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约瑟夫·康拉德《黑暗的心》中,作者一开始就描述停泊在港口、即将启航的船只,就像作者的其他海洋小说,让读者以为这将是又一篇充满海洋情调的故事。
泰晤士河的入海口在眼前铺开,远处大海和青天融为一体。格雷夫森德港口的上空显得十分黯淡,落日西沉,“在上游的河段上,那个巨大的城市所在的地方依然预兆不祥地显现在天际,夕阳中一片低覆的朦胧,几颗星星下一片血红的光亮。”
马洛是船员中唯一靠海为生的人,他坐在船尾,背靠桅杆。“这块地方,”他突然说:“也是世界上的黑暗地带之一啊。”马洛不仅是一个水手,也是一个饱经沧桑的流浪汉,去过世界上许多遥远荒凉的地方。由于等待退潮,船员们无事可做,马洛开始讲述自己年轻时的一段经历。直到小说结尾,那艘船还停留在港口,而读者却已听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冒险故事,关于“黑暗”的故事。
这似乎是欧洲传统的小说叙事:一个历经沧桑的旅行者向一群听众讲述他的往事。就像是旧友的久别重逢,但相貌已经被时间改变。
康拉德发现了一种新方法,将第一人称由作者转到马洛,而不是以作者的身份回忆。小说人物马洛既是叙事者,又是主人公,这使康拉德获得了某种叙事自由,可以表现出多重主题,宣扬很多观点而不致引起争议。毕竟,这部小说发表于1902年,小说中反殖民主义的色彩未必能受到读者欢迎,读者需要读到的是异域情调,是勇敢、历险和成功。 (纪念康拉德逝世100周年|“所有人心中都存在邪恶”)
约瑟夫·康拉德,1857年12月生于波兰,后加入英国国籍。他出身于上流社会,少年时逃到了马赛,曾先后在许多船上做工,因而他精通英语并擅长航海,也了解水手。他把自己全部的爱都倾注在描写船员的作品中。描写在神秘的刚果河上航行的《黑暗的心》(1902年)是他最负盛名的小说。《“水仙号”上的黑水手》也是其代表作品。
撰文 | 景凯旋
“我好像是踏进了某个
阴森森的地狱圈子里”
康拉德生于1857年,死于1924年。他出生在波兰,17岁时逃到法国,开始他的航海生涯,此后他加入英国国籍,担任船长职务,曾驾船前往非洲刚果,后来因为身体原因放弃了航海,转向小说创作,其作品大都与海洋有关。如果读者没读完故事,会觉得小说开头的描写显得冗赘,但对于康拉德,这个结构却是必要的。小说前几页,作者描写的泰晤士港口代表了欧洲现代“文明”,而马洛讲述罗马人来到大不列颠岛的历史,以及非洲丛林的冒险则代表了“文明”对“野蛮”的征服。
假如没有西方的殖民掠夺背景,后面的非洲之行就不能显出人性的黑暗。故事讲马洛驾驶一艘汽船前往刚果河上游丛林,去一个叫库尔兹的买办那里接收象牙。这份工作是马洛的姨妈帮他在一家做非洲贸易的公司找的,公司原来的运输船长在与当地人的一次混战中被杀。按照马洛姨妈的说法,赴非洲工作不仅是为了贸易,更是为了传播文明,但马洛对此越来越感到怀疑。
他乘坐的船只经过非洲沿岸各河口,不断有士兵或海关职员上岸。途中马洛看到一艘法国军舰,向着岸上无人的丛林开炮。在公司贸易站,他看着几个黑人排成一行向上行走,他们头上顶着装满泥土的篮子,腰上围着黑色的破布,一根链条把他们拴在一起,另一些黑人在丛林里蜷缩躺卧着,奄奄一息,在那里等死。处身于这片不见天日的树荫下,马洛突然感到:
“我好像是踏进了某个阴森森的地狱圈子里。”
电影《现代启示录》(1979)海报。该电影内核源自《黑暗的心》。
马洛不断地听人讲起库尔兹,贸易站会计说他是内地一位出色的贸易站站长,他搜刮的象牙比其他人都多,将来一定会成为公司的高管。马洛的汽船坏了,在等待汽船修好的期间,中央贸易站经理称赞库尔兹是他手下最好的公司买办,他常常独自一人深入丛林,去攫取象牙,几个星期后又安然回来。一位年轻职员告诉马洛,库尔兹是一位“怜悯、科学和进步的使者。”在这个职员的草棚里,马洛看到库尔兹画的一幅油画:一位妇人举着火炬,动作庄严而稳重,这是库尔兹的未婚妻。
