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开皇》第76集别了,高熲

史实记录彬彬 2024-03-05 13:52:58

开皇十九年,五月,夜。

越国公府。

密室之中,杨素把玩着一把寒芒森森的环首长刀,刀身在烛光映照下熠熠生辉,宛如一泓璀璨星河。

杨素凝视良久,脸上渐渐浮现惊喜之色,轻声叹道:“大夏龙雀,名冠神都。”

身旁宇文述陪笑道:“仆射大人好眼力,这正是大夏天王赫连勃勃的龙雀神刀。昔年赫连勃勃凭此刀东征西讨、战无不胜。后来宋武帝攻破长安,得到此刀,带回了江南。萧齐代宋、萧梁代齐,梁武帝将此刀赐予昭明太子,昭明传给宣帝,宣帝传给孝明帝,孝明帝爱重女婿,赠予了晋王殿下。前些时,晋王殿下离京返回扬州,特意嘱托下官将此刀赠予仆射大人。”

(注:昭明太子即萧统,宣帝即萧詧,孝明帝即萧岿。)

杨素微有动容,道:“此刀价值连城,杨某何德何能,敢受晋王殿下如此厚礼?”话虽如此,手却紧紧握住刀柄,目光更片刻不肯离开。

宇文述满面崇敬,感慨道:“晋王殿下说,宝刀配英雄。这次仆射大人在沃野镇以骑兵大破达头,创华夏数百年未有之壮举,实是我大隋第一名将。此刀若能得大人垂青,那是此刀之福!”

杨素虽连声道:“殿下过誉了,过誉了。”眉宇间仍露出一抹得色。

宇文述又与一旁的杨约对视一眼,杨约轻咳一声,道:“大哥,晋王殿下美意,却之不恭,您就收下吧。”

杨素轻抚刀身,漫不经心道:“可是......无功受禄、寝食难安呀。”

宇文述上前一步,轻声道:“晋王殿下景仰大人神武,赠刀只是聊表心意,绝无他意。不过大人若能投桃报李,也不失为一桩佳话。”

杨素这才抬起头,似笑非笑道:“如何投桃报李?”

宇文述心中暗道:“装糊涂!”脸上却异常恭敬,道:“以下官愚见,仆射大人若能在朝中为晋王斡旋,使晋王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他忽地收住,打个哈哈,道:“这只是下官一点小见识,绝非晋王殿下本意,让大人见笑了。”

杨素悠悠叹息道:“宇文总管,你这见识可一点也不小。晋王要更进一步,岂是我一介臣子能办到的?”

宇文述见杨素推脱,不禁望向杨约。

杨约早收了宇文述无数金银,当即直言不讳道:“大哥,此事对您是势在必行,也非您不可!您与太子已经势同水火,若当断不断,将来太子登基,我杨氏一门必有灭顶之灾!晋王雄才大略、礼贤下士,实是一代贤王,且有主上之风,我看必能得天下!您应该趁此良机,早日投效,才能使我们杨家长保富贵、荫荣子孙。”

“宜因机会,早自结托,则唯长保荣禄,传祚子孙。晋王倾身礼士,声名日盛,有主上之风,必能安天下。兄若迟疑,令太子用事,恐祸至无日矣。”——《隋书·卷四十八·列传第十三》

杨素默然半晌,目中渐有凝重之色,道:“陛下与皇后早有废黜太子之意,但之所以迟迟下不了决心,还在于高左仆......。”

说到高熲,宇文述也不禁目露忐忑,这正是他与杨广、张衡、郭衍等人最头痛的症结所在。

高熲为相十九年,满朝文武大半出自他的门下。有他在,无论是谁要动太子,都不能不心中掂量,就是杨坚也不例外。

宇文述想起与杨广密谋时张衡所说“除高熲者,唯杨素一人”的话,索性道:“以大人之能,高左仆又如何?晋王曾说,高左仆因循守旧、默守陈规,早该退位让贤了!还说,将来若有机会,他要让杨右仆升任尚书令之职。”

“尚书令?”杨素目光陡然一跳,道:“殿下真这么说?”

宇文述以手指天,道:“如有虚言,甘受天谴!”

尚书令在元魏、周、齐等朝总揽政务,北魏权臣元叉、高澄,北齐权臣祖珽都曾凭借此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隋朝因其权柄过重,不再设置此职,而分为左、右仆射。

杨素一时也不禁怦然心动,半晌又迟疑道:“可是,高左仆向来以兄弟待我,早年对我又多有提携,我怎能行此忘恩负义之事?”

