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识途回忆风雨人生4:我到底爱北京什么?只觉得喜欢那种"京味"

航语的过去 2024-10-03 05:58:33

"北京乃五朝古都,京华首善之地",这是我们在地理教科书上读到的话。虽然再过不到半月,我们就又要上考场,但既然到了这个首善之地,我们还是想及早一睹京华风采。舅舅理解我们的心情,特别准许我们休息两天,由他带着出去看看。他把我们的住处安排好后(我就住在舅舅宿舍里,大江和二江住在隔他住地不远的一条胡同里的一所公寓里),对宿舍里,大江和二江住在隔他住地不远的一条胡同里的一所公寓里),对我们说:"走,咱们逛北京去。"我奇怪的是他还是坚持叫"逛北京",而不是叫"逛北平",虽然北京已经在前几年国民党定都南京后改名为北平了。

说起把北京改名为北平,我们一到,就听得出来,不要说那些老北京人,就是旅居北京的外地人也大有意见,我的舅舅就是一个。他们说,北京从元朝的大都起,一直是中国的京都,几百年都叫北京。为什么国民党取得政权后,一定要把京城从北京迁到南京呢?就算为了取得上海的大资本家和洋人的支持,定都南京也可以,可为什么要把北京改名北平呢?历代定都北京时,也没有把南京改名为"南平"呀。因为国民党军队北伐平定了北京,便把北京改名为北平,这件事最不为北京人接受,好像他们是被人平定了,才取了这么个有侮辱性的地名:北平。老北京人认为,北京是五朝古都,是首善文明之城,民国后也仍然是中国政治文化中心,却被取了一个可以被解释为被"平定"了的城市的名称,正如过去封建王朝征服了边境某地,便取名为"镇远""平远""南宁""镇南关"之类的地名一样。不仅北京被改名为北平,连九朝古都的长安,也被改名为"西安",是西边安定之意了。这也是最没有必要的事。长安,这是多么有历史意义的名字呀!

我是到了北京才第一次听到北京人和旅居北京的人这么议论。他们说:"咱们还是叫北京人,咱们的商货还叫'京货',咱们的话还叫'北京官话''京片子'。""把咱们喜欢的京剧改叫'平剧',多么别扭,不是和天津的'评剧'弄混了吗?"有意思的是,那个由最老的京师大学堂改名的北京大学,就是不改名,还叫北京大学。国民党无奈,把北京一些大学合并起来,硬是成立了一个"北平大学",下面有工学院、理学院、法学院、女子文理学院、俄文法学院,还新办一个附属高中。至于北京的许多老字号,有北京冠名的场所,还坚持叫北京什么的,不改。后来我在北京住久了,才看出北京人还以自己是京城的人而感到骄傲。他们不是以自己曾经是皇帝脚下的子民而骄傲(那些落魄的"旗人"或者还有这种剩余的骄傲),而是以自己是这个文明古都的一分子而骄傲。这种文化气息,文明风尚,那种朴实,那种礼貌,那种风俗,那种吃食,都养成一种文化,浸润着北京人的生活。老北京人陶醉于这些,久住北京的人也为之而倾倒。所有这些都是冠以北京之名的。现在忽然都要改叫北平的什么了,他们很难接受,可以想象。连我这个在北京住得不久的人,也特别喜欢起北京来。

不知道或者说不清楚,我到底爱北京的什么,只是觉得喜欢那种"京味"。一听那种清楚流畅委婉动听的"京腔",那种在走道相遇时互相屈一条腿问候"您好"的礼貌,甚至那小胡同里的公寓生活,那小胡同里伴着各种响器的叫卖声,吆喝得有滋有味,那吱吱呀呀推过去的水车声,甚至那午间催人瞌睡的蝉声,都叫人恍恍惚惚的,好像喝了几杯二锅头似的令人沉醉。更不用说"逛厂甸",看古书字画和各种稀奇玩意儿了。这些都是我后来在北京生活的体验,我觉得所有这一切,都是和"北京"这两个字连接起来的。忽然要他们接受"北平"这两个字,连我这个外地人也难接受。

得,我们跟着舅舅"逛北京"去了。我们从宣武门坐上电车,那驾驶员踏着叮叮当当的铃子,开到了西单牌楼,转向长安街,不多一会儿,就望见红墙黄瓦,一片辉煌。再过一会儿,舅舅带我们下车,说:"到了天安门了,这是皇宫的大门。"

