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问边庭更何事,至今羌笛怨无穷”——北魏与后秦的柴壁大战

史实记录彬彬 2024-03-17 09:57:29

前文讲到公元385年,羌人姚苌杀害前秦天王苻坚,占据关中,建国称帝,史称“后秦”。

但姚苌在位时一直很憋屈,因为他始终奈何不了前秦的最后一股抵抗势力,割据陇右的“食尸鬼”苻登(详见前文)。

八年后,姚苌驾崩,后秦帝国迎来了新一任当家人,也就是本文两大男主之一的——姚兴。

一、“开挂”的姚兴

姚兴,字子略,是姚苌的嫡长子。

后秦建立之初,十八岁的姚兴被立为太子。

姚苌在位八年,大半时间都在外征战,留守长安帮姚苌稳定后方的,就是姚兴。

身为太子,姚兴的表现相当出色,安抚百姓、选拔人才、发展生产、保障军需,一应政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也是姚苌之所以长期被苻登按着头暴捶,却始终捶而不倒的重要原因。

而姚兴除了善于政务,还有一个特点——好学。

他对儒家经义相当着迷,即使是后秦局面最恶劣、形势最危急的时候,他也要抽出时间跟儒生研究典籍、讲论经义,妥妥地“三好学生”一枚。

公元393年,姚苌驾崩,姚兴从此走上前台,担负起社稷兴亡的重任。

(一)平定陇右

历来先帝驾崩、新君上位都是最容易出幺蛾子的时候,按理说,姚兴应该立即在京继位,然后收拢兵权,稳定朝局,以防不测。

但姚兴的举措格外与众不同,他没有急于继位,反而自称大将军,亲自率军讨伐苻登。

同时命后秦兵权最重的三人,即叔叔姚硕德、姚绪和弟弟姚崇分别镇守平凉(今甘肃平凉市)、阴密(今陕西渭南市)和长安。

这种操作颇为反常,难道他不怕叔叔弟弟趁他在外时起兵作乱,争夺皇位?

尤其是弟弟姚崇镇守长安,篡位岂非易如反掌?而这在五胡十六国时期绝对是家常便饭,再常见不过。

当时也的确有人对战功最大的陇西王姚硕德说:“大王威名素重,兵力最强,值此新旧交替之际,朝廷可能会猜忌您,请您早做打算。”其实就是劝他拥兵自立。

姚硕德坦然说:“太子我很了解,他的志向和度量都很大,绝不会胡乱猜忌。如今苻登虎视眈眈,如果我们还内部争斗,必然重蹈当年河北袁绍、淮南袁术的覆辙。我就算死,也不会做这样的事!”

这段话除了说明姚硕德这个人深明大义、顾全大局外,也说明姚兴的八年太子绝不是白当的,早已深得人心,积累了足够的威望和口碑。

硕德曰:“太子志度宽明,必无疑阻。今苻登未灭而自寻干戈,所谓追二袁之踪,授首与人。吾死而已,终不若斯。”——《晋书·载记·第十七章》

但人心和口碑是一回事,打仗又是另一回事。

以姚苌之戎马一生,军事经验那么丰富,跟苻登足足死磕了八年尚且胜少败多,姚兴一个二十七岁的“书生”能扭转时局吗?

姚兴说:“能!因为彬彬说我有主角光环,能开挂!”

当时苻登兵力强盛,又风闻姚苌已死,立即率军攻入关中,轻车熟路、势如破竹,迅速进至废桥(今陕西咸阳兴平市)。

姚兴急命大将尹纬率步兵增援废桥,自己则率精骑从后迂回包抄,打算一口吞掉这个生死大仇。

尹纬在废桥堵住苻登大军,一场大战,竟奇迹般地将苻登击溃。苻登忙收拢败兵,率众退入马毛山(今宁夏固原境内的陇山)休整。

而姚兴毫不犹豫,率数千轻骑果断追入莽莽陇山,出其不意逼近苻登军,二话不说就挥师猛攻。

苻登措手不及,顿时大败,苻登竟被姚兴当场斩杀,全军纳降!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困扰后秦长达八年的“食尸鬼”苻登,竟在姚苌死后仅仅半年,就被姚兴这个“书生”干掉了,假使姚苌泉下有知,真不知道是哭是笑?