杨约却道:“大哥,你何其痴也!你有今日的位份,是你灭陈朝、平江南、败突厥得来的,关高熲何事?再说,你以为高熲真的把你当兄弟吗?那年你督造仁寿宫,民夫死伤颇多,陛下大怒,若非皇后娘娘为你说话,你只怕要罢官拿问!你道陛下如何知道的?”

杨素一惊,道:“难道是......?”杨约阴恻恻道:“不错!正是你的‘好大哥’——高熲!”杨素闻言,衣袖已微微颤抖起来。

六年前,杨素受命督造仁寿宫,由于杨坚催促工期甚紧,杨素只好命兵士用皮鞭驱赶鞭挞,役使民夫日夜赶工。

民夫不堪其苦,疲病交加,大量死去。杨素担心传出,便命人将死者填入深坑,覆盖砂石,踏为平地,死者足有上万人之多。

于是夷山堙谷以立宫殿,役使严急,丁夫多死,推填坑坎,覆以土石,因而筑为平地,死者以万数。——《资治通鉴·隋纪·隋纪二》

后来杨素听说杨坚准备追查此事,急忙向封德彝问计,封德彝建议杨素找皇后独孤伽罗求情,杨素照做,果然侥幸过关。

如今才知,竟是高熲将此事禀告杨坚,杨素不禁眉间闪过一阵阴霾。

沉吟片刻,杨素冷冷道:“既如此,我便试上一试。”宇文述大喜,道:“不知大人准备从何处入手?”

杨素嘴角显出一丝冷酷笑意,道:“树大根深者,必先断其根,再去其枝叶,然后以外力推倒。高熲的根就是皇后,只有请皇后出马,才能成功!”

杨约皱眉道:“皇后与高熲情深义重,如何能令他们反目呢?”

杨素冷笑道:“皇后是天下第一至情至性之人,她对一个人好可以毫无保留,但她恨一个人也可以深入骨髓!如何去做你们无需多问,且看我杨素的手段!”

次日,杨素入宫觐见皇后独孤伽罗。

参拜毕,杨素抬头看去,只见现年五十五岁的独孤伽罗容颜憔悴、发髻微苍,已无昔日高亢明爽的气势,心中暗自嗟讶,道:“娘娘近来凤体颇为清减,还该安心颐养才是。”

独孤伽罗神情似有几分悲苦,叹息道:“处道,去年本宫与你夫人同遭猫鬼荼毒,深感元气大损,你夫人如今怎么样了?”

杨素皱眉道:“贱内如今也十分委顿,整日精神不济,这猫鬼之术当真骇人听闻!”

由于此案涉及独孤伽罗的亲弟弟独孤陀,杨素也不便多说,忙岔开话题,问道:“娘娘,陛下近来可在宫中?”

独孤伽罗奇道:“你是宰相,连你也不知陛下身在何处?”杨素一愣,不禁微觉尴尬。

自去岁猫鬼案后,杨坚愈发疑神疑鬼,命人从仁寿宫到长安一口气修建了十二座行宫。

除了每三日一次朝会,其他行止居处,只有柳述、薛道衡、元岩、元旻、元胄、李安、李渊、杨义臣等寥寥几个近臣知晓,其他人一概不知。

独孤伽罗已有怒容,道:“自从上次陛下因尉迟贱婢之事负气出走,本宫就没有再约束他的行踪,如今不知与陈宣华、蔡荣华躲在哪个行宫胡天胡地!他也是望花甲的人了,却如此不知自爱,万一......,唉!”

杨素见独孤伽罗神情,心中微喜,却故作义愤之色,摇头道:“娘娘一心为陛下考虑,可惜陛下受那宣华夫人蛊惑......,哦,臣失言,罪该万死!”

独孤伽罗却扬声道:“处道,你有什么失言?你是宰相,就该当着陛下的面直斥其非!为君者,若不能虚心纳谏、闻过则喜,便是无道昏君!”

杨素忙道:“是,有娘娘做主,后日朝会臣必冒死进谏!不过......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独孤伽罗奇道:“什么叫‘何必当初’?”

