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在西双版纳车站内,随着火车缓缓驶出站点,某节车厢内乘客已安然落座。
有的闭目养神,有的轻声交谈,有的隔窗观望,大家都在耐心地赶往下一个旅程。
这时一位老人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他坐在角落里不时用手帕擦着发红的眼睛,但仍止不住泪水。
“大爷您没事吧?”旁边的年轻人轻声询问。
老人操着浓重的上海口音回了一句。
也许是感觉到自己嗓音沙哑,老人攥着手帕的手随即晃了晃示意没事。
这位老人名叫孙朝晖,他的示意并没有打消其他乘客的好奇与疑虑。
他为什么伤心流泪?
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重回西双版纳,重温他的知青岁月近40年过去,孙朝晖再一次回到了西双版纳。
这个承载着他那8年的知青记忆的美丽城市。
从上海到昆明,再从昆明到西双版纳。
这一路上,孙朝晖都沉浸在一种近乎基督徒式的自责之中。
他为什么回到这里?
无论有怎样冠冕堂皇的说辞促成此行,但孙朝晖心里清楚,他的回忆一次又一次地在同一个地方停住。
而绊住他思绪的是一个坎儿,也是一个遗憾。
这个遗憾是对另一个人的伤害,而三十多年里,他把遗憾深埋心底,讳莫如深,仿佛伤害不曾存在。
那么它真的就不存在了吗?
孙朝晖突然不知道自己这三十多年如何安然度过的。
他如何用一块手帕掩饰某些时刻的内心慌乱与心虚,然后用招牌式的微笑从中断的地方继续生活下去。
如果它真的存在,那他为什么一直不闻不问?
孙朝晖特别想用一代人的遗憾来解释。
而事实上,他在过去的三十多年里也确实是这样做的。
不可否认,这是一个事实。
从1969年至1972年,从北京、上海等城市下放到西双版纳的知青,共有五万人之多。
他只是其中的五万分之一。
而后这五万多人中大批返城,留下了多少情伤和孽债,他的故事也只占其中之一。
“你们那一代都不容易啊!”每当孙朝晖提及那段往事,总能听到这样的安慰。
然而,他真的可以把一切归之于“时代使然”,就如同淡淡地感慨说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就可以了吗?
孙朝晖不知道除此以外他还能做什么,一如三十年前他不知道能做什么一样,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火车缓缓前行,铁轨声很轻,窗外的风景很美,一切都与他的回忆相反。
当火车在西双版纳站点停下时,孙朝晖有瞬间的迟疑,他突然想折返。
在开往勐腊县的客车上,孙朝晖还在想着火车上的那个迟疑。
而盖过那个念头的是一种夹杂着复杂情绪的紧张。
在坐上县城去往那个傣族村庄的车子之后,那种复杂的紧张感就以成倍的指数陡然上升,直到他看到村委会门口的牌子。
“您是孙老师?”一进门便遇到一个四五十岁的干部模样的人。
两人一番寒暄之后,孙朝晖自然而然地问出了另一位“朋友”玉芬的近况。
“她四年前去世了,身体一直不好。”
孙朝晖的耳朵突然“嗡”的一声换了频道。
一个熟悉的轻柔的声音缓缓切入,瞬间把他拉回过去的时空。
“朝晖,我把我的所有都给你,你要吗?”