战后,姚兴将苻登部众全部释放,让他们各归乡里,该放牧放牧,该种田种田,处置得也相当够意思。

登率余众入马毛山,兴自安定如泾阳,与登战于山南,斩登,散其部众,归复农业。——《晋书·载记·第十七章》

然后凯歌高奏,回师长安,风风光光地登基即位,正式成为后秦第二位皇帝。

(二)威服四方

此时姚兴的后秦虽然控制了关中和陇右,但周边仍遍布强敌。

东有刚刚灭亡西燕、国势鼎盛的后燕,东南有东晋,北有铁弗匈奴,西北有吕氏建立的后凉,西有乞伏鲜卑的西秦,西南有氐人杨氏的后仇池国,从地理位置上看,算是四战之地,战略位置糟糕无比。

但姚兴此后的人生真就像“开了挂”一样,四面出击,战无不胜。

登基第一年,姚兴趁西燕被后燕灭亡的时机,派叔叔姚绪进攻蒲阪(今山西运城永济),一举拿下了战略重地河东。

登记第二年,姚兴命弟弟姚崇北上攻击鲜卑薛勃部,把后秦的疆域向北扩张到上郡(今陕西省榆林市)一带。

登基第三年,姚兴亲自领兵东出潼关,逼迫东晋弘农太守归降,随后攻克上洛(今陕西商洛),打通了秦岭东面和东南的重要关隘。

紧接着,姚兴亲自率军出崤函谷道,大军包围洛阳。

东晋河南太守夏侯宗之凭借洛阳金墉城顽强抵抗,姚兴久攻不下,命弟弟姚崇绕过洛阳,席卷虎牢关以西,夺得人口两万余户迁入关中。

下半年,姚兴卷土重来,再度包围洛阳。东晋新任河南太守辛恭靖一面据城固守,一面派人向雍州刺史杨佺期求救。

杨佺期虽是东晋名将,但东晋此时内部局势极为紧张,独霸荆州的桓玄与宰制建康的司马道子剑拔弩张,矛盾一触即发,根本无暇顾及北方。而杨佺期手中无兵,只得向北魏求助。

有朋友也许要问,为什么求助于北魏而不是后燕呢?

因为这一时期的天下局势变化实在太快,一张嘴根本说不过来。

此时北魏已经赢下了参合陂之战,慕容垂已死,北魏已经攻占晋阳,正在大举入侵河北,后燕已经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北魏道武帝拓跋珪虽然答应了杨佺期的请求,却因为进攻后燕的战事不顺,迟迟腾不出手援助洛阳。