杨素故作神秘道:“这话颇有背后中伤之嫌,臣本不该说,既然娘娘问起......,唉,当初高左仆随晋王殿下南征陈朝、攻入建康,晋王原有意将宣华夫人发卖为奴,高左仆却说她是陈朝长公主,应善加礼遇,由陛下亲自发落,这才带回长安,献于陛下。如今想来,晋王还是对的,可惜奈何不了高左仆势大......。”

一边说一边悄悄抬头偷看,却见独孤伽罗脸色苍白,额上青筋浮现,呼吸已急促粗重起来。

杨素又道:“当时臣也在大军之中,凯旋时高仆射还笑对臣说,陈氏有沉鱼落雁之姿,又是金枝玉叶,身份尊贵,不失为陛下良配。”

“啪!”杨素话音未落,独孤伽罗已将一只茶杯掼得粉碎,细长的凤目中射出强烈的怒火,道:“竟有此事!”

杨素见独孤伽罗赫然震怒,心中窃喜,脸上惶恐,急忙跪倒,又道:“高左仆有时的确过于投陛下之所好,去年陛下出走仁寿宫,臣与他在山谷中寻找,陛下哭着说他身为天子,不得自由。高左仆竟说......竟说......。”

独孤伽罗厉声道:“他还说什么?”

杨素道:“他说,陛下岂能为一妇人而抛弃天下......,又说,陛下登基以来,嫔妃之位大都虚置,其实敕封几位夫人亦无伤大雅......。”

他吞吞吐吐,虚虚实实,添油加醋将当时情景讲了,独孤伽罗已面容扭曲,目光森寒。

初,后以高颎是父之家客,甚见亲礼。至是,闻颎谓己为“一妇人”,因此衔恨。——《隋书·卷三十六·列传第一》

殿中一片岑寂,良久,独孤伽罗强自压抑,缓缓道:“高熲倒是很会为陛下考虑!”语意满是怨毒。

杨素听她说出“高熲”二字,已知达到目的,又趁热打铁道:“高左仆位在臣之上,刚才这些话出臣之口,入娘娘之耳,实不足为外人道。若是传扬出去,臣必不见容于尚书台。”

独孤伽罗冷笑一声,道:“那也未必,你无需恐惧,大隋还轮不到他高熲一手遮天!”

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独孤伽罗沉声道:“高熲且不去说他,处道,你觉得晋王如何?”

杨素故作茫然,迟疑道:“晋王久在江南,臣与他素无往来,并不相熟。不过晋王仁厚孝悌、礼贤下士、躬行节俭之名,朝野无人不知。江南在他治下风调雨顺、物阜民丰也是不争的事实。依臣愚见,娘娘的五位子嗣,就数晋王最像陛下。”

独孤伽罗默默点头,目光已微有湿润,道:“处道说得不错。阿摐(杨广乳名)为人至孝,每当我遣使赴江南,他必到郊外远迎。每次入京见我,离去时也是依依不舍,洒泪而别。他那媳妇萧氏也甚是可怜,与我派去的宫女同寝共食,没有丝毫架子。”

杨素静听不语,脑中急速闪着念头,心道:“宇文述说晋王此次入京,娘娘已对他允诺废立之事,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却听独孤伽罗语意转冷,恨恨道:“哪里像睍地伐(杨勇乳名)那厮,宠幸贱婢云氏,整日只知酣饮享乐,身边围了一大群奸佞小人,与我和陛下离心离德!我常常担忧,猫鬼奇祸会降临在阿摐身上!”

杨素浑身一震,迟疑道:“猫鬼案去年不是已被高左仆审明,赵国公也已罢黜囚禁,怎么还会......?”

独孤伽罗凄凉冷笑道:“我那个傻弟弟不过是被人利用,真凶岂非还堂而皇之坐在......东宫!”

杨素其实早有此猜测,听独孤伽罗如此说,更是恍然大悟,却一句话也不敢说。

独孤伽罗目中含泪,道:“处道,你是杨氏宗亲,我和陛下从未将你当成外人。这些年从卫王到太子妃,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不事涉东宫,我和陛下早已痛断肝肠、心如死灰!”

独孤伽罗神色转为愤恨,道:“这次高熲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那个徐阿尼编排出一番谎言,然后杀人灭口,包庇真凶!但本宫又岂是任人欺瞒愚弄之人!”

杨素故作义愤填膺状,道:“娘娘,既然太子如此禽兽不如,为何还不废黜?万一酿成宋文帝‘元凶之乱’可如何是好?臣请为陛下、娘娘除此不孝逆贼!”