一个傣族村庄,一段朴实而真挚的爱情孙朝晖想起来到这个傣族村庄的第一天,他就站在村口,而脑海里陆续闪现出两个片段。
一个是在由上海开往云南的知青专列前与父母告别的那个场景。
汽笛一响他就跑上了火车,后面跟着父母大声的叮嘱……
另一个是下放到勐腊县水利二团后,他带领爆破小组在南腊河开凿人工引水河道的某处施工工地进行爆破作业。
轰的一声他还没安全撤离……
当时他稍微弯下腰摸摸那条残疾的腿,心里百感交集。
然后直起身,迈开步子,缓步走进村里。
彼时,他已经在这待了一阵子了,慢慢适应了村小学的代课老师的身份。
只是偶尔还是会感伤自己的际遇,尤其是想到那声爆炸之后的一连串的不幸。
每当想到这些而影响心情的时候,孙朝晖就会来到操场上,站着或者走着,看孩子们嬉戏打闹。
他们纯真的笑容成为一剂良药,疗愈着他的伤痛。
此外,他还发现视线里有另一道风景,这也引起了他的兴致。
孙朝晖发现,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女孩子经常出现在学校的某个角落,不是在打扫,就是在收拾。
有时候与他碰见,女孩儿还点头微笑。
经过了解,孙朝晖知道了女孩叫玉芬,是学校的勤杂工,平时负责一些卫生杂活。
后来,孙朝晖发现,这个叫玉芬的女孩有时候会出现在他的课堂上,而且频率越来越高。
这个发现给他一成不变的教学生活带来了一点乐趣,也暂时把他的注意力从负面的经历里转移出来。
孙朝晖想着就这样隔着距离的关注挺有趣的,并没有想过打破这种和谐。
而一次小小的意外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
那一天,孙朝阳下课走出教室,路过埋头打扫的玉芬,后者不小心碰倒了水桶,恰巧洒在孙朝阳的裤腿和鞋上。
“孙老师,真对不起!”玉芬本能地伸手去给孙朝晖擦拭已湿透裤腿和鞋面,随即反应过来手里拿着的是抹布,又换过另一只手动作。
“没关系,没关系。”孙朝阳弯下腰自己用手拍打裤腿。
“您换一下,我给您洗洗,都脏了。”
“不用了,回头我自己弄一下就行了。”
“不行,这个得我洗,是我弄脏的。”
在玉芬的坚持下,孙朝晖把裤子和鞋换了下来交给玉芬。
“怪不好意思的,这个我自己洗就行了。”孙朝晖脸上表情不太自然。
“应该是我不好意思,把您衣服弄脏,没耽误您得事吧?”
“没有,没有,我下课了一般也没啥事。”
“我经常去听课,您不介意吧?”
“非常欢迎呢。”
两人相视一笑,一种友情在彼此的笑容里得到确立。
此后,两人交往逐渐多了起来,这让孙朝晖没有多余的时间想那些不开心的事。
课下,玉芬经常带着他到村子里各家转悠。
村里人对这位文质彬彬的小伙子印象很好,自然热情款待。
而孙朝晖会给玉芬讲他在上海的生活,玉芬听得津津有味。
眼里满满的崇拜,这让他有一种踏实的满足感。
有时候孙朝晖忍不住感慨,什么情啊爱啊的,还不如像玉芬这样一位真诚的朋友让人舒心。
玉芬时不时会给他做饭送过去,还会帮他洗衣服,然后两个人就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
很多时候是玉芬缠着他让他讲上海的故事。
每次讲的时候,玉芬就会安静下来听得投入。
她说,那里的生活听起来很美好。
孙朝晖从那语气里听出了一种距离感,以及随之而产生的亲切感,而那距离感和亲切感又让他心生好感。
孙朝晖没有想过,他心里的好感有一天会突然升级。
而且那一天的到来快得让他措手不及。
那天下课后,玉芬突然提出要带他到家里吃晚饭,他没多想便一口答应了。
而在玉芬家的饭桌上,他开始隐约觉察出一丝异样。
“朝晖,感觉这里咋样?”玉芬母亲微笑着一边给他夹菜,一边随意的问。
“这里很好,我还挺喜欢这里的。”孙朝晖礼貌地回应。
“想过什么时候回去吗?”玉芬父亲稍微严肃了点,但是语气有所缓和。
“没有,看样子也许就不回去了。”孙朝晖当时感觉返城无望,也没有太多奢望。
饭后玉芬送孙朝晖出门,两人走出大门,又走到街上,一路始终沉默着。
孙朝晖隐约觉得玉芬要对他说什么,而他还没想好该如何反应。
就在他内心陷入慌乱与纠结时,玉芬的声音缓缓飘过来。
“孙老师,你觉得我咋样?”
