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赐履按:东晋门阀政治,数得上的门阀,大约是四家,琅邪王氏、颍川庾氏、谯国桓氏、陈郡谢氏。
桓氏落幕之后,轮到谢氏登台。
公元373年,七月十四日,东晋使持节、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丞相、录尚书事、大司马、扬州牧、平北将军、徐兖二州刺史、南郡公桓温去世。
晋孝武帝司马曜,本年十二岁,东晋这艘航船,又要换舵手了。
七月二十五日,朝廷加授桓温的老弟、右将军、荆州(州政府设江陵,湖北省江陵县)刺史桓豁为征西将军,都督荆、梁、雍、交、广五州诸军事;另一个老弟、江州刺史桓冲为中军将军,都督扬、豫、江三州诸军事,扬、豫二州刺史,镇守姑孰(安徽省当涂县);桓豁的儿子、竟陵(湖北省钟祥市)太守桓石秀,为宁远将军,江州刺史,镇守寻阳(江西省九江市)。
衣赐履说:这次任命,除了徐州和兖州,大致上是把桓温原来的辖区,一分为三,虽然还都在桓家人手上,但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分化的作用。
桓温掌权的时候,犯了死罪的,桓温本人就给定了。桓冲履新之后,上书表示,生杀大事,古今所慎,凡将要判死刑的,都必须先奏报朝廷核准。桓冲忠于王室,有人劝他杀掉那些有威信、有声望的人,独掌大权,桓冲不肯。
衣赐履说:显然,桓冲的性格和行为方式,跟老哥桓温差别相当大。
这个时候,辅政的当权人物,除了桓冲,还有吏部尚书谢安。谢安以孝武帝司马曜年幼、首辅桓温刚刚去世为由,想请崇德太后褚蒜子再度临朝执政。
尚书仆射王彪之说:
太后之前也主过政,那时主上尚在襁褓之中,母子一体,故而由太后临朝。即便如此,太后也不能擅自决定政事,还是得征求你我这样的大臣的意见。如今主上已经十多岁,马上就要加冠、大婚了,反而让堂嫂临朝,显示人主幼弱,这难道是发扬光大圣德的做法吗?你们如果一定要这么办,我当然挡不住,只不过痛惜丧失了大义罢了。
谢安其实挺鸡贼的,他之所以要拉褚太后出来站台,真实目的是不想权力落在桓冲手里,他就可以在朝里说了算了。因此,谢安没有理睬王彪之的意见。
八月,崇德太后褚蒜子,再度临朝主政。
衣赐履说:太后褚蒜子的老公是康帝司马岳,司马岳是现任皇上司马曜的堂兄,故褚蒜子是司马曜的堂嫂。
此处,谢安坚持褚蒜子临朝,可能还有其他原因。《晋书·康献褚皇后传》载,后聪明有器识,少以名家入为琅邪王妃;及康帝即位,立为皇后,封母谢氏为寻阳乡君。
也即是说,褚蒜子的老娘姓“谢”,就是谢安的“谢”。网上流传一种说法,褚蒜子的老娘叫谢真石,是谢鲲的女儿,谢安的堂姐妹,因此,褚太后是谢安的外甥女。有了这层关系,谢家在东晋朝廷才能混得风生水起,云云。
谢安和褚太后有亲戚关系,我认为可能性很大,不过,没有找到权威的出处,存疑。有知道的读者,还请赐教。
但不管怎么说,谢安打着褚太后的旗号排挤桓冲,确实显示出他搞政治的老辣之处。
我们摆一摆这位四十余岁才出仕的谢安同志。
谢安,字安石,老爹谢裒(读如抔),做到太常。谢安四岁时,桓温的老爹桓彝,见到他,感叹说:
此儿风神秀彻,后当不减王东海。
衣赐履说:王东海,即王承,出身太原王氏,是王坦之的祖父。王承少有重誉,属于那种“名士之名士”,渡江名臣王导、卫玠、周顗(读如以)、庾亮等人,“皆出其下”,号称中兴第一人。桓温的老爹以王承比谢安,桓温后来高看谢安,也就不足为奇了。
谢安弱冠(古代男子二十岁行成年加冠之礼,因未及壮年,故称弱冠)时,拜见王濛,聊了很久。
【加冠】
谢安告辞之后,王濛的儿子王修说:
老爹您对刚才这位客人怎么看?
