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只是轻微疼痛的取卵手术,何雯从手术室出来时却觉得天旋地转。
因为,她看到了等在外面的陆泽在对着手机发笑。
不是看到搞笑视频的那种傻笑,而是恋爱中会不自觉发出的甜蜜微笑。
这样的陆泽,曾经的她再熟悉不过。
何雯突然觉得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何雯下火车时正是清晨,天上月亮还明晃晃挂在那。
一下车,北方冬日凛冽的风以一种久违的姿态扑面而来,跟她撞了个满怀。
何雯下意识裹紧了身上的灰色大衣,但风仍从衣角钻进来。
她缩起脖子,眯着眼睛看着身边匆匆而过的人群:大家都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只有自己穿的太少。
不过这也不怪何雯。
回家本来就是临时起意,这次休假她本来计划去南方。
候车时,她百无聊赖地看着火车站的时刻表大屏,突然一个熟悉但被她疏远的小镇名字蹦出来,不知怎么的,她心里颤了一下,思索片刻后改签了车票。
可随着火车飞快前进,她心里涌进更多复杂的情绪。
此时,她理解了什么叫近乡情怯。
不过她劝解自己,心理医生建议这个时候多跟亲人待在一起,有助于恢复。
出了车站没走多远,何雯正想拦下一辆出租车,抬手间隙,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早点摊后面的王凤霞。
她身上的格子围裙被洗得有些发白,手里的面团灵活上下翻飞,然后都听话地下了油锅,王凤霞随即拿起一双长长的筷子麻利翻面。
这个场景,是何雯小时候最渴望看到的。
何雯最爱的就是妈妈亲手炸的糖油饼,任何一家早点摊没这个味道。
可惜,王凤霞不经常做,因为太麻烦了。她总是这么说。
需要提前一天发面,还要发两种面团,第二天早起,把面按等分分好剂子,两种面叠在一起,压实擀平,面要擀得透明又有韧劲,兑了红糖的面团紧紧贴着白面团,然后趁着面团没有复原,迅速划了气口下锅。
面团在油锅里打几个滚之后,被捞出晾凉,三五分钟之后,面饼就变得又脆又甜。
咬上一口,酥脆香甜,那声音像极了在狂风过后的秋天,一脚踩在厚厚的落叶上。
何雯每次都觉得晾凉的几分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等糖油饼拿到手,她总是先啃干净外层的褐色糖衣,再把剩下的饼撕开,泡进豆浆里,一口下去,豆香、糖香、面香依次从喉咙路过。
王芳霞看着何雯吃得香甜,会刮一下她的鼻子说声“小馋猫”,然后转身去收拾屋子。
在何雯的记忆里,王凤霞就没有停下的时刻,屋里屋外总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她会一边忙碌一边哼着小曲,何雯则会在小曲声中喊着下一顿想吃的食物。
记忆中的场景在父母离婚后,就再也没有了。
何雯初中时父母离了婚,母亲为了她能有更好的条件,让她跟着父亲去了省城。
临走那天,王凤霞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眯眯地往何雯的背包里塞了一大堆她亲手做的零食,都是何雯爱吃的。
何雯知道,让她跟着父亲这个决定无论从哪方面来讲都是明智的,但她心里仍旧觉得自己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尤其是父亲不久之后就重组了家庭,很快给她生了个弟弟,何雯看着温馨和谐的一家三口,觉得自己就是个外人,只配活在角落里。
于是她在考上大学后就迫不及待从这个城市飞了出去,很少再回来,平时母亲联系她都是通过电话和银行转账,就连她结婚时也是母亲大包小包去了何雯的城市。
她记得母亲当时偷偷塞给她一个大红包,还让她不要告诉陆泽,留着当私房钱。