这一个疑问如同一个定心丸,让孙朝晖瞬间镇定下来,疑惑和慌乱统统烟消云散。
“玉芬,你了解我吗?我不知道能在这里干多久,我受过伤身上有残疾,对生活会有影响……”
“我知道,但我不在乎。”
“还有一点,我之前有过一段恋情。”
“是吗?那你们为什么最后分开了?”玉芬的脸色变了一下。
“因为她离开我了。”
“所以你还想着她是吗?”
“不是,我只是不知道会给你带来什么,我好像什么也给不了你。”
“你把爱给我就行了。”
彼时,孙朝晖从没想过,当爱的告白从眼前这样一个女孩口中缓缓说出,竟是如此美好。
一条南腊河,一段无疾而终的爱恋孙朝晖最后一次想起那段不愉快的经历,就是在与玉芬确定关系的那个晚上。
那晚,孙朝晖躺下之后一直无法入睡。
他先是一遍又一遍地想到玉芬,想到她对自己的百般好。
他想着就那样和玉芬一直相守下去也是愿意的。
哪怕回不去城里,他也是愿意的。
然后他就后悔之前一直停在那段已经死去的恋情里,白白浪费那么多时间。
如果可以,他宁愿从没有认识那个女人,张慧萍。
他为什么会和张慧萍走到一起呢?
1969年3月,当他经过三天的火车旅行来到西双版纳勐腊县的水利二团时,心里的落差一天一天不断拉大。
他们住的是茅草房、油毛毡房、土坯房,喝的是“玻璃汤”,吞的是玉米饭。
而他们的主要工作是在南腊河人工开凿引水河道,具体的工作就是挖沟运土。
刚开始的那段时间孙朝晖吃不下饭,然后身体软趴趴的干活没力气。
一段时间之后,孙朝晖逐渐适应了生活的艰苦,却又迎来了单调和乏味。
于是,孙朝晖和几个知青经常约着去河边钓鱼,打发时间,苦中作乐。
有一次,他们像往常一样在河边钓鱼,却听到一声声尖锐的呼救。
呼救的是女知青张慧萍,她洗衣时失足落水,又不会游泳,正在水里挣扎。
孙朝晖闻声立即跳进河里,随后另一个人也跳进水里,两个人一起把落水的女知青救回岸上。
之后,张慧萍主动表示感谢,又是送吃的,又是给洗衣服。
一来二去,两个人渐渐熟悉起来了。
同是从上海下乡的知青,他们诉说着各自的生活经历。
久而久之,一种惺惺相惜的情愫油然而生。
“我觉得咱俩挺合得来的,你觉得呢?”孙朝晖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也许这段恋情能修成正果也说不定,如果没有发生后面的事情。
先是他们负责河道工程爆破的数据出现错误,导致他的腿被炸成粉碎性骨折。
他由此落下了残疾。
接着是张慧萍患上了黄疸型肝炎,在征得领导同意后被父母接回上海治病。
这两件事对任何一对情侣来说都是现实考验,而遗憾的是他们没有经受住这种考验。
张慧萍走之前说她很快就会回来,但随后就杳无音讯了。
半年后,孙朝晖在朝思暮想中终于盼来了张慧萍的来信。
满心欢喜地打开之后,他的心瞬间跌入谷底。
这封信里没有热烈的思念,有的是用冰冷的文字编织的谎言,谎言里布满了虚情假意。
无非指向最残酷的目的:从此与他各奔东西。
不管怎样,那一切都过去了,他彼时拥有了更好的感情归宿。
是的,他很确定,他是玉芬的情感归宿。
那么他呢?玉芬是他的情感归宿吗?