独孤伽罗叹息道:“一来,他种种罪行并未暴露,所有线索都被他湮灭,我和陛下苦无确凿证据;二来,他行径之恶,鬼神难容,史上罕见。若公诸于世,将来史笔如钧,不但大损陛下英名,连朝廷都要蒙羞;三来,他与高熲亲上加亲,万一高熲串联谏阻,于朝局稳定不利。”

杨素已完全探明杨素、独孤伽罗心意,当即慷慨道:“娘娘若信得及,此事便交由臣去办理。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既能去除大恶,又不让陛下和娘娘青史留憾!”

独孤伽罗目视杨素片刻,取下发髻上一枚金钗,道:“好!此钗赐你,就由你一力承担此事,希望你不要让本宫失望。”

素既知意,因盛言太子不才,皇后遂遗素金,始有废立之意。——《隋书·卷四十五·列传第十》

杨素退出后宫,立即前往尚书省,来寻高熲。

高熲正与宇文弼、苏孝慈、斛律孝卿、柳述等人议事,杨素说有事相商,高熲命众人暂去,道:“处道,何事见教?”

杨素见四下无人,低声道:“大哥,如今我朝刑法过于严苛,陛下又常在朝堂之上非刑杀人,上行下效,地方州郡及边镇军中莫不以刑杀为能事,以苛酷为聪察,蒙冤入狱、被诬而死的越来越多,百姓不堪其苦。我身为右仆射,分管刑狱,每念及此,都深感忧虑,故来与大哥相商。”

高熲默默点头,道:“贤弟说的,愚兄也深有同感。我朝建立之初,陛下曾命你我删减周天元朝刑法,当时共去除死罪八十一条,流罪一百五十四条,徒杖千余条,仅留科律五百条,原本宽严适度。可惜近几年来,陛下......求治太过,喜怒任情,常于法外杀人,这才造成今日局面。”

杨素叹道:“尤其是前些年,陛下下诏,‘盗取一文钱者,弃市’。如此苛法,始皇帝以来未有。要知道,一文钱的栽赃陷害何其容易,地方官员要秉公审理又何其困难?如今商旅出门在外,都尽可能早睡晚起,整日战战兢兢,生恐被人诬告。据说陛下还准备下旨,‘官员贪污公款一文钱,属下发现而不举报的,也以同罪处理’,此法若真正施行,恐怕诬告之风要席卷天下了!”

命盗一钱已上皆弃市。行旅皆晏起早宿,天下懔懔焉。此后又定制,行署取一钱已上,闻见不告者,坐至死。——《隋书·卷二十五·志第二十·刑法》

高熲皱眉道:“那依贤弟之见呢?”

杨素面现难色,道:“明日朝会,我想请大哥代为出奏,敦请陛下减省刑法,杜绝法外施法、非刑杀人的行为。”

高熲略一思忖,道:“你是右仆,司法刑狱是你的职权,愚兄怎好越俎代庖?”

杨素面带诚挚道:“正因小弟掌管司法刑狱,反而不便出奏,以免陛下认为我畏惧繁难,不愿实心办事。大哥在陛下心中份量远在小弟之上,由您提出也更显至公无私。”

高熲虽觉此事时机欠妥,但他毕竟是忠诚谋国之人,极少考虑个人得失,当即慨然道:“好,明日朝会,我来出奏!”

杨素恭敬一揖,道:“有劳大哥。”

带着一丝诡秘笑意,杨素步出尚书台,接过杨难敌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略一沉吟,道:“走,去汉王府!”

次日,大兴殿,朝会。

杨坚精神奕奕,脸颊却略显潮红,俯视文武群臣,道:“诸卿有何事上奏?”

长孙晟出列道:“陛下,臣有本奏。今年初,突利可汗受都蓝可汗攻击,部族离散,只身逃入本朝,如今已在长安居住半年。臣请陛下着意安抚突利及其部众,以彰显中华上朝兴灭继絶之仁德。”

杨坚颔首道:“长孙郎说得好,突利对天朝一向恭顺,这些年为国藩篱,很是不易。如今寓居长安终不是长久之计,我意敕封其为......意利珍豆启民可汗,‘启民’者,突厥语‘智慧康泰’之意,长孙郎,你觉如何?”