她扫了一眼,好像有一两万块钱,以她的收入来说,这只能算是零花,后来她敷衍着答应了。
她一直不知道,实际上母亲的日子过得这样窘迫。
站在早点摊前的何雯有些羞臊和愤怒。
说不清是因为埋怨自己这些年对母亲的忽视,还是因为王凤霞摆摊这个行为。
或者说,两者都让她觉得丢脸。
还没等她开口,王凤霞从眼前的活计中抬起头,她看到了何雯,一路小跑着从摊位后跑过来,脸上是掩盖不住的欣喜。
“雯雯,你怎么回来了?也不跟妈妈提前说一声。这么冷的天,怎么穿这么少,冻坏了吧。”
王凤霞说着,从身上拽下围脖套在何雯脖子上,“先戴妈妈这个,可暖和啦。”
不等她反对,王凤霞又补充一句,“我挨着油锅近,不冷。”随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
围脖上传来一股洗衣皂的味道,让她觉得很安心。何雯静静坐在一张桌子旁边,看着母亲忙活。
早点摊的生意不错,可能是因为一个人忙不过来,只供应糖油饼和豆浆,但即使如此,坐下吃早餐的人仍络绎不绝。
就在何雯心算一桌人能挣多少钱的时候,王凤霞端了一碗热豆浆并两个糖油饼放在她面前。
“还没吃早饭吧,快趁热吃了,好暖和暖和。”
为了保持身材,何雯已经很久不吃这类油炸食物了,但看着母亲殷切的目光,她慢慢拿起糖油饼小咬了一小口。
啊,还是原来的味道,酥酥脆脆的。
何雯没忍住又吃了第二口第三口,最后就这样就着豆浆,三下五除二吃掉了两张油饼。
何雯放下碗,心满意足地打个了饱嗝。
转眼何雯便开始埋怨自己,“怎么没忍住吃了这么多,还是糖油混合物,这一顿顶一天的热量,造孽啊又要长肉了,今天不用再吃饭了。”
正想着,身边的人路过挤了何雯一下,她这才注意到来吃饭的人越来越多,王凤霞一个人忙碌地穿梭在顾客中。
何雯赶紧收拾好碗筷去帮忙。
回去的时候,何雯盯着早餐车上的一块污渍发愣,王凤霞注意到了女儿的目光,连忙用抹布擦了几下,尴尬解释道:“常年油炸,都被熏黑了。”
“这个车能推着走吗?”何雯轻声问。
“可以,可以。”听到王凤霞的回答,何雯松了口气。
她有洁癖,实在不想坐这辆油腻腻的车。
她指挥着母亲把自己的行李箱放进车里,王凤霞不知从哪里找到一块干净的硬纸板小心地垫在下面。
看到母亲略显笨拙地忙碌着,何雯一股怨气从心里油然而生,当年也是十分利索干净的一个人,怎么现在这么邋遢。
回去的路上,很多熟人跟王凤霞打招呼,有人问起何雯是谁时,王凤霞仰起脸骄傲地回答,“女儿回来啦”。
何雯则站在她身边配合地露出笑脸。
何雯挣扎了半天,在王凤霞再次推动车子时,伸手一起推了起来。
王凤霞感觉到推车的力量多了一分,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看似和谐的气氛在何雯进家门后戛然而止。
王凤霞客气地为她倒上了待客的茶水,随后搓着手在女儿对面坐下,似乎在斟酌怎么开口。
最后下定决心似的问道:“怎么突然想起回来了?是出差吗?”
“不是,我休假,打算出门,路过就顺便来看看。”
“哦,休息啊,休息好,年轻人工作太累了,就得适当休息。怎么陆泽没陪你一起,他没请下假来吗?”
何雯身体一僵,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说真的,何雯并不想陆泽来,这样落后的小镇,破败的家庭,让何雯觉得自己瞬间被打回原形,所有努力的掩饰在陆泽面前只是徒劳。
但是,从心底里何雯又有那么一点小小的期盼:她希望陆泽能主动提议跟她一起回家看看。
可惜,陆泽从没透露出一丝类似的想法,她不说,陆泽也绝口不提。
对面的王凤霞看何雯半天不出声,以为两人吵架了,也不敢多问,只能转移话题。
“中午想吃什么,妈妈这就去买菜,今天这么冷,炖个莲藕排骨汤好不好?”
“妈,我可能要离婚了。”
王凤霞听到这,卡住了半晌,随后磕磕巴巴地问,“陆泽给你气受了?”