就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东晋洛阳守军坚守近三个月,终究还是被后秦军攻破。

这是继前秦王猛之后,洛阳再次被关中政权收入囊中。

而随着洛阳的沦陷,东晋在淮河、汉水以北的州郡纷纷向后秦投降,后秦疆域迅猛扩张,几乎占据了整个中原。

搞定了中原的姚兴并不满足,他将目光又投向了西边的西秦、后凉、南凉、北凉、西凉。关于这些稀奇古怪的国家的来历,下次有机会专门讲一讲,本文就不啰嗦了。

公元400年,姚兴命叔叔姚硕德率军进击西秦。

西秦国主乞伏乾归亲赴前线,与后秦军在陇西(今甘肃定西陇西县)形成对峙。

由于深入敌境,人地生疏,粮道又频频遭到西秦骑兵骚扰,后秦军逐渐陷入困境。

姚兴闻知,立即封锁消息,率轻骑驰援姚硕德。

乞伏乾归采取诱敌深入之计,将精锐中军两万人埋伏在伯阳川,并在侯辰谷布下四万人的外军作为后继,然后自领数千骑兵迎击姚兴,打算引诱后秦军进入伏击圈。

但交战时突遇大风浓雾,遮天蔽日,乞伏乾归迷失方向,与中军失去联系,诱敌竟然变成了真的败退。

姚兴率后秦军趁势发起全线猛攻,西秦军内线、外线一齐崩溃,三万六千人弃甲投降,全军覆没。

乞伏乾归单骑逃脱后辗转多地,走投无路,最终只得向姚兴投降,西秦被后秦吞并。

西秦霸主乞伏乾归原本也是一代枭雄,军事能力极强,却败得如此稀里糊涂,只能说姚兴除了自身够努力以外,运气也的确好到逆天。

征服西秦后,姚兴派姚硕德继续西进,渡过黄河,翻越乌鞘岭,于公元401年攻灭后凉,逼降南凉、北凉、西凉,将整个河西走廊纳入了版图。

此后,姚兴再接再厉,又派姚硕德征服后仇池国,后秦疆域至此“南至汉中,东逾汝颍,西控西河,北守上郡”,成为与北魏、东晋鼎足而立的天下三强之一。

(三)文治风流

客观来说,姚兴能够开疆拓土、一往无前,用“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来形容虽然有些刻薄,但也基本属实。

姚兴趁西燕灭亡占据河东,趁东晋内斗占据中原,趁后凉诸子争位占据河西,靠运气爆棚打败乞伏乾归,运气和取巧的成分至少占了八成。

但有句话说得好,“运气总是偏爱有准备的人”,姚兴之所以运气好,跟他自身努力也是分不开的。

而他的努力,主要体现在内政方面。

首先,姚兴在处理政权内部人事关系上做得很好。

他用人不疑,极善凝聚人心,驾驭臣下。对三位能征善战的叔叔姚绪、姚硕德、姚绍和弟弟姚崇放手使用,这些人能力强、战功大、威望高,却始终对姚兴忠心耿耿、恪守臣道,关系之融洽,史上少有。

有这些人作为榜样,姚氏皇族内部就君臣和睦,上下一心,这正是后秦快速扩张最根本的保证。

其次,姚兴在政务处理方面能力也很强,比较突出的是他的“外儒内法”的思想。

一方面,姚兴继承父亲姚苌的遗风,大力提倡儒学,兴办教育,客观上为保存和发扬汉族传统文化做出了贡献。

许多当世大儒如天水姜龛、东平淳于岐、冯翊郭高都云集长安,讲学授徒,各有弟子门生数百人,更有从山东、河西、幽并、荆楚,甚至江南远道而来的求学者竟达上万人。

而洛阳当时有位硕儒名叫胡辨,也有弟子上千人,不少关中儒生慕名前去学术交流,姚兴专门下旨给蒲津、潼关和函谷关的守将,凡是求学的儒生必须善加礼遇,一律放行,绝不允许刁难。

姚兴自身也以精通儒家典籍闻名于世,常与这些儒学宗师辨析经义,从中参悟国家政策利弊,衡量法令得失。

故此,在姚兴执政前期,儒学大为兴盛,成为官方主流思想,长安也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文化中心。

当时曾有一桩趣事,长安有个名士叫韦高,十分仰慕“竹林七贤”中的阮籍,为人放旷不羁,蔑视世俗礼法,他的母亲死了,他还照样弹琴喝酒唱卡拉OK,嗨皮得很。

这事被一个叫古成诜的儒生知道了,顿时气得不行,公开扬言:“我一定要斩了这个韦高,以正风俗教化!”就拿着剑满世界去找韦高。

韦高其实就是个假名士,跟现如今很多网红一样,为了蹭流量、博眼球不择手段。听说古成诜要杀他,立马原形毕露,吓得落荒而逃,一辈子不敢见古成诜。

姚兴听说后,立即封古成诜为给事黄门侍郎,以示朝廷以儒家治天下的决心。

时京兆韦高慕阮籍为人,居母丧,弹琴饮酒。诜闻而泣曰:“吾当私刃斩之,以崇风教。”遂持剑求高。高惧,逃匿,终身不敢见诜。——《晋书·载记·第十七章》

姚兴还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将守孝礼仪制度化的皇帝。

姚兴的母亲去世,他悲痛欲绝,连续多日不理政事。姚兴的首席重臣、尚书左仆射尹纬率百官劝谏,主张皇帝可以依汉、魏制度,太后下葬之日就可以除服,结束丧期。

姚兴反驳说:“汉、魏的制度是权宜变通之法,不是真正的《周礼》。如果为父母守孝都可以变通,我朝哪里还能求得圣贤呢?”还是坚持为母守孝。

他还下令,军中将帅如遇父母去世,只要不是紧急战争状态,都可以去奔丧守孝,直到丧期结束再回来。即使是在打仗,也可以请假,一样有百日假期。

将帅遭大丧,非在疆埸险要之所,皆听奔赴,及期,乃从王役。临戎遭丧,听假百日。——《晋书·载记·第十七章》

看见没?我们现如今公务员法规定,父母去世最多是五天丧假,姚兴倒好,战争状态下居然可以给假百日,就问你服不服?