王濛说:
此人风采绝伦,日后必成大器(此客亹亹,为来逼人。亹读如伟)。
王导对谢安也非常器重,因此,谢安少有重名。
衣赐履说:王濛他们家,出产皇后。王濛的闺女王穆之,是哀帝司马丕的皇后;孙女王法慧,是孝武帝司马曜的皇后。
最初,司徒府和朝廷机关,征召谢安,谢安说,我有病,干不了。谢安跑到会稽(浙江省绍兴市),跟王羲之,高阳人许询,还有个叫支遁的和尚,混在一起,游山玩水,吟诗作赋,毫无做官的打算(无处世意)。
时任扬州刺史庾冰,认为谢安名气这么大,一定要弄到手下当干部,就给郡县施加压力。郡县天天派人去堵谢安,谢安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去上班,干了个把月,辞职回家了。后来,朝廷又任命他为尚书郎、琅邪王友,谢安继续拒绝。
吏部尚书范汪,举荐谢安为吏部郎,谢安再次回绝。
有关部门发现,谢安拽得很,就上奏表示,谢安这厮不给朝廷面子,应该禁锢终身。
谢安依然我行我素,到处瞎球转。有一次,他跑到临安山(一名东山,浙江省杭州市境)中,身居石洞,登山探谷,悠然慨叹说:
这个样子,大概跟伯夷差不多了吧(此去伯夷何远)。
衣赐履说:总体上看,谢安的前半生,基本上是求名。
谢安曾经跟孙绰等人出海,风挺大,浪挺高,所乘之船,摇摆不定,大家都很害怕,而谢安就跟没事儿人似的,竟然开始吊嗓子,吟啸不止(安吟啸自若)。船夫也是个给点春风就灿烂的妙人,他见谢安“风雨越猛我越嗨”那个劲儿,他也来劲儿了,加足马力,向着深海更深处驶去,于是乎,风更大了,浪更高了,船也摇摆得更厉害了。
谢安神色不变,徐徐道,这样还回得去吗(如此将何归邪)?
船夫这才知道,感情谢名士神态自若,全是装的诶!赶紧返航。
一众人等,“咸服其雅量”。
衣赐履说:这个事儿,非常重要,显示出谢安最重要的性格特点,几乎没有之一,即,沉得住气。
并不是所有人都吓得半死,只有他谢安胆子大——他也吓得半死,只不过,你看不出来罢了。
谢安的这个特点,对他自己和东晋朝廷,都至关重要。
谢安拒绝当官,在东晋是出了名了。这家伙整日里纵情山水,每次出游,一定要带上妓女(应指歌舞姬)。简文帝司马昱时任丞相,曾对人说:
安石既与人同乐,必不得不与人同忧,征召他,一定会来的。
衣赐履说:与人同乐则必会与人同忧,纯属扯淡。并不是说,与人同乐的人,不会与人同忧,而是这两者之间,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史官是想尽办法来美化谢安。
谢安的老弟谢万,做西中郎将,镇守一方。谢安虽然是一介平民,但名声要比谢万响亮得多,朝野都认为,谢安一定能够做到三公。谢安的正妻,是刘惔(读如谈或淡)的妹妹。她见家门富贵,兄弟子侄都做官,只有谢安闲云野鹤,就问谢安:
男子汉难道不该做官以振家门吗(丈夫不如此也)?
据说,谢安捏着鼻子说,恐怕免不了如此吧。
公元359年,谢万因为打了败仗被贬为平民,谢安才坚定了入仕的决心,此时,他已经四十岁了。
衣赐履说:谢万被免官之后,谢家就没有重要官员了,为维系家门富贵,谢安必须出山。谢安沉得住气,除了性格原因之外,还有家世和名声为他作背书。
一桩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只要他想做官,没有任何壁垒。家世条件一般的年轻人,走仕途,最好不要学谢安的作派,学不了的。
征西大将军桓温请谢安做自己的司马,很多官员到新亭(建康城西南)为他送行,中丞高崧开玩笑说:
老谢啊,你总是不给朝廷面子,一直拒绝征召,大家伙儿可都说了,谢安不肯出来做官,谁来拯救苍生!而今,苍生可都看着你哩(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苍生今亦将如卿何)!
谢安颇有愧色。
谢安到了桓温军府,桓温非常高兴,述及生平,欢声笑语,搞了一整天。
谢安告辞,桓温对左右说,你们是否见过我还有这样的客人?
衣赐履说:不得不承认,谢安有高超的谈话艺术,或者说,他有高超的取悦领导的本事。举个例子哈。
公元371年,年底,桓温把皇帝司马奕给废了,立简文帝司马昱为帝,又废黜武陵王司马晞,诛杀了一批朝廷干部,威势显赫。时任侍中的谢安见到桓温,离着老远,就下跪叩头。桓温惊讶道,安石,你这是做什么?谢安说,岂有君王叩拜,臣属反而作揖之理(温惊曰,安石,卿何事乃尔!安曰,未有君拜于前,臣揖于后)。
“未有君拜于前,臣揖于后”一句,很难翻译,让人不明所以,甚至不能明确此处的“君”和“臣”,究竟指的是谁。
其实,真没啥高深的,说白了,就是谢安能够放下身段儿,给桓温叩头,表示自己甘愿做桓温的小弟而已。史官们倒糊涂了,他们觉得谢安这样的名士,怎么可能骨头这么软,竟然干出这么不要脸的事儿呢!于是,就想方设法替谢安想辙——哪怕我向你叩头,我也得说句什么话来讽刺挖苦你一下,我内心是很鄙视你的!