何雯没想到母亲会这样问,先点点头,又摇摇头,缓缓开口,“不怪他,是我不会生孩子。”
何雯和陆泽是大学同学,两人一起考研,一起找工作,先后进了不错的公司,一切都稳定后顺利结婚。
论能力,两人不相上下;论工资,两人旗鼓相当;论颜值,完全是金童玉女。
他们算是从校服到婚纱的圆满案例,当年也是羡煞了身边的人。
可就像电影演到一半总要有转折一样,这样圆满的故事,终结在了一个现实问题上。
何雯生不出孩子。
这要是放在丁克一族身上,不知道是多么开心的事。
偏偏陆泽是独生子,家里催得紧,何雯更是因为自己原生家庭的缘故,想要一个完整圆满的家庭。
刚开始两人都相信在现代科学面前这都不是问题,铆足了劲想要怀孕,能试的方法都试过了。
从生殖医院看到心理医生,何雯被面诊了无数次,到最后她的症状能说得比医生还专业。
中药西药也吃了一大堆,最后还吃到胃痉挛被拉去医院治胃病。
每天,何雯都举着排卵试纸仔细观察,觉得颜色深了,就打电话告诉陆泽早点回家。
饶是这样,何雯的肚子还是没有任何变化,变化的是陆泽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就算陆泽人在家,态度也从一开始的全力配合变成推三阻四的拖延,最后干脆一句今天太累了就打发了何雯。
终于有一天,何雯在夫妻俩饭后的例行散步时,鼓起勇气跟陆泽提:“要不咱们试管吧。”
陆泽不置可否。
她一再催促,陆泽却直愣愣抛出一句,“你觉得你现在的样子适合要小孩吗?”
然后就大步流星地自己先走了。
何雯慢慢蹲下,抱住自己,脑海全是陆泽刚才那句话。
她的心理医生也说过同样的话,说她的心态太紧绷焦虑,不易有孕,她的焦虑会影响孩子成长,所以建议她先调整自己。
可这不是废话吗!她怎么能不焦虑!
她是不能生,不是不想生,这差别大了去了。
她都三十好几了,再不抓紧就算以后怀上了也是高龄产妇,危险几率更大。
况且当年自己的优秀和母亲的能干都没能挡住父亲迈向别人的脚步,陆泽还这么年轻,自己稍微一松劲保不齐就有居心叵测的人贴上来。
何雯想不通,她不过就是想有个正常美满的家庭,怎么就那么难。
试管计划最后还是在何雯的软磨硬泡下提上了日程。
明明只是轻微疼痛的取卵手术,何雯从手术室出来时却觉得天旋地转,因为,她看到了等在外面的陆泽在对着手机发笑。
不是看到搞笑视频的那种傻笑,而是恋爱中会不自觉发出的甜蜜微笑。
这样的陆泽,曾经的她再熟悉不过。
何雯突然觉得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何雯醒来后,并没有揭穿陆泽,只说自己疼得厉害,体力不支。
医院采完样本后,让他们回家等通知。
在家休养了几天,何雯随即跟公司请了假,逃似的离开了陆泽。
她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王凤霞坐在对面听完女儿的讲述,沉默了。
看着母亲的反应,何雯有些后悔跟她说这些。
同为女人,何雯觉得自己的困境不可和母亲当年的情形相提并论;况且王凤霞的生活已经如此水深火热,她又一头撞进来,这算什么。
想到这,何雯赶紧解释,“也可能是我自己想太多了,陆泽他最近很忙,单位要评职称了事情多,他一路走来,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不容易。”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意备孕的事,没怎么关心过他,他有点情绪也是正常的,也许那时在跟朋友聊天呢。”
她不知道这个解释是说给母亲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王凤霞还是沉默,这种沉默让何雯感到烦躁。
她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甚至想找个理由告辞离开。
就在她琢磨不知所措的时候,出乎意料的,对面的王凤霞开口了,她问何雯:“你快乐吗?”
“什么?”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可是何雯。
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什么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作文大赛一等奖……被她挨个拿到手软。
上了大学依旧是学生会的优秀干部,入党积极分子。
工作后拿了大厂的offer不说,配偶也是一样突出。
用何雯同学的话说,何雯往那里一站,就是优秀独立的代名词,整个人都闪闪发亮。
所有人都评价,何雯是小太阳一般的存在。
这样的她怎么可能不快乐?
她怎么可以不快乐!