长孙晟道:“陛下仁德,启民必感恩戴德。不过还该厚赐牛羊驼马、绢帛铁器,帮助他收聚部众,再造声势。”

杨坚侧首问高熲道:“独孤,依你之见,该如何扶助启民?”

高熲出班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要扶助启民,仅靠我朝供给实难长久。臣以为可在朔州、雁门以北筑城,供其驻跸,令其部族在河套一带放牧。同时在夏州(今陕西榆林)、胜州(今内蒙古准格尔旗十二连城)之间挖掘沟堑,命杜彦、赵仲卿、韩僧寿、韩洪等派兵戍守,以防都兰入侵。再辅以赏赐,则三五年内启民当可再与都兰分庭抗礼。”

杨坚频频点头,道:“独孤这是老成谋国之策,就依你之言。”

又侧首向杨雄道:“广平王,这次动乱安义公主不幸罹难,就由你在宗室中再选一女,册封为义成公主,赐婚启民,免得他形影相吊、孤枕难眠。”一语说得满朝文武都笑了起来。

上于朔州筑大利城以居之。是时安义主已卒,上以宗女义成公主妻之,迁于河南,在夏、胜二州之间,掘堑数百里,尽为启民畜牧之地。——《隋书·卷八十四·列传第四十九》

杨坚双手在空中虚按,道:“诸卿,还有何事,一并奏来。”

高熲略一犹豫,沉声道:“陛下,臣有事启奏。”杨坚神态轻松,微笑道:“独孤,但讲无妨。”

高熲道:“当年周天元凭借一己喜好,滥用刑罚,陛下龙潜之时犯颜直谏,多有匡正,天下黎民无不感恩。如今我朝刑罚也有渐趋泛滥之势,自‘盗取一文弃市’之法施行以来,民间常有冤狱,百姓颇多微词。臣以为此法于国计民生有碍,应予废除。”

杨坚闻言,原有的微笑渐渐凝固,缓缓道:“此法......果真于国计民生有碍?”

高熲道:“臣不敢妄言欺君。且朝堂非杀人之所,殿庭非决罚之地,陛下常于朝堂之上不经审讯就刑杀大臣。去年,御史于元日仅仅因为未能及时纠劾百官衣着,就被陛下当廷杖杀。谏议大夫毛思祖出言劝阻,又被陛下斩杀。如此一来,国家法度虚置,百官无所措手足,长此以往,对社稷久安恐有不利,望陛下戒之。”

杨坚面容已冷了下来,道:“正风肃纪,当用重典!否则文恬武嬉,法纪废弛,难道社稷就可以久安吗?”

高熲语带沉痛道:“陛下,刑律是国家纲常底线,亦是天子权威根源,宽纵固然不可,但任情非法也同样不可。如果陛下自己都不尊重法律,视刑名如无物,可以随意践踏,则各州郡府县上行下效,自然也可以随意突破律条,凭自身喜怒行事,长此以往,恐怕国将不国!”

杨坚已面现不悦,低声喝道:“非过正不能矫枉,朕宁可严些,也绝不容宽纵!”

高熲也正容道:“陛下决罚过重,终究还是臣德行不足,不能匡正。既如此,臣请辞仆射之职,以避贤路!”

高颎谏以朝堂非杀人之所,殿庭非决罚之地,帝不纳,颎诣朝请罪,曰:“陛下决罚过严,皆臣不能有所裨益,请自退屏,以避贤路。”——《隋书·卷二十五·志第二十·刑法》

杨坚怒道:“独孤,你竟敢逼迫朕!”

高熲缓缓跪下,含泪道:“宰相不能燮理阴阳、调和万邦,不能尊崇法度、维持纲纪,有何面目忝列朝堂?”言罢连连叩首,砰砰有声。

杨坚见高熲情真意切,不禁心肠一软,正要命人将高熲扶起,忽见贺若弼、牛弘、长孙炽、斛律孝卿、宇文弼、柳彧、柳述、杨达、苏孝慈、薛胄等一大批官员纷纷跪倒,齐声道:“高左仆所言,臣等附议。”

杨坚仿佛突然挨了一记闷棍,目光变得异常凝重,脸色青白不定,眉间竖纹隐隐浮现。

他目光在大殿上逡巡良久,忽地点了点头,脸上已变成一片祥和,温声道:“独孤所言,确有道理,朕就废除‘盗一文弃市’之法,从今往后也不在朝堂行刑,一律交由大理寺问罪。独孤,你可......满意?”

