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古人写落花，代表着一种正在消亡中的美。

它是流水落花春去也的伤春惆怅，更是凝聚在人们心头无法释怀的生命哀愁，凄美而寂寥。

他们聚焦的从来不是花瓣凋零那一瞬间，而是带着对过往繁花似锦的回味留恋，在一开一落对比中道出自己的生命体验。

它是爱情的落空，思念的怅惘，“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它是人生的无常，王朝的衰落，“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它是青春的易逝，红颜的薄命，“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所以当这些复杂的人生况味缠绕在一起，作为亡国之君的李煜才会道出“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这千古一叹。

正因见过花开，才会不舍花落。只因曾经拥有，更觉无法忘却。尤其李煜葬送的不只是美好春光，还有整个人生与王朝。

如今又到暮春花落之时，一起采撷诗词古卷里的落花朵朵，试看还有多少花语诗意掩藏。

1

春光冉冉归何处，更向花前把一杯。

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

—唐·严恽《落花》

严恽（yùn）的一生，像极了门前落花，虽屡试不第而无人问津，却在风里留下一朵花的香。

他本人并不出名，史书中其生卒年均不详，却仅凭这首《落花》诗千古流芳。不只同时期的杜牧、王枢争相和诗，还被后世的王安石、欧阳修借鉴到各自作品中。

时光匆匆，旖旎春光即将转身离去，只是不知归向何处。我满怀不舍，醉饮花前，多想留住春的脚步。

我不断问询花儿，你到底是为谁盛开，又是为谁凋谢。可花儿默默不语，只留下我一个人整日黯然神伤。

整首诗写满惜春情意，将花儿视为可以平等对话的主体，花儿越是不语，越能流露诗人在春光易逝与岁月流转之前的巨大无力之感。

表面是在问花，实则是对自我的追问，时间都去了哪里，自己是否辜负了青春辜负了生命，这匆匆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种幽深曲折的生命追问，正是此诗的魅力所在。不似杜牧“无情红艳年年盛，不恨凋零却恨开”，还有王枢“春风底事轻摇落，何似从来不要开”那么直白显露。

因为不忍看到花儿凋落，所以宁愿花儿不曾绽放。一如顾城所言，为了避免结束，你避免了一切开始。美则美矣，但缺少对生命叩问的深思与回味。

王安石爱极了此诗，直接引用到自己诗句里，“白玉堂前一树梅，为谁零落为谁开”；“山桃溪杏两三栽，为谁零落为谁开。”

而欧阳修则灵活化用，以景结情，“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写尽伤春之情。

2

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

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

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归。

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

—唐·李商隐《落花》

李义山的落花，萦绕着命运浮沉与理想落空的浓浓哀愁。

他九岁丧父，家境贫苦，好不容易经过寒窗苦读二十五岁进士及第。但因迎“李党”王茂元的女儿为妻，从此陷入牛李党争的命运漩涡。

在“牛党”的令狐绹看来，李商隐不只选错了阵营，更背弃了父亲令狐楚对其亦父亦师的无私栽培，教授其骈体文写作，资助其科举考试，并招募其入幕府工作。

这不只是真金白银的资助，更是真情实意的提携。所以他从此背上了忘恩负义的骂名，并不断遭受来自牛党的打压排挤。

先是在进士及第后的授官考试被除名，延迟一年复考进入秘书省后又被调任弘农县尉却饱受责难，辞官又重回秘书省后，相依为命的母亲又撒手人寰。

此诗正写于为母丁忧期间，一边满怀丧母之痛，一边又是宦海沉浮而前途未卜的孤寂迷茫。

这一日宾客散尽人去楼空，小圆里落英纷飞，在风中一片参差零乱。飘落在曲折的花园小路上，萦绕在黯淡的黄昏日落里，一直绵延到远方。

他眼看着花枝一片一片零落入泥，肝肠寸断又独自凌乱，也不忍清扫地面。一片芳心已经随着春光散去而凋零殆尽，到头来所得不过落花如雨、泪水沾衣。

李商隐将自己比喻成落花，纵有芳心一片，也难逃凋谢飘零的命运。他不必问询为谁零落为谁开，所得是沾衣，已是归宿与答案。

3

坠素翻红各自伤，青楼烟雨忍相忘。

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

沧海客归珠有泪，章台人去骨遗香。

可能无意传双蝶，尽付芳心与蜜房。

—宋·宋祁《落花》

宋祁的落花，大有李商隐沧海月明珠有泪的凄美缠绵之感，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生哀怨。

他不单单在咏叹花落，更寄托生命繁华的凋零、美好爱情的消亡或者对佳人香消玉殒的悼念。特别像李义山的《锦瑟》和一些《无题》诗，具有主题多义性。

在我看来，他在思念一个如花美眷，人似花飘零离散，花似人哀伤可怜。烟雨濛濛，落花红红白白，各自惆怅，各自凋零。诗人独倚青楼，惜花落，更伤人散。

一阵风吹雨打，落花在空中飞舞零乱，就像半面妆的佳人，一半消退在风雨中，一半残存在尘土里，让人我见犹怜。

尽管繁花落尽，人去楼空，可就像沧海里的鲛人泣泪凝结成晶莹的珍珠，章台上的青楼依然飘荡着花的残香，我对你的思念始终存在。一片芳心早已分付蜂房酿成甜蜜，无心招惹蝴蝶来成双入对。

古时“青楼”多代指歌女聚居之地，“章台”也有此意，又指西汉时长安一繁华街道。将落花置于风流繁华之地，或实或虚，多是美好爱情的诞生之处。

如今一别两宽，正是沧海客归、章台人去，化用“鲛人泣珠”的历史典故，并用人花合一的写作手法，既流露出人生聚散的思念哀伤，又饱含此生不渝的执着专一，凄美又动人。

所以，花有开落，人有聚散，但并不妨碍风中留下花香，心里种下爱意，在漫长的人生中深情而勇敢地走下去。

愿每个人的落花时节，都能留下属于自己的生命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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