王凤霞看到女儿错愕的表情,没再说什么,摆摆手让她好好在家休息,同时独断宣布:“休假就在这吧,不要去别的地方了。”
顿了顿又加上一句,“就当是陪陪妈妈。”
何雯没有理由反对,只能机械地点点头。
何雯没想到,王凤霞所谓的陪伴就是拉着她一起出摊。
第二天一大早,她穿着王凤霞的格子围裙站在摊子后面,随着锅里升起的腾腾热气,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天之骄女当街摆摊,说出去会让人笑掉大牙。
就在她愣神的时候,有顾客催促着她打包带走,她扭捏着怕被人认出来,低着头盛豆浆,然后滚烫的豆浆撒了一地,溅起来也烫到了自己。
王凤霞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麻利地装了货递给顾客,然后回到油锅前继续忙碌。
何雯有些脸红。她看着母亲的样子,学着招呼顾客,几圈下来,倒也手熟了。
她有些欣喜,为着自己的进步。
凭着这点欣喜,在忙碌的间隙,当陆泽发来消息时,她也心情大好地回复了。
忙碌一直持续到快中午。
何雯正难得跟母亲撒娇说中午想吃鱼,手机接二连三地震动。
何雯掏出手机一看,原来是购物平台提醒自己,她分享的链接被其他人打开了。
何雯盯着那个陌生的账号想了一会,还是没想起自己什么时候跟陌生人分享过购物信息。
她担心是否泄露了个人信息,连忙打开链接。
看到物品名称的一瞬间,她心里一颤。
早晨忙碌间隙,陆泽问她要平时吃的叶酸和保健品名称,她以为陆泽是要买给她保养身体,于是干脆整个链接甩过去。
陆泽应该是直接转给了另一个人。
何雯蹲在角落里,点开这个陌生账号的头像,在账号主人分享的购物记录里开始查看。
买家秀的照片上,是个明艳的年轻女孩,女孩购买的辣妹装配上满脸的胶原蛋白以及微胖身材,美得恰到好处,非常符合现在的主流审美。
何雯安慰自己,陆泽可能是分享给了某个同事吧。这样想着,手指还是没停下翻页。
一个小时后,就在何雯要放弃时,她终于翻到了一张情侣对戒的买家秀,虽然没露脸,但何雯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是陆泽的手。
照片上的人手指根部有条淡淡的疤痕,他们蜜月期出去旅游,马路旁边的电车相撞,陆泽下意识护住何雯,手被飞起的玻璃碎屑划伤,后来就留下了那条疤。
只是这双曾经保护自己的手,此时紧紧握住的却是别人。
她想起那天陆泽保护自己的笑容,再看看眼前的事实,大概拼凑出了整个事件。
何雯自虐式地一遍遍放大查看这张照片,不知怎么的觉得好笑,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这下里子面子都没了。
王凤霞半天看不到女儿就找了过来,看到何雯的样子后她很担心,“雯雯,怎么了。”
何雯从自己的情绪中缓过神,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陆泽,可能不要我了。”
接下来的几天,何雯心里像是堵着一团棉花,什么也吃不下。
王凤霞担心女儿的身体,把能见到的糖果点心买了一桌,像小时候一样哄着何雯。
看着堆成小山的点心,何雯下意识地嗫喏着,“妈,这些我都不能吃,我要减肥......”
话音未落,她自己愣住了,她一直以来疯狂控制体重,是因为她从小就能吃嘴壮,见到什么都想啃上两口,而陆泽喜欢清瘦的女孩。
从恋爱之初,陆泽就不止一次在她面前表达不喜欢女人肥胖的身材,追求她也是因为,“我从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你,纤细清冷的气质看起来就像仙子,跟她们那些凡人不同。”
陆泽不知道的是,当时何雯正因为刚入学水土不服,上吐下泻了一个月。
为此,何雯没少苦了自己这张嘴。
什么蛋糕点心炸鸡汉堡,这些往日的最爱都跟她无关,恨不得每顿只啃沙拉。
每天的午休时间,她都会在跑步机上挥汗如雨。
这一切,陆泽都是不知情的。
她要自己看起来毫不费力。
陆泽也以为她天生就是这副清瘦的模样,很是满意,陆泽每每在床上都会从她的锁骨一路亲吻到她平坦的小腹。
陆泽对她身体的沉迷让何雯很受用。
可现在,她的坚持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笑话。
何雯想起照片上那个丰满的女孩,自暴自弃地捏起一块点心,放在嘴里轻轻一抿,奶酪的浓香瞬间充斥口腔。
她又拿起另外一块,巧克力的微苦冲击着味蕾,丝滑地落在肚子里。
何雯跟着王凤霞出了一段时间的摊,她现在已经能熟练把豆浆灌进顾客自带的保温壶里。
人也胖了一圈,原先尖锐的下巴,此时也变得圆润起来。
确定陆泽出轨的那一日,她趴在王凤霞肩膀痛哭,哭到最后,她有些无措地问母亲,自己该怎么办。
王凤霞用温毛巾为女儿擦了擦脸,还是问出了那句:“你快乐吗?”