高熲也深感意外,他原没指望杨坚从善如流,立即应允,还准备拼着一顿训斥,待退朝后入宫请皇后帮忙再劝,没想到杨坚答应得这么快。

尤其意外的是,这么多朝中重臣竟仿佛约好了一样,与自己同声共气,同进共退。

虽然这些人都与自己交好,但如此整齐划一的表态,也未免过于巧合。

“这叫陛下怎么看?怎么想?”高熲背上蓦地冒出一阵冷汗,下意识望向一言不发、垂首而立的杨素。

“今日朝会就到这里吧,散朝!”殿中响起杨坚毫无波澜的声音。

杨坚面色阴沉,缓步走出大兴殿。

殿后的空场上,独孤伽罗立在御辇旁,向杨坚敛衽道:“臣妾恭迎陛下。”

杨坚将她扶起,二人同辇而回,这已是十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独孤伽罗见杨坚面色有异,问道:“陛下,今日朝会莫非遇上不顺心之事?”

杨坚目视前方,并不说话,直到后宫命宫人退下,才道:“今日独孤当廷进谏,要朕宽减刑罚。”

独孤伽罗目光一闪,道:“陛下可曾答应?”

杨坚沉默片刻,道:“他以挂冠去职相要挟,朕岂能不答应?”

他突然在案上一击,道:“他的意见朕原也觉得有理,但今日竟有大批官员齐声附和,那阵仗......,当真不小!”

独孤伽罗听杨坚将附和官员姓名一一道出,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道:“除了杨素和离京巡察江南的苏威,六部九卿几乎尽数囊括,高熲果真到了一呼百诺的地步?”

杨坚听独孤伽罗直呼“高熲”之名,顿感诧异,道:“皇后,你听说了什么?”

独孤伽罗面色铁青,道:“今日谅儿入宫向我哭诉,说去年征讨高句丽时,高熲大权独揽、一言九鼎,王世积、宇文弼等人唯他马首是瞻,谅儿身为元帅却形同木偶。他还说,高熲包藏祸心,有意加害于他,他险些不能生还!”

杨坚双拳陡然握紧,目中出火,怒道:“此话当真?”独孤伽罗点点头,道:“陛下召谅儿入宫,一问便知。”

汉王年少,颎以任寄隆重,每怀至公,无自疑之意。谅所言多不用,甚衔之。及还,谅泣言于后曰:“兒幸免高颎所杀。”上闻之,弥不平。——《隋书·卷四十一·列传第六》

半晌,杨坚忽又摇头,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这么多年,独孤对朕忠诚不二,绝无私心。定是谅儿少不更事,随意指挥军事被他拒绝,这才说他坏话......,不会的。”

独孤伽罗冷笑一声,道:“陛下,人是会变的!魏武帝在世时,司马仲达何尝不是忠臣?魏文帝、魏明帝在世时,司马仲达又岂有异心?可后来呢?你刚才说朝中这么多重臣随声附和于他,臣妾看这绝非什么好兆头!”

杨坚似乎不认识独孤伽罗一般,道:“皇后,怎地你对独孤的态度有如此大的转变?往日......。”

独孤伽罗厉声道:“往日是往日,如今是如今!”

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失礼,缓和口气道:“陛下,你当高熲还如二十年前那样对你忠诚不二吗?你可记得,前些年高熲夫人去世,你打算为他再娶一位夫人,当时他是怎么说的?”

杨坚回忆道:“他当时说年纪已老,在府中只想吃斋念佛,男女之事他已经毫不萦怀,以此婉拒了朕。”

独孤伽罗冷笑道:“陛下,你可知道,今年他的爱妾又为他生了一个男婴?他宠爱妾室,却大言欺君,这种人有何忠诚可言!如此巧言令色,他的话陛下还能信吗?”

颎妾产男,后甚不悦,上问其故,后曰:“陛下当复信高颎邪?始陛下欲为颎娶,颎心存爱妾,面欺陛下。今其诈已见,陛下安得信之!”——《隋书·卷四十一·列传第六》

杨坚颓然落座,一言不发,陷入强烈的矛盾之中。

独孤伽罗又道:“去年陛下欲征讨高句丽,高熲本就极力反对,后来只因出了猫鬼案,才将原定杨处道的行军长史换成了高熲,高熲怎么可能实心用命?只怕征讨失利暗合他的心意!又或者就是他从中作梗,有意为之!”