这就是故弄玄虚了,无聊得很。
仔细琢磨,谢安不大遵守礼法的名士范儿,跟向士大夫们瞧不上的桓温叩拜,二者还真没什么违和感。
这件事,反映出谢安的另一个重要性格特点:低得下头。
【混官场,太要脸可不行】
公元361年,桓温打算北伐,老弟谢万病故,谢安请假为老弟料理丧事。不久之后,谢安做了吴兴(浙江省湖州市)太守。谢安在任的时候,并没有建立特别好的官声,但离任之后,老百姓们都思念他。
衣赐履说:此处原文是“在官无当时誉,去后为人所思”。可作两种解释:一种是,谢安做官谋的是长远,做了好事儿,当时百姓感觉不到,即所谓的“政声人去后”;再一种是,与其他地方官相比,谢安不怎么祸祸老百姓。
再之后,谢安做了侍中,吏部尚书,中护军。
好,我们回到公元373年。
九月十二日,东晋朝廷任命王彪之为尚书令,谢安为仆射,兼管吏部,共同执掌朝政。
谢安总是感叹说:
朝廷大事,众人不能决断的,去询问王彪之,没有不能马上搞掂的。
衣赐履说:王彪之,是琅邪王氏这一代中的顶尖人物。
大家别觉得我在挑刺儿,总有一种感觉,一看到谢安夸人,就觉得被夸的那位,恐怕要有变故了。
东晋朝廷任命吴国(江苏省苏州市)内史刁彝为徐、兖二州刺史,镇守广陵(江苏省扬州市);王坦之为中书令,兼任丹阳尹(首都建康市长)。
公元374年,正月二十七日,徐、兖二州刺史刁彝去世。
二月一日,任命王坦之为都督徐、兖、青三州诸军事,徐、兖二州刺史,镇守广陵。
孝武帝司马曜下诏,命谢安总领中书的工作。
【承担了更重的担子】
衣赐履说:王坦之是太原王氏中这一代的顶尖人物。徐、兖二州刺史的职位,非常重要。但是,王坦之以中书令、丹阳尹改任徐、兖二州刺史,我实在无法轻易作出“王坦之不是被谢安排挤出朝廷”的判断。
谢安喜欢音乐,就连办理丧事期间,丝竹之声,也不曾断绝,于是乎,京城的士大夫们,全都效仿他,以致成为一种时尚。
王坦之总是写信恳切地劝谏谢安,说:
礼仪法度,是天下之宝,应当为天下而爱惜它。
谢安当然不听。
公元375年,五月二日,王坦之去世。临终前,王坦之给谢安、桓冲写信,表达了对国家政事的忧虑,一句都没谈及个人的事情。
桓冲考虑到谢安深孚众望,就打算把扬州让给谢安,自己到外地去任职。桓氏家族全都反对,郗超也竭力劝阻,桓冲一概不听。
五月十日,朝廷下诏,任命桓冲为都督徐、豫、兖、青、扬五州诸军事,徐州刺史,镇守京口(江苏省镇江市);谢安兼任扬州刺史,二人都加任侍中。
衣赐履说:史书上,并没有记录桓冲和谢安的正面冲突,但是,桓冲的退让说明,他感受到了来自谢安的压力。
八月二十日,孝武帝司马曜迎娶晋陵(江苏省镇江市)太守王蕴的闺女王法慧为皇后,任命王蕴为光禄大夫,兼五兵尚书,封建昌侯。
王蕴坚决辞让,不接受任命。
公元376年,正月一日,司马曜加冠(本年十五岁)。皇太后褚蒜子下诏,将朝政归还给司马曜,自己恢复崇德太后的称号。
正月三日,大赦,改年号为太元。
正月五日,司马曜临朝主政。任命会稽(浙江省绍兴市)内史郗愔(郗超老爹)为镇军大将军、都督浙东(钱塘江以东)五郡诸军事;任命徐州刺史桓冲为车骑将军、都督豫、江二州之六郡诸军事(豫州五郡:历阳郡,安徽省和县;淮南郡,安徽省寿县;庐江郡,安徽省舒城县;安丰郡,安徽省霍丘县;襄城郡,侨郡·安徽省繁昌县。江州一郡:寻阳郡,江西省九江市),从京口迁至姑孰。
谢安想让皇岳父王蕴做地方长官,所以先解除了桓冲在徐州的职务。
衣赐履说:桓冲本来都督徐、豫、兖、青、扬五州诸军事,现在都督豫州、江州的六个郡诸军事;虽然被提升为车骑将军,却丢了徐州刺史的实职,一步一步,被谢安蚕食。桓冲退一步,谢安就进一步,这在桓温时代,是不可想像的。
谢安一向以谦逊著称,为什么我却感到一种咄咄逼人的压力?