天安门城楼高耸在开着五座朱漆大门的红墙上,十分巍峨,虽然金漆已渐剥蚀,还是可以想见当日的富丽堂皇。我们看了华表,踏上金水桥,从中间开着的大门望进去,一重一重的城门楼,深不可及。舅舅遥指里面说:"那就是午门。"哦,午门,我们早就听说了,在旧小说里常常读到"推出午门斩首",就是这个地方了。那里该还有多少冤魂呀。舅舅说再往里去,便是三大殿和左右的西宫东宫了。要游完那重重大殿和千门万户的后宫,没有三天是不行的,以后再来吧。

我们继续坐电车东行到了东单转向崇文门。在东单从隔着铁丝网的练兵场看过去,一堵墙上面有无数向北窥视的枪洞。舅舅指一指那里说:"那就是东交民巷,外国领事馆区,国中之国。中国是管不了那地方的,他们有自己的军队和警察。多少亡国灭种的阴谋诡计,都从那里出来。"我们才明白舅舅带我们出来,不只是要我们看看昔日的辉煌,也要我们看看今日的耻辱。

我们来到王府井大街。街道不宽,可是摩肩接踵,人头攒动,还第一次看到不少的黄发碧眼的外国人,只见他们个个西装笔挺,趾高气扬。在这一条街上,不少的洋货商店,我们望都未敢望一眼,跟着舅舅径直走进东安市场。

我们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大的商场,从来没有看到这么多的洋广百货。我们想仔细看看,舅舅说要买东西以后再来,现在吃午饭去。舅舅带我们进了一个小面馆,说让我们吃一回地道的北京面食。那大饼啃起来虽然费劲,可就着大葱面酱吃,别有风味。那香脆可口的炒面和香味特重的香菜汤,又是一种滋味。吃完一算账,挺便宜,出乎意料。

我们还到驰名的北海去草草地看了一下。那巍巍白塔,那绿水涟漪,特别是那汉白玉石拱桥,那满山松林中精巧的楼台亭阁,那隔水相望的五龙亭,都是见所未见的皇家林苑景象,足以令人流连忘返的。可是舅舅不让我们久留。他说现在人太多,不清静。等我们考上好学校了,他再带我们晚上到北海来喝茶划船,看那一勾新月恰上柳梢,沿湖灯火明灭,悄然无声,只有那小桨打水声,一切如梦,那才知道游北海的味道呢。

我们回到大江和二江住的公寓里。那个时候的北平的公寓和现在的高楼成套的豪华公寓完全是两种概念,这是专供那些到京城考学或谋官的人长住的廉价旅馆。大江二江住的公寓的名字我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是在石驸马大街附近一条小胡同里。院子不大,房间也很小,只够放两张小床、驸马大街附近一条小胡同里。院子不大,房间也很小,只够放两张小床、一张书桌、两个凳子和一个洗脸盆架。但那满院子的槐树却给人以阴凉的感觉,特别诱人的是那种冷清静谧的气氛,很适宜于休养读书。一个月租金四块钱,也不算贵。伙食是外边包送,每月七八元不等。这样算来,每个月能有十二元就食住无虞了,对于上京赶考的寒士是相宜的。后来我也搬过来,租了一间房子,和他们一起住。

在公寓吃了外送零餐后,舅舅说:"明儿带你们去逛商场,买点你们需要的日用品,今儿晚上把你们弄去'大扫除',洗澡理发去。"的确,出来半个多月,一直在旅途中,也够脏的了,特别是我们在乡场上理发,理成像顶在头上的一块"毛儿盖",在这京城的街上一走,实在是太惹人注目了,不免自惭形秽,我早急于想去改造一下自己的"土"形象了。

我们来到西单一间澡堂,一进门就感到热烘烘的。茶房热情地接待我们到里间的躺床上躺下,问我们沏什么茶,舅舅说:"香片。"我们不知道香片是什么,又不知道该沏什么茶,只得跟着说:"香片。"茶房同时还端来了瓜子花生,我们都不敢吃。舅舅说:"吃吧,待会儿多给点小费就行。"我们安然躺着,剥着花生,喝着香茶,说着闲话,怡然自得,多么安逸,这是我们在乡下想都想不到的。休息了一会儿,我们脱了衣服,茶房给我们一人围上一条毛巾,带我们到热水大池边,舅舅说:"让你们泡个够罢。"我们下到蒸气腾腾的热水里,只觉得浑身舒服,软绵绵的不想动弹。搓背的叫我们躺在池边水磨石坎上,用毛巾在我们的全身用劲地搓,搓出一条一条的垢条来,太舒服了。泡了好一阵子,我们才起来,茶房马上追着来用干毛巾在我们身上擦水滴。回到躺床上,泡茶的来掺了水,正喝着呢,舒筋捶背的来了,修脚挖鸡眼的也来了,一看要花那么多钱,我们都不敢问津了。舅舅却是全要了,他享受这种服务的乐不可支样,令我们羡慕不已。舅舅说,要不是我们要去理发,是可以在这里多躺一会儿的。他说有的人泡澡堂子,可以泡到天明。我们穿好衣服,舅舅开了账,给了不少的小费,茶房不住点头:"谢谢,您走好。"把我们送出门来。这种京味,真有意思。