其实,关于儒家道德与魏晋风骨的优劣以及守孝制度的利弊,都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的,姚兴这样做,当然也不见得全对。

但姚兴尊奉孔孟,推行儒学,相对于之前石虎、之后赫连勃勃的野蛮,终归是向往文明的表现。

所以我们不能以上帝视角去要求他既要这样,又要那样,那未免太苛刻了。

另一方面,姚兴在法治上也可圈可点。他采取严厉措施打击贪官污吏,对清廉的臣子不仅给予财物赏赐,还通报表彰,越级提升他们的职务,树立了很好的用人导向。

他还在长安专门兴办律学,就是政法大学,对地方官吏定期培训法律知识,只有学习成绩好的才能回去任职,否则就要留级重读,不能毕业。

他还规定凡地方州郡遇到无法判断的疑难案件,一定要上报朝廷,不得草率处置。他本人更是经常旁听判决,参与案件讨论,尽量避免冤狱的发生。

再次,姚兴为政开明,为人也比较正直谦和,心胸气度都高人一等。

他多次命百官举荐有真才实学的人才,有的大臣抱怨人才太少,举荐不出来,姚兴立即反驳说:“自古以来,人才都是事业成功的保证,你自己没有识人之明,怎么能说天下没有人才呢?”

姚兴对待政事极为认真,能虚心听取臣子意见,但凡别人有只言片语讲得有道理,他都立即给与褒奖。

兴留心政事,包容广纳,一言之善,咸见礼异。——《晋书·载记·第十七章》

有一次姚兴出游晚归,城门已经关闭,姚兴命城门守将王满聪开门,王满聪却以律法无私,天子也不得违反为由拒绝开门。

姚兴只得乖乖等到天亮,进城后第一件事就是下诏嘉奖王满聪尽忠职守,并提升了他的官职。

在厉行节俭方面,姚兴也很不错,他从不用金银装饰车马器物,大幅缩减宫中开支。在姚兴的带动下,后秦上下普遍崇尚节俭,达官贵人也不敢肆意奢侈浪费。

姚兴又发布命令,要求各地政府和豪强大族释放卖身为奴的百姓,限制百姓进行宗教祭祀,增加对阵亡将士的抚恤等。

姚兴还比较注意约束军纪,他虽然长年东征西讨,但后秦的军队始终“军令齐整,秋毫无犯,祭先贤,礼儒哲,军无私掠,百姓怀之”,从未发生屠城、杀俘、杀降的情况。

看到这里,读者可能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错,姚兴的人设与前秦大帝苻坚非常相似。

都是“外儒内法”的执政理念,都是立足关中四面出击,疆域迅猛扩张,都是兼听则明、虚怀若谷,都是俭以修身、励精图治,都对臣服自己的敌人极为宽容。

开玩笑的说,姚兴不像“小人”姚苌的儿子,倒像是“仁君”苻坚的儿子。

而姚兴的国家政策,与后世的北周武帝宇文邕也有颇多共通之处,比如释放奴隶、限制宗教等,受篇幅限制,就不多说了。

总之,姚兴是一位优秀的、有作为的有道明君,假如他生在大一统的太平盛世,历史评价绝不会在汉文帝、汉景帝、唐玄宗、唐宣宗、明仁宗、明宣宗之下。

但是姚兴身在乱世,以他的“书生”本质,终究是要吃亏的。

而让他吃亏最大的,就是两个以武力见长的“兵痞”,一个是北魏道武帝拓跋珪,而另一个下集再讲。

二、“野生”的拓跋珪

拓跋珪,字涉珪,是由拓跋鲜卑建立的塞北代国的小王子。

关于拓跋鲜卑的来历,放到下一集《大夏龙雀、“北丐”传奇》里跟铁弗匈奴一起讲。

西晋末年,鲜卑拓跋部首领拓跋猗卢建立代国,定都盛乐(今内蒙古呼和浩特和林格尔县),历经70年,传到了拓跋珪的爷爷拓跋什翼犍手里。

拓跋什翼犍是个很有本事的领导人,领导代国对周边的高车、铁弗匈奴形成了碾压性优势,跟前燕也打得有来有回,不落下风。

可惜拓跋什翼犍运气不好,碰上了蓬勃兴起的前秦。

公元376年,苻坚派名将苻洛、邓羌、张蚝率二十万大军远征塞北,拓跋什翼犍当时身患重病,无法抵御,结果内部又生叛乱,拓跋什翼犍被自己的庶长子拓跋实君杀死,代国就此被前秦吞并。