杨坚遽然抬头,道:“军国大事,他竟敢肆意妄为?”

独孤伽罗语气中满是肃杀:“陛下,你我春秋已高,去日无多。将来若是新君登基,有谁能与高熲相抗?这江山陛下是如何得来的,难道都忘了吗?”

杨坚衣袖轻轻颤抖,目光如醉如痴,轻声道:“江山......,江山......。”

忽听殿外有宫人通禀:“尚书右仆射杨素求见陛下。”

时间来到六月,一桩惊天大案震动朝野——上柱国、凉州总管、宜阳公王世积蓄意谋反,被杨素揭发!

原来,王世积从辽东回返后,受命出镇凉州,他有一名旧日心腹名叫皇甫孝谐,因侵吞军饷被查,逃往凉州请求庇护,被王世积严词拒绝。

皇甫孝谐心中怀恨,正逢杨素出灵州道迎击突厥,便到杨素军中出首。

据皇甫孝谐所说,王世积曾暗中命人为自己看相,看相之人说王世积有帝王之相,他喜出望外,对夫人说:“我若为皇帝,你便是皇后。”

皇甫孝谐又称,王世积麾下将领曾对他说,凉州地处河西,天下精兵多出于此,可以此地为基业,图谋大事。王世积当时说,凉州土旷人稀,不是用武之地。

有此言行,就是阴蓄异志,图谋不轨。杨坚赫然震怒,命将王世积锁拿进京,交由汉王杨谅、右仆射杨素严加审讯。

紧接着,更令人震惊的消息传出,经查,王世积与尚书左仆射高熲、左卫大将军元旻、右卫大将军元胄交往甚密,曾向诸人馈赠名马。

杨坚勃然大怒,严旨杨素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更惊人的是,杨素命人前往凉州总管府搜查,竟意外查获宫中戍卫布防图数份,乃系尚书左仆射高熲所赠!

仿佛一声晴天霹雳,高熲被罢免一切职务,保留齐国公爵位,限制在府中居住,听候发落。

案情不断升级,对高熲的调查也随之展开。

很快,有高熲属下向杨素出首,说高熲罢职回府后,其子高表仁对其父说,昔年司马仲达赋闲在家,后来却拥有天下,父亲遭此劫难,怎知不是上天赐福?

又说高熲府中长住一僧一尼,僧人对高熲说明年国家必有大丧,尼姑说大隋皇帝必不能活过开皇十九年!

杨坚愈发怒不可遏,命将高熲关入内史省,日夜审讯。

与此同时,上柱国贺若弼、吴州总管宇文弼、刑部尚书薛胄、民部尚书斛律孝卿、兵部尚书柳述纷纷上书为高熲申辩,杨坚更怒,竟将所有上书之人全部下狱囚禁起来。

最后,在杨谅、杨素授意下,案件审理结果上报杨坚:王世积族诛,高熲赐死,元旻、元胄罢职。

杨坚看着进呈的奏章,苦涩叹息道:“去年已经杀了虞庆则,如今又要杀王世积,如果再杀高熲的话,叫天下人如何看我?”于是将高熲改为罢官削爵,贬为平民。

数日之后,杨坚、独孤伽罗在秦王杨俊府中设宴,一时心有所感,当即命人传见高熲。

高熲一身布衣来到席间,看到杨坚、独孤伽罗在座,忍不住悲从中来,伏地顿首,失声痛哭。

独孤伽罗见状,终究触动肝肠,也不禁掩面哭泣,泪如雨下。

席上众人如杨雄、贺若弼、苏威、柳述等也无不落泪,杨素则是心中五味杂陈,目光不敢与高熲相对。

杨坚看着这个无比熟悉的人,回想起幼时与他在独孤信府中玩耍,二十年前在他协助下登上巅峰,这些年无数个日夜朝夕相处、秉烛议政,共创开皇极盛之世,也不胜唏嘘感慨,喃喃道:“独孤呀独孤,朕未曾亏负于你,实在是你自己误了自己呀!”

未几,上幸秦王俊第,召颎侍宴。颎歔欷悲不自胜,独狐皇后亦对之泣,左右皆流 涕。上谓颎曰:“朕不负公,公自负也。”——《隋书·卷四十一·列传第六》

是夜,众人同醉,洒泪而别。

至此,大隋帝国终于迈过了一道分水岭,向着扑朔迷离的前方踟蹰而行。

一个时代终究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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