库尔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充满激情而才华横溢的人,一个有爱心的人,或者就是一个贪婪、残忍的人?马洛越来越想早点儿结识库尔兹,了解这个人的内心,对于自己运输象牙的任务反而不太在意了。小说的前半叙事中,叙述者马洛和未出场的库尔兹似乎构成了两条主线,两个对立而互补的主人公。
《黑暗的心》外文版封面。
欲望与仇恨奇怪地交织
马洛的汽船终于修好了,他们沿着内河溯水而上。两岸丛林密布,遮天蔽日。汽船不断绕过河道中的小岛和水底的树桩,稍有不慎这些树桩就会划破船底。有时,经过岸边一处贸易站,白人们从棚屋里冲出来,朝他们打着欢迎的手势,然后汽船又重新驰入寂静,在两岸峭壁中蜿蜒前行——“我们愈来愈深地钻进了黑暗的心,那儿非常安静。”在离库尔兹贸易站不远的地方,他们得到警讯,上游似乎发生了大事。
第二天黄昏,他们便遇到了袭击。透过岸上阴暗的树叶,马洛看到“有张人脸,正非常凶猛而沉着地注视着我。”树丛中现出无数裸露的胸膛、手臂、大腿、圆瞪瞪的眼睛,接着飞蝗般的竹箭向汽船射来。船上的黑人烧炉工被投来的长矛插进肋骨,一声没吭地死去。原来,当地部落要阻拦库尔兹离去,他们像那些白人一样畏惧他,崇拜他,将他视为神,视为这片荒野丛林的主宰。
库尔兹的贸易站看上去已经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坍塌的屋子外,一根木杆顶上有一颗黑黑的人头,那是库尔兹对这片荒野的惩罚,他要主宰世界的欲望是没有节制的,这情景使马洛目瞪口呆,他不由想到,眼前这片荒野一定对库尔兹悄悄诉说过他不曾知道的事情,向他证明它有着不可抗拒的迷惑力,“它在他的体内引起巨大的回响,因为他内心深处是一片空虚。”
刚果河上的比利时河站,1889年。
突然,一群人仿佛从地下钻出来,涉过齐腰深的杂草往前走,肩上扛着一具担架,后面涌出一群赤身露体的人,手执长矛、弓箭、盾牌,尖叫声在森林上空响起。担架上的人突然坐起来,举起一只手臂,他的下巴在活动,眼睛深陷在皮包骨头的脑袋上,咧开的大嘴仿佛要吞掉整个荒野。那群赤身露体的黑人忽然消失不见了,船上的人将库尔兹接上船,他已经病得不轻,即将死去。
这时一个野性十足的女人朝着汽船缓缓走来,她高高地昂着头,颈上戴着一串玻璃珠项链,全身挂满各种装饰品,作为护身的符咒。她不慌不忙地走到汽船前面,脸上流露出悲哀和恐惧的神情,就像荒野一般沉默,然后缓慢地转身离去,走进树丛深处。昏迷中的库尔兹在船上喃喃自语,他要回到丛林中去。一个库尔兹的手下告诉马洛,是库尔兹下令进攻汽船的,他痛恨人们要把他带走。
在经理眼中,库尔兹把一切都毁掉了,为了阻拦库尔兹离去,当地土著将象牙深埋在地下,当象牙被挖出来时,大都变成了腐烂货,公司损失惨重。而马洛却觉得,库尔兹是一个了不起的人,那个夜晚,他冒着危险,把试图逃走的虚弱的库尔兹背了回来,“我试图破掉那魔法——那荒野的沉重而无声的魔法——它似乎在唤醒他已被遗忘的兽性的本能,让他记起他那得到过满足的怪异的激情,从而把他拉回到荒野自己无情的怀抱中去。”
陷入昏迷的库尔兹不停地念叨着他的事业,偶尔冒出一些高尚的话语,像是库尔兹体内有两个灵魂在互相斗争,旧的灵魂浸透了原始的感情,渴求虚有其表的成功和权势。他意识到自己不久于人世,将一包信件和一张照片交给马洛保管。临终时刻,库尔兹低声喊叫了几声:“吓人啊!吓人!”这句话给马洛带来巨大震撼,他感到这个既高尚又卑劣的天才瞥见了真理的可怕面貌:欲望与仇恨奇怪地交织在一起。