拓跋珪是拓跋什翼犍的嫡长孙,其父拓跋寔是代国世子,可惜早死,拓跋珪便继承了父亲的世子之位。

代国被前秦灭亡时,拓跋珪还只是个学龄前儿童,年仅五岁。

好在苻坚这个人向来仁义,从来不搞赶尽杀绝、斩草除根的破事,任由拓跋珪留在代国,由拓跋什翼犍的外甥,也就是拓跋珪的表叔(或者表大爷)刘库仁抚养。

刘库仁这个人非常厚道,他虽然归降前秦,但对拓跋珪相当不错,依旧把他当成代国世子对待,所以拓跋珪的童年时代过得还不错。

时间来到公元383年,苻坚败于淝水,前秦帝国土崩瓦解,天下大乱(这句话不知道说了多少遍,几乎每篇文章都要说一次[捂脸]),代国自然也有了出头之日。

公元386年,也就是慕容垂建立后燕、姚苌建立后秦、吕光建立后凉的同一年,十五岁的拓跋珪在族人的拥戴下重建代国,随即改国号为“魏”,史称“北魏”。

但此时的北魏不但国小力弱,而且强敌环伺,北有匈奴贺兰部、南有匈奴独孤部、东有库莫奚部(契丹前身)、西有匈奴铁弗部、阴山以北还有柔然和高车,慕容永的西燕也在虎视眈眈,内部又有拓跋窟咄争位,可谓内忧外患,风雨飘摇、举步维艰、朝不保夕。

少年拓跋珪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下审时度势,毫不犹豫就抱住了当时全天下最粗的一条大腿,也即是后燕皇帝、自己的舅爷——慕容垂。

在慕容垂的儿子赵王慕容麟的强力配合下,拓跋珪左支右挡,连战连胜,陆续搞定周边强邻,迅速成为塞外最强大的势力(详见)。

但随着实力渐强、羽翼渐丰,拓跋珪与一手扶持自己成长的慕容垂产生了尖锐的矛盾。

公元394年,也即是姚苌去世,姚兴上位的同一年,拓跋珪在参合陂全歼后燕七万大军,赢得了北魏崛起道路上的一场决定性胜利。

此后慕容垂死去,北魏铁骑大举南下,势如破竹,对后燕发起了灭国之战。

到公元401年,也即是后秦攻灭后凉,吞并河西走廊的那一年,北魏基本全取了后燕的山西、河北之地,代替后燕成为关东霸主。

所以如果我们化身上帝,俯瞰当时的北中国就会发现,在这段时间内,姚兴和拓跋珪一西一东并驾齐驱,共同进步,成为北中国历史舞台上两个“最靓的仔”。

拓跋珪这个人野性十足,什么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对他来说都不存在,他最大的兴趣就是征服和杀戮。

但从军事能力上讲,拓跋珪的确是继慕容垂之后,北中国最能打的一个。

北魏建立之初,有一次柔然来袭,拓跋珪率军迎击,柔然讨不到便宜,就遁入戈壁大漠,这也是他们一贯的风格,抢得到就抢,抢不到就跑。

但拓跋珪却较起了真,率轻骑衔尾追击,直入大漠深处,大有不死不休之意。

但大漠何等辽阔,拓跋珪追了多日都没有追上敌军。手下将领都说:“我军粮食即将告罄,不如班师回去吧。”

拓跋珪问:“如果我们将副马杀掉作为军粮,还能支撑多久?”

将领回答:“大约十五日。”

拓跋珪毅然下令:“十五日足够了!继续追击!”果然在数天后追上了柔然败兵,将其一鼓歼灭。

拓跋珪这才对将士们说:“我军缺粮,蠕蠕(北魏对柔然的蔑称)也必然缺粮,他们一定会寻找有水草之处休整,所以只要我们不放弃,就一定能追上他们!”