我们进了一家理发店,门口那不住转动的花灯柱,已经叫我们惊奇,进去一看,那宽大的转椅,坐进去实在舒服。理发师傅看着我头上的"毛儿盖",几乎要发笑,我是急于想"脱掉"这个"耻辱"的标志,想他快理,果然经过他推、剪、刮、洗、梳、抹、吹的程序,又在脸上薄施雪花膏,在面前的大镜子上,便出现一个标致的少年。原来人是可以打扮出来的,"土"气是可以抹掉的。但是我身上还有一层"土"的皮子没有被剥下来,那就是我妈妈为我精心缝制的布长衫和千层底布鞋。我对妈妈的这番慈母心,铭感难忘,可是这身打扮在京城这种大街上一站,真叫是无地自容,太惹人注目了。在我们乡下,这身"公爷服"也许算是时髦的,一出川却是早已过时的打扮,一路上遭人白眼,我就很不舒服,现在到了京城,更是巴不得早早剥下。我盼望着明天舅舅带我们去逛商场。

第二天上午,舅舅带我们到了就近的西单商场。这是又一个大商场。要啥有啥,琳琅满目。我们三个都一样,急于改装。现在天气还热,我们直奔衣店,买了一条西式长裤,一条配套的皮带,一件衬衫,当场就换上。我还想买一双皮鞋,到了皮鞋店一看,最便宜的也要五六块钱,差不多是一个月的饭钱了,但是我还是咬着牙毫不犹豫地花了七块大洋买了一双黑皮鞋,也是马上就穿上,"啪啪"地踏在地上,好不自在。这时的我们经过一番改造,形象大变,成为城市翩翩少年了。舅舅在旁只管陪着我们,还热心地帮我们选购,他大概很理解,因为他也曾经是自我改造过的。

到考场去拼搏的日子快到了,我们开始潜心于复习功课。经过了会考的考验,我们都相当有信心,问题在于考什么样的学校。舅舅给我们做参谋,他说:"北平的中学很多,好几十个,好的差的都有,不怕没有学校上,主要看考什么学校好。当然好学校也不少,师大附中、第四中学、汇文中学十七中都是,其中最有名的是师大附中,也最难考,外地来的考生收得更少。你们有胆子也不妨去试试。不过我倒倾向于你们去考北平大学附属高中。报纸上介绍得不少,这是一所新办的高中,一个留法回来的学附属高中。报纸上介绍得不少,这是一所新办的高中,一个留法回来的教育家当校长。北平大学好多教授支持他,愿意去兼课,水平一定不低。听说报考的学生很多,不知道你们敢不敢和人家去挤。"

我们都异口同声地说:"我们敢。"

舅舅带我们去平大附中报名,拿到的准考证号码已经是一千四百多号,听说只录取二百人,就是说我们的成绩一定要赛过一千三百名,才有机会被录取,这当然是不简单的。舅舅为我担心,说我的成绩比他们两个差,是不是再报一个一般的中学?我说,出来的时候父亲说了,一定要上好中学,将来才能上好大学,我就只考平大附中,考不上补习一年也行。

终于等到平大附中放榜,我们三个都考上了。舅舅看了榜回来很高兴,他果然约我们去游北海,从下午一直到深夜,喝茶吃"仿膳",还痛痛快快地划船,去看了五龙亭和九龙壁。

【马识途(1915年1月17日—2024年3月28日),本名马千木,生于四川忠县(现重庆忠县),中国现代作家、诗人、书法家,曾担任四川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四川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四川省文联名誉主席。与巴金、张秀熟、沙汀、艾芜并称“蜀中五老”。1936年,考入南京中央大学化学工程系,同时开始了文学写作。1945年,毕业于西南联合大学国文学系。1949年任成都军管会委员、川西区党委委员兼组织部副部长。1958年,奉命筹建中国科学院四川分院,任分院党委书记、副院长。1960年,出版短篇小说《老三姐》。1961年,出版长篇小说《清江壮歌》。1980年,被选为四川省文联和作家协会主席并出版回忆录集《景行集》。1986年9月,任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2005年,出版《马识途文集》。2013年1月17日,被授予巴蜀文艺奖终身成就奖。2024年3月28日晚19时25分,马识途因病去世,享年11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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