原来,他的爱也敌不过现实不知不觉,他和玉芬已走过四年时光,孙朝晖第一次对相爱相守有了更深的体悟。
在与玉芬的这段感情里,孙朝晖自始至终都带着一份笃定。
孙朝晖后来不止一次地想,他的笃定究竟是爱人对爱的互认的自信,还是他内心深处对于自己身份的一种优越感?
当他回家探望父母并把玉芬的存在说与他们听时,母亲的激烈反对让他开始在至亲与爱情之间左右摇摆,一如他开始在上海与这个村庄之间摇摆不定一般。
当下了火车看到玉芬望眼欲穿,孙朝晖的心又开始向玉芬和村庄倾斜,他紧紧地与爱人拥抱在一起。
然而当玉芬的父亲在饭桌上问他的想法时,他一时又没了主意。
“你们已经好了几年了,在我们这个地方早就应该定下来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
“那你到底是个什么想法?你父母知道吗?”
“他们知道了,只是我的母亲一时还接受不了,她没想到我会在这边谈朋友。”
“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和玉芬在一起。”
“就这样没名没份继续下去?我们这个地方不比上海大地方开放。如果你还没有主意,那你们暂时不要来往了。”
从那开始,他好久都见不到玉芬。
她不再出现在学校和村子里,也不再给他送饭、洗衣服了。
他去玉芬家里,她父母态度冷淡,不让他见玉芬。
这让他又回到了熟悉的思念和痛苦之中。
而母亲的来信又让他陷入更大的纠结当中。
信里说她已安排好他的工作调动,要求他尽快返城。
那一刻,孙朝晖心里希望和绝望相互交织,他是要回去的,那么玉芬呢?
告别的那天晚上,玉芬显得很平静。
她默默地为孙朝晖收拾行李,仿佛他只是出个远门一样。
那个晚上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如果不是她突然抱住他说了那番话,孙朝晖真的以为可以那样想。
“朝晖,我把我的所有都给你,你要吗?”
直到火车缓缓启动,孙朝晖还在想着玉芬留在他梦里的最后的话。
玉芬真的把她的一切都给了他,那他呢?
斯人已逝,情何以堪“孙老师,你走不到一年,玉芬姐领养了一个女孩,她现在就住在村子里。”村干部倒了一杯水,放到孙朝晖面前。
“我和她说了,她一会儿就到。”
话音刚落,一个约莫三四十岁的女人走进来。
“您就是我妈的朋友孙老师吧?”女人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孙朝晖。
“是的,我来看看她。”
“那我带您去吧。”
孙朝晖从女人的模样看到了玉芬的影子,从她的眼里看到了一种审视的意味。
“我叫玉晖,你走后她就有了我,虽然没有嫁人,也不算太孤单吧。”
一路上,女人就只说了这一句话。
但这一句话在孙朝晖心里却激起了无数涟漪。
他猜测玉晖已经知道了他们的事,但她知道多少呢?
站在玉芬坟前,孙朝晖突然觉得这三十多年仿佛眨眼之间。
而他这些年所有的经历不过就是眨了一下眼睛。
他不记得自己如何跟同一批的知青坐上火车回到上海。
他不记得自己如何进了工厂,后来上了师范学校,毕业后又当了老师。
他尤其不记得自己如何同一位女教师结了婚,还生了孩子。
面对玉芬,他觉得这三十多年根本不值得一提,那他能说什么呢?
“她心里一直有一个人。”
孙朝晖被这句话砸中,他又庆幸玉晖说的是一个陈述句,而不是一个疑问句。
她很像玉芬,模样像,心地也一样善良。
突然间,一个念头空降下来,甚至是直接确定。
接着,孙朝晖盯着玉晖看了很久,玉晖也不躲闪。
在回去的火车上,孙朝晖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着那个名字。
“玉芬、朝晖、玉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