这体现了拓跋珪坚韧顽强,善于长途奔袭的作战风格。

参合陂之战时,拓跋珪与慕容宝隔黄河对峙,守御严密,不动如山,使后燕军无机可乘,这说明拓跋珪在阵地相持方面同样不是外行。

同时派出游骑骚扰后燕军后方,将慕容宝派去与慕容垂联系的信使全部抓获,然后大肆散播慕容垂已死的谣言,这说明拓跋珪并不是一个有勇无谋的莽夫,他知道利用后燕内部的矛盾隐患打击敌人士气。

慕容宝被谣言搞得军心大乱,只得退走,拓跋珪放弃大军,率精锐骑兵急起直追,抓住战机在参合陂发起强攻,以少胜多,大获全胜,完美诠释了兵法“以正合、以奇胜”的精髓。

进攻河北的柏肆之战,慕容宝派一万死士顺风纵火、趁夜袭营,拓跋珪在极度混乱中镇定自若,整军还击,全歼后燕精锐,体现了极强的反突击和打逆风仗的能力。

如果说姚兴这些年的对外战争胜利有很大的运气成分,那拓跋珪的崛起基本都是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其军事成就的含金量远在姚兴之上。

同时,拓跋珪与姚兴还有一个极大的差异,那就是姚兴仁德,拓跋珪残忍。

史书关于拓跋珪的记载充满了“屠之”、“坑之”、“尽杀之”的字眼,杀降、杀俘比比皆是。

比如参合陂将后燕五万降兵尽数坑杀;比如攻灭刘卫辰的铁弗匈奴,将刘卫辰全族五千多人不分男女老幼尽数斩首,尸体抛入黄河;比如攻灭鲜卑没弈部,将部落男女全部屠杀等等。

如果说姚兴是牧场里训练出的一匹骏马,那拓跋珪就是荒原上长大的一只野狼,既猛如虎,又狡如狐,嗜血凶残,令人不寒而栗。

这样迥然不同的两个人,同时达到各自成就的巅峰时,火拼也就不可避免了。

三、柴壁之战

(一)战争起因

此时,后秦与北魏已经在平阳(今山西临汾)一带接壤,跟后世高欢、宇文泰的势力范围基本一致。

当时北魏刚刚吞并河北,突然吃下去这么大一块地盘,消化起来也很费劲,所以就打算暂时与后秦结好。

拓跋珪这个人其实很会来事,他派使者主动前往长安,献上战马一千匹,并请求娶姚兴的一位公主为妻。

但拓跋珪此时已经立了慕容宝的女儿为皇后,而姚兴满脑子都是孔孟、《周礼》那一套,自己的女儿去给拓跋珪为妾?想都不要想!于是断然拒绝。

拓跋珪被扫了面子,心里就很不爽,但也没有立即发作。

后来拓跋珪攻灭铁弗匈奴,刘卫辰的儿子刘勃勃死里逃生,投奔了匈奴叱干部。

拓跋珪向来信奉斩草就要除根,立即发兵攻灭叱干部。刘勃勃再次逃亡鲜卑没弈部,拓跋珪又如影随形,攻灭没弈部及其相邻的黜弗部和素古延部,上演了一出十六国时期的“易水寒”大戏。

当时上述这些部落都已经成为后秦的附属,拓跋珪如此肆无忌惮,姚兴的面子往哪里摆?于是下旨检阅部队,开始战争动员。

而拓跋珪显然比姚兴更果决,你敢以我为假想敌进行军事动员,我就敢先下手为强!

立即命北魏平阳太守贰尘南下进攻后秦的河东之地,同时向平阳的军事基地乾壁(今山西临汾襄汾县)大量运送军事物资,积极备战。

姚兴见河东重地受到攻击,当即命弟弟义阳公姚平、大将狄伯支率步骑四万北上迎敌,命光远将军党娥、立节将军雷星、建忠将军王多率岭北突骑,越骑校尉唐小方、积弩将军姚良国率关中精兵,姚绪率河东军作为姚平后援。

同时,姚兴命姚绍率洛阳兵,姚详率朔方精骑在平望(今西安市西北汉长安城东)集结,等待随姚兴御驾亲征。

(二)铁壁合围

姚兴的架势摆得不可谓不大,但兵力调度却有点问题。

调朔方的骑兵和洛阳的军队回长安,再跟着他去河东,这一来一回,岂不是非常浪费时间?