库尔兹越过了黑暗的边缘,马洛自己却缩了回去,回到了欧洲,眼前的一切都让他感到讨厌。他拒绝了总公司想要得到库尔兹那些文件的企图,那颗留在荒野的灵魂是属于征服一切的黑暗的。马洛将库尔兹的私人信件交给了他的未婚妻,她沉浸在悲痛中,询问库尔兹在世上留下的最后遗言,马洛撒了谎,他告诉她:“他最后说出来的一个词是——您的名字。”他害怕说出实情,因为“那未免太黑暗了——实在太黑暗了。”
康拉德。
对文明和人心的审视
“黑暗”——这个词作为象征,贯穿了整篇小说。黑暗的丛林心脏,黑暗的人心,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许多评论家认为,《黑暗的心》是英国文学史上第一部现代主义小说。马洛对库尔兹的态度是复杂的,既厌恶又崇拜,他认为,库尔兹才是真正值得他去寻找的人。如果仅仅将这部小说视作是一部揭露殖民罪恶的现实主义作品,或者是一部宣扬冒险的浪漫主义作品,那就过于简单化了。那些居住在城市里,整天算计着人生鸡毛蒜皮的人们,是无法理解库尔兹这个走进太初时代的人的。
欧洲殖民史无疑是一段非人道的人类历史,但小说家不是历史学家,小说的使命是揭示历史无法进入的东西,比如:人性。康拉德写这部小说并不是要对库尔兹作出论断,而是要审视库尔兹的奥秘,他将象征的复杂性和多重性发挥到了极致,库尔兹那疯狂的欲望和天才般的幻想,以及他对世界的憎恨,从何而来?他最终在荒野中是丧失了自我,还是找到了自我?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吓人啊”,这是指野蛮,还是指文明,抑或是指他终于看到了自己内心的虚无?
有人曾指出,库尔兹的原型是法国诗人兰波,除了从未有过未婚妻之外,这位现代派诗歌鼻祖的经历跟库尔兹十分类似,在世人眼里,兰波是个反叛的形象,他从小就离家出走,性格放荡不羁,酗酒、抽大麻,其诗歌的奇特想象给他带来“通灵者”的声誉。兰波一生喜欢冒险,他那“生活在别处”的诗句广为人知,他在19 岁时就放弃了诗歌创作,到欧亚各地游荡,后来又去了非洲,在埃塞俄比亚贩卖象牙、兽皮和军火,赚了很多钱,并在哈拉雷建起一座宫殿:终于,他成为了自己所厌恶的人。
就连兰波生命中的最后日子患上重病,被人用担架抬着穿越荒漠的经历,也跟库尔兹的结局相似。总之,世人后来如何看待兰波,马洛就是如何看待库尔兹的,他们的冒险实质上都是为了诗意地栖居在大地。
当马洛以为再也见不到库尔兹时,他想到的不是这个人攫取了多少象牙,而是这个人是个残酷的天才,“最为突出的一点,表现出他才能的真实存在的一点,是他说话的本领,他的言谈——他的表达才能,那令人迷惑,使人领悟,极其高尚也极其可鄙的东西,那均匀搏动着的光明之流,或者是从无法穿透的黑暗之心中涌出的欺骗。”
《黑暗的心》是对文明和人心的一次审视,也是对人类激情实质的一次审视。在马洛的回忆中,库尔兹临终时还惦念着他的未婚妻,他的象牙,他的贸易站,他的河流。“每样东西都是属于他的。这使我屏住气息等待聆听荒野即将迸发出的一阵将使定居太空的众星辰不能安其位的、震天动地的洪亮的笑声。”当读到“每样东西都是属于他的”这句话时,我忽然想到了歌德笔下的浮士德,那个宣告新世纪来临的人文主义者。
库尔兹就是康拉德的浮士德。为了获得无限的知识和权力,浮士德用自己的灵魂跟魔鬼做交易,以满足人性中永不餍足的欲望和野心,在浮士德遍尝全人类的悲哀与幸福之后,歌德让他在改造大自然的伟业中找到了真理,永恒的灵魂升上天空,而康拉德对人性的结局却远没有那么乐观,大地最终吞噬了库尔兹的肉体和灵魂,朝天空发出洪亮的笑声。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景凯旋;编辑:张进;校对:刘军。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