何雯啜泣着摇摇头。
作为女人,她不快乐。
作为人,她更不快乐。
她讨厌做家务,讨厌控制体重。
但是为了不让别人质疑,她把自己活成了教科书。
陆泽喜欢清瘦的女人,她就拼了命减肥;陆泽喜欢有孩子承欢膝下,她就拼了命地折腾自己。仿佛哪一条做不到,她就不再是那个优秀的何雯。
就连她自己都未曾问过自己一句,这是你想要的吗?
她的心理医生曾说过,测试报告显示她的幸福度很低,这种不幸福源于对自己的苛刻,对完美的执念,这也许是她怀孕困难的深层原因。
“你要允许你的生活里有不完美的事情。”医生劝解。
之前何雯不愿承认,她总是拧着一股劲往上冲,执拗觉着只要自己努力,没有什么是实现不了的。
但是现在她突然觉得好累。
何雯抽了抽鼻子,问出见到王凤霞第一面就想问的问题,“妈,你现在过成这样,后悔当初跟我爸离婚吗?”
王凤霞似乎不觉得意外,缓缓开口道,“很多人都问过我这个问题,他们有人可怜我,有人笑话我。可是我却觉得离婚后,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因为从那时起我才意识到我可以为自己而活。
“当年你爸爸出轨却不肯离婚,是因为他也明白外面的女人不可能跟我一样伺候他。我宁愿自己净身出户也要跟他离婚,你姥姥骂我傻,守着个会挣钱的老爷们不要,非要争那口气。可人活的不就是那口气。”
王凤霞指着外面的早餐车继续说,“之后你爸带着你去了省城,我没有经济收入,只能支个早点摊维持生计,又有人说闲话,说我离了你爸只能过这种日子。
“可那个早点摊是我的,做吃食的手艺是我的,挣的每一分钱也都是我的。别人只会笑话我的艰难,却不知道我凭着这双手给闺女攒学费,给自己攒养老金,不知道每天过的有多踏实。这才是我想要的日子!
“雯雯,如果眼前的生活让你不快乐,那不管别人说什么,先停下来,想清楚自己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你比妈妈有文化有能力,你的‘摊子’只会比妈的更大更强,妈都不怕,你又怕什么呢?”
何雯冷静想了几天,她并不喜欢孩子,她只是想用怀孕证明自己是“正常”的,一如既往优秀的。
之所以焦虑,是因为“要孩子”这件事恰巧出现,她依旧按照自己的惯性来处理——去克服,去冲,去努力。
没想到这并不是努力就能成功的事,于是“生不了孩子”成了她闪亮人生的瑕疵,她痛恨这种无法掌控的无力感。
陆泽总说她太强势,做什么事都是一板一眼,按照她的规则来。
也许吧,跟自己这样紧绷的人一起生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打算跟陆泽好好谈谈。
比起未知的未来,她更想抓住眼前的生活。
就在她打定主意时,一个陌生号码给她发了一段视频。
跟只露着一只手的照片不同,这回是实打实的“本人出镜”,视频里录像的人正用甜腻腻的声音诉说着自己怀孕的辛苦,陆泽冲着镜头说了一句:老婆辛苦了。
何雯觉得陆泽喊的不是老婆,而是在骂她傻。
即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当真相以这种方式揭露在她面前时,她仍旧承受不住,她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反复攥紧揉搓,压得她疼到喘不过气。
她不敢让王凤霞看出端倪,便找了个理由出门。
转到半夜回家时,王凤霞已经困得在椅子上打起了盹,餐桌上还放着一碗鸡汤馄饨。
何雯鼻子一酸,搂过碗开始吃,吃到最后也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汤水,混了一脸。
王凤霞被惊醒了,在旁边拍着女儿的背,也红了眼眶,“不怕,还有妈呢。”
短短六个字,让何雯扔下碗,搂着母亲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这些年的委屈与怨愤跟着眼泪一起宣泄出来。
原来她一直都是被爱着的。
不需要向别人证明自己的能干,也是可以被爱着的。
心痛之后,何雯快速着手安排一切。
她找朋友跟了陆泽几天,果然拍下了陆泽带着一个女孩去妇产医院检查的照片。
何雯又拿着照片联系律师,准备好离婚协议分割财产,并让律师直接通知陆泽。
陆泽的电话也很快就来了,“何雯你什么意思?”