更奇葩的是,后秦战功第一的老帅姚硕德却被姚兴派往了凉州平定叛乱,而且带走了六万军队,这跟苻坚淝水之战前派吕光远征西域的操作简直如出一辙。

这两招实在不怎么高明。

不过姚平的进军速度却很快,公元402年五月姚平从蒲津渡河北上,包围了北魏的后勤基地乾壁,开始攻城。

北魏有一个“优良传统”——怕热,此时正值盛夏,拓跋珪眼睁睁看着后秦军围攻乾壁,硬是龟缩在平城(今山西大同)不来救援,后秦军有恃无恐,尽情攻打乾壁长达两个多月,终于在七月攻克乾壁。

但姚平的好日子也就此到了头,因为此时已经入秋。

拓跋珪果然很遵守作息时间,立即挥师南下,鲜卑铁骑所过之处地动山摇、气势惊人。

姚平听说拓跋珪到了永安(今山西临汾汾西县永安镇),急忙派两百骑兵前往查看军情,结果遭遇北魏前锋大将长孙肥,被一举歼灭,姚平大惊,仓皇撤出乾壁,往南退却。

拓跋珪最擅长的就是衔尾追击,北魏军急起直追,在柴壁(今山西临汾襄汾县柴庄村)将姚平包围。

其实姚平还真不如不撤,固守乾壁也好,乾壁毕竟是北魏的后勤基地,城防工事肯定是有的。而柴壁却是一块平地,史书称姚平“婴地固守”,可见连基本的防御工事都没有。

而此时姚兴的御驾不知道为什么行动极为迟缓,带着四万七千人马慢慢吞吞还在路上磨蹭。

此时拓跋珪的谋士李先向拓跋珪建议:“柴壁的西面是汾水,汾水上有一座渡口名叫天渡,我军应该抢先占据天渡,断绝秦军的渡河退路。”

拓跋珪立即同意,派兵占据天渡,并在汾水东岸周围的险要处修筑长墙,既防止姚平突出重围,也防止姚兴援军突入。

珪命增筑重围,内以防平之出,外以拒兴之入。——《资治通鉴·晋纪·晋纪三十四》

这时,大将安同又建议:“柴壁以南有一道深坑名叫蒙坑,东西三百多里,道路险峻难行,我们大可放心。但仅在汾水东岸修建长墙恐怕难以抵挡秦军内外合击,不如在汾水上搭建浮桥,将防御阵地扩展到汾水西岸,再在西岸也修筑长墙,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拓跋珪从善如流,立即照做。

按说晋陕交界处台塬起伏、沟壑纵横,修筑长墙谈何容易,施工进度根本快不到哪里,如果姚兴兵贵神速,火速来援,拓跋珪的工程未必竣工得了。

可惜姚兴从蒲阪(今山西运城永济)渡过黄河后,居然心生畏惧,犹豫不决,迁延了很久才继续北上,这就给了拓跋珪这个“包工头”充足的时间,汾水两岸的长墙得以顺利完成。

时间来到八月,姚兴先是率军从蒙坑北上,拓跋珪率步骑三万扼守住蒙坑出口,居高临下发起攻击,后秦军仰攻不利,战死千余人,姚兴只得退出蒙坑,转而绕道汾水西岸,打算从天渡渡河。

但汾河西岸已经被拓跋珪打造得固若金汤,姚兴督军猛攻,北魏军总能通过浮桥及时运输兵力增援防守,后秦军依然无可奈何。

姚兴也看出浮桥是连接东西两岸北魏军的关键,又派兵绕到汾水上游,砍伐树木捆绑在一起,然后顺流漂下,打算撞毁浮桥。

结果拓跋珪早有准备,命军士手持长钩沿河守护,见到树木就钩到岸边,晒干后正好当柴烧。

兴屯汾西,束柏木从汾上流纵之,欲以毁浮梁,魏人皆钩取以为薪蒸。——《资治通鉴·晋纪·晋纪三十四》

这下姚兴彻底没了办法,只能与北魏军僵持干耗。

(三)汾水之殇

时间来到十月,姚平终于粮尽箭绝,百般思量之下,只得组织全军冒险向西南突围。

是夜,姚兴在西岸高山上看到对岸火光连天,知道弟弟冒死突围,急忙命全军列阵,燃起烽火,擂鼓呐喊,作为接应。

但悲催的是,两边都指望对方全力以赴,姚兴希望姚平能奋力死战,破围而出;姚平希望姚兴杀入重围接应自己,结果两边鼓角震天,呐喊如雷,却都不敢向北魏军构筑的长墙发起冲击。

