庭内部的,夫妻间关于双方生活和工作的平衡,究竟应该由哪一方做出牺牲来成全另一方,作为付出一方和接受一方,又都承担着怎样的心理压力;以及社会层面的,全民自媒体的网络环境下,汹涌的网络民意对个体的裹挟和推动……
通过这些现实的描写,使得作者对男主角沈禹铭的塑造,更接近于真实的“人”,读者分分钟可以代入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来自现实的“自私”“自我主义”“自我感动”,以及夹杂着表演型的“忏悔”。
凡此种种,让《跑》有了对当下现实的观察与思考,也让《跑》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先前关于科幻文学的“对科与幻高度倚重,远离了传统纯文学所标榜的现实关注和人心探究”的刻板印象。
而在另外一方面,《跑》又是一部地地道道的科幻小说。从男二号李希发明的能够跳过时间的胶囊,到改变了整个世界的“赎罪机”,再到后来的量子纠缠、平行世界。《跑》中的这些科幻设定并不是一个个单摆浮搁的元素。通过这些设定在《跑》中的逐渐揭露,沈禹铭和李希的生活也在逐渐地发生变化。这些变化就如同滴入水池中的墨滴一样,渐次晕开,最终让整个世界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种以科幻设定为基础,去推演人物行为、社会结构、故事发展的做法,正是科幻小说的独有特点。
作为对比,由青年纯文学作家王威廉、陈春成等创作的《野未来》《红楼梦>弥撒》等带有科幻元素的纯文学作品,则体现了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创作模式。
王威廉的短篇集《野未来》中收录的十一篇短篇小说中,虽然涉及诸如灵魂芯片、人工智能、外星生命等科幻元素,并且作者的确在这些小说当中表达了自己对于未来,对于科技的思考。但是,这些小说中的科幻元素,更多的是作为作者抒发自己思考的“麦高芬”而存在的。在这些小说中,人物的行为和想法,并没有因为这些科幻元素的引入而发生什么改变。故事的走向与发展,也仍然是纯文学式的做法。
书写变局不是单方面能完成的三位诺奖作家多丽丝·莱辛、石黑一雄、莫言的书影(从左至右),前两本为科幻小说,《球状闪电》是2024年出版的莫言旧作选集,有趣的是科幻作家刘慈欣也有名为《球状闪电》的小说,发表时间比莫言的《球状闪电》晚二十年。资料图
中国科幻要想与纯文学真正融合,或许需要先回答两个问题:科幻是什么?科幻能做什么?
从字面上看,科幻小说就是基于科学设定的幻想小说。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科幻小说中对于设定和具体科技细节的描写,应该具有科学论文那样的严谨性。现代科学最为本质的特点,在于形成了一套基于逻辑和实证的,严谨的可以不断发展的方法论体系。科幻小说最“科学”的地方也在于此。一篇科幻小说最开始是以设定作为出发点来生成的。在这个过程中,设定就如同现实世界中的科学定律一样,它决定了科幻小说中世界的样貌,也决定了科幻小说中的社会结构,以及人们的思维和行动模式,进而决定了整篇科幻小说的故事。
这种基于设定的创作模式,与国内纯文学作家们使用科幻元素的方式,有着本质的区别。这也就使得现在国内纯文学作家们所创作的带有科幻元素的纯文学作品,与科幻小说之间,看上去是如此的不同。
由此,我们就可以回答第二个问题:科幻能做什么?
一切关注人类未来命运的文艺题材,都不可避免地要表现未来的科学技术和社会结构。这正是属于科幻小说的范畴。一篇优秀的科幻小说可以看做是一场思想实验。它通过由设定出发的逻辑推演,来思考可能的科技与社会变革对人的影响。
这也正是一百多年前,鲁迅和梁启超等人选择把科幻引入国内的原因。当时的中国,正值历史大变局,中华民族面临救亡图存的关键时刻。在当时,科幻作为能够反映变局,唤起民智的全新文体,被引入了国内。
到了一百多年后的今天,世界又一次迎来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不仅世界格局正在加速演进,科技所带来的社会变革也正在深刻影响着我们每一个人。移动互联网、大数据、全民直播等新事物正在改变着我们获取信息,认识世界的方式。物流、外卖、快递等业务的发展也在改变着我们的日常生活模式。现代都市人的生活正在因为这些科技而变得原子化。而AI的不断发展,似乎正在预示着下一个科技爆发点的到来。
这些正在发生,以及将要发生的巨大变革,正需要新的文学作品去描写、去反映。要做到这一点,单独依靠目前国内的科幻文学或者纯文学,都是不足以胜任的:对于以青少年作为主要受众群体,强调“科学性”“硬科幻”的国内原创科幻来说,这个任务显得过于庞大沉重;而以“现实主义”为传统的国内纯文学,则在面对这些新兴的变革时显得老派迟缓——观察一下近两届茅盾文学奖获奖的十部作品,就会发现,有一大半都把叙事的重点放在了上个世纪、民国时期,甚至更早的时间。
正因为此,现在正是需要科幻文学和纯文学相互借鉴、交融的时刻。
科幻作家们需要去更多地观察现实,体悟现代人的生活和思想,把科幻的想象建立在现实的根基之上。而纯文学作家们,对于科幻元素的使用,不应该停留在点缀式的“拿来主义”上,而是应该像真正的科幻小说那样,去深入地思考这些科幻元素会给笔下所描写的社会,所创造的人物带来怎样的影响。这些影响,反过来又会推动科技和社会结构,朝着怎样的方向进一步变化,以及这些变化最终会将小说中的人物带向何处。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海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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