正月十四日,东晋朝廷加授谢安为中书监,录尚书事。
衣赐履说:中书监,录尚书事,谢安此时在朝中,已经没有对手了,所以,褚蒜子可以做回崇德太后了。
十月,东晋将淮河以北的百姓迁移到淮河以南。
衣赐履说:本年八月,前秦灭掉了前凉,基本统一了中国北方。东晋南迁老百姓,大约是担心前秦挥师南下。
公元377年,七月,东晋朝廷任命尚书仆射谢安为司徒,谢安坚决辞让;再任命谢安为侍中,都督扬、豫、徐、兖、青五州诸军事。
同月,征西大将军、荆州刺史桓豁去世。
十月十一日,任命桓豁的老弟桓冲,都督江、荆、梁、益、宁、交、广七州诸军事,荆州刺史;桓冲的儿子桓嗣为江州刺史。
又任命皇岳父王蕴都督江南诸军事,徐州刺史;征西司马兼南郡相谢玄为兖州刺史,广陵相,监长江以北诸军事。
王蕴坚决辞让徐州刺史的职务,谢安说:
老王啊,你是皇后的老爹,岂可妄自菲薄,损害了皇上的恩遇?
王蕴这才接受任命。
衣赐履说:王蕴比较绵软,谢安喜欢这样的干部。
最初,中书侍郎郗超自认为他老爹郗愔,不管是职务还是待遇,都应该在谢安之上,然而,谢安入朝,手握重权,而郗愔的官却做得十分寡淡,因此,郗超就很不爽,逐渐与谢氏产生了隔阂。
此时,前秦势头儿越来越猛,晋朝廷深以为忧,下诏寻求可以镇守北方领土的人,谢安就荐举他老哥的儿子谢玄。
【这哥们儿的北府兵,战斗力扛扛的】
郗超听说后,慨叹道:
谢安果然贤明,能够违背世俗,荐举亲戚。以谢玄的才能,不会辜负谢安的。
众人觉得未必如此,郗超解释说:
我曾与谢玄一道,在大司马桓温的幕府中共事,他的才能,我很清楚,所以才会作此判断。
谢玄招募能打的人,颇有一些武勇之辈前来报名,其中有个叫刘牢之的,做了谢玄的参军。谢玄经常率精兵作为前锋出战,战无不胜。时人称他的兵为“北府兵”,只要听说北府兵出战,敌人都会打几个哆嗦。
十月十二日,护军将军、散骑常侍王彪之去世。
当初,谢安想要增建宫室,王彪之反对,说:
朝廷中兴之初,以东府为宫廷,甚为简陋。苏峻之乱时,成帝(司马衍)住在御史台的办公室,冬冷夏热,不避风雨,因此才建了新的宫殿。现在的宫室,与汉、魏时代相比,当然没法比,但与刚刚渡江时相比,则已经很奢侈了。如今敌寇强大,怎么能大兴土木,侵扰百姓呢!
谢安说,宫殿太过简陋,后人会说我们这些人无能啊。
王彪之说:
承担天下之人,自当保全国家,安定百姓,使政事光明显赫,怎么能以修建宫室为能事呢!
谢安无法说服王彪之,终王彪之之世,谢安没再提营建宫室的事儿。
衣赐履说:上面这段,是《晋书·王彪之传》的说法,而《晋书·谢安传》则说,当时宫室毁坏,谢安打算修缮,王彪之等人反对,谢安不听,硬是把宫室建成了,不但“仰模玄象,合体辰极”,而且参与营建的农民工,没有因劳累而抱怨的。
两者完全相反,孰真孰假,读者自行判断吧。
十二月,临海(浙江省台州市西北章安镇)太守郗超去世。
衣赐履说:这一回,略微琐碎,但于琐碎之中,我们看到了谢安的成长路径。到了公元377年,东晋中后期的一批才俊,纷纷凋落,太原王氏的王坦之,琅邪王氏的王彪之,谯国桓氏的桓豁,高平郗氏的郗超,凡是可能与谢安一较长短的人物,全部离世。
在东晋政治舞台上,谢氏正式成角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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