十月,平粮竭矢尽,夜,悉众突西南围求出。兴列兵汾西,举烽鼓噪为应。兴欲平力战突免,平望兴攻围引接,但叫呼相和,莫敢逼围。——《资治通鉴·晋纪·晋纪三十四》

这一幕简直搞笑至极,可见信息不对称有多误事。

但接下来的一幕就不搞笑了,姚平见突围无望,彻底陷入疯狂,竟率麾下将士跃入汾河,企图游过对岸。

可是农历十月的北方,河水奇寒入骨,哪里游得过去,根本就是自杀!

霎那间,成千上万的士兵在水中哭嚎沉浮,最终都淹死在滔滔汾水之中,连姚兴的亲弟弟姚平也未能幸免。

拓跋珪又命士兵执长钩在两岸钩捕,擒住了狄伯支、唐小方等四十多人,剩下的两万多后秦军全部放下武器,向北魏军投降。

而姚兴和全军将士在对岸眼睁睁看着这悲惨的一幕却无能为力,忍不住放声痛哭,哭声震天,响彻山谷。

兴坐视其穷,力不能救,举军恸哭,声震山谷。——《资治通鉴·晋纪·晋纪三十四》

柴壁之战,最终以北魏军完胜告终。

这一战,后秦损失精锐至少在五万以上,国力、军力大减,尤其是姚兴的自信心受到极大打击,被迫向北魏求和。

拓跋珪原本不想答应,还准备趁胜进攻蒲阪,但北方的柔然又来骚扰,拓跋珪无奈,只得答应后秦的求和,撤回了平城。

此战之后,姚兴和拓跋珪都不约而同走上与以往大为不同的人生道路。

姚兴遭此重挫,开始失去当年锐意进取的精神气质,渐渐变得消沉起来,思想也由儒学转向佛学,以至于后来彻底“躺平”,后秦日益走向衰弱。

而拓跋珪也好不到哪去,从此骄傲自满,开始疯狂“嗑药”,就是大量服用寒石散,以至于神志渐渐混乱,喜怒无常,随意杀人。

七年后,拓跋珪被儿子拓跋绍刺杀,死时年仅三十九岁;

十四年后,姚兴之子姚弼趁姚兴病危之际发动叛乱,姚兴强撑病躯将其平定,随后溘然长逝,时年五十一岁。

姚兴死后仅仅三年,东晋太傅、太尉、中外大都督、扬州牧刘裕发动北伐,金戈铁马杀入关中,攻破长安,姚兴之子姚泓投降,被押赴建康斩首,后秦至此灭亡。

四、羌笛遗怨

笔者用三篇文章近四万字篇幅,简单回顾了从姚弋仲到姚襄、姚苌再到姚兴这祖孙三代的人生轨迹。

其中,除了姚苌弑杀苻坚这一个人罪行外,整个羌人集体对汉民族并没有非常过分的迫害,甚至极度渴望得到汉民族的承认,希望能摆脱“蛮夷”形象,堂堂正正、从从容容、合理合法地成为当时中国的一份子。

从姚弋仲的忠直豪迈,到姚襄的慷慨悲歌,再到姚苌的艰难决绝,以及姚兴的文治风流,我们可以看到十六国时期羌人作为少数民族挣扎求生的历程,可以看到羌人积极求新求变的追求,还可以看到羌人寻求融入华夏民族的积极努力。

可惜,终究是王图霸业,尽归尘土,令人心生惆怅,扼腕叹惜。

最后以高适的一首《金城北楼》作为结束语。

北楼西望满晴空,积水连山胜画中。湍上急流声若箭,城头残月势如弓。垂竿已羡磻溪老,体道犹思塞上翁。为问边庭更何事,至今羌笛怨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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