何雯懒洋洋地回答,“我主动一点,让出位置来给你们新的一家三口,有什么不满意吗?”
陆泽听后连装模作样的惊讶都没有,“你知道也好,我们家的血脉总不能折你手里。但财产分割方案我不同意,对这个家我也贡献不少,至少要一人一半!”
何雯哼笑一声,看似无意地扯了个八卦,“我听说你们单位有人前几天被竞争对手举报婚内出轨,直接一撸到底,老公,你现在正好在评职称,要小心点啊。对了,你们做产检的那个医院,我记得你同事的爱人好像在那任职......”
陆泽的愤怒仿佛要穿透电话,“你威胁我!”
“我不过是友善提醒,你大好的前程和肉眼可见的下一代都在眼前,为了我这么个孑然一身的人,不值得。”
陆泽听到何雯的话,沉默了一会儿,冷静道:“雯雯,我只是想有个完整的家,这不也是你一直以来所追求的?我以为你能理解我。”
何雯被气笑了,“陆泽,你想要孩子我可以理解,但你不该把我当傻子。
“我为了要孩子挨了多少针你知道吗?吃药打针导致我激素紊乱,失眠脱发,经常在深夜痛哭你知道吗?
“因为没有怀孕,每次跟你回家都要受你家人的冷嘲热讽你知道吗?
“心理医生开的抗抑郁的药我都不敢吃,只能自己硬抗你知道吗?
“还有,公司的新项目我都没敢接,只是为了保持身体状态稳定,让自己变成一个更好的容器......”
陆泽不耐烦地打断,“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这些事实你都知道!只是需要承受后果的不是你,所以你可以无视我的付出!把我的痛苦轻飘飘一笔带过。陆泽,生儿育女是个美好的事情,你不该用这样的理由掩饰自己的龌龊。”
何雯顿了顿,“我想了想,觉得目前的财产分割还是便宜你了。你就等律师的通知吧。”
电话被对面的人气急败坏挂断。
真好,可算是结束了。
被男人“绑架”的身体,被困住不得动弹的婚姻,终于让何雯用自己想要的体面终结。
后来她想起以前的节食行为,只想给自己一棒槌:怎么会那样“虐待”自己?就像陆泽“虐待”她的精神一样,她不该让自己也变成男人的帮凶……
假期也马上要结束了,临走前几天,何雯接到医院的电话,告知她用来试管的胚胎没有培养成功,问她和陆泽要不要再来试试。
听到这个结果,她竟然松了一口气。
这大概就是天意吧。
再次收到陆泽的消息是半年后,她正带着王凤霞四处游玩。
她离婚后也辞了工作,带着母亲游山玩水,顺便把自己的感悟发到网上。
因为文笔风趣,加上母女的组合吸引了很多人的关注,她干脆做起了旅游博主,收入竟比之前还高。
老朋友在微信上跟她八卦陆泽近况。
陆泽不知为什么突然要带现任老婆去做羊水穿刺,女人哭闹着说陆泽不信任她,不肯去,推搡之间竟然不小心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娘家大闹一场,陆泽也被折腾得进了医院。
“老婆挺着大肚子还摆了喜酒,结果陆泽这一闹,孩子没了,老婆也要离婚。现在这娘家人天天堵在单位门口闹,他本来有望升职,这回也悬了。你说是不是有什么隐情?”老友在微信上兴奋地试探着。
能有什么隐情,左不过是陆泽这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又发作罢了。
何雯没想到事情闹得这样大,但自己已是外人,闹剧什么的和她没一点关系。
她只是再一次庆幸自己离开了那样的婚姻。
旁边床上躺着看电影的王凤霞乐得嘎嘎笑,何雯回复了个表情包匆匆结束话题,锁上手机凑上来,“看什么呢,这么好笑。”
王凤霞指着电视,“要不说有文化就是不一样。”
屏幕里正播着《爱情神话》,三个女人正围着饭桌你一言我一语地斗话。
“一个女人这辈子没小孩是不完整的。”
“骗鬼的呀,这话我也能编。”
“一个女人没有为自己活过是不完整的。”
“一个女人没有造过反是不完整的。”
王凤霞认真看着何雯,“要我说,一个女人没有爱过自己是不完整的。”
何雯笑嘻嘻地把头放在母亲肩上,“行啊,我老妈评价够毒辣的,要不我给你开个账号你做影评博主吧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