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说:武松好碰,李逵难求——那条可怖的“天空被子”

小雨的名著时光 2024-12-27 18:22:53

古典小说领域,没有哪个人物,能比李逵,更适合作为打手文化代表了。

在江州的那一场饭局,则是宋江对李逵的面试考察。宋江要弄明白的,是李逵作为金牌打手的含金量,到底抵达什么样的成色。一个合格的打手,应该具备哪几种素质?不管你们有什么答案,其中有三个要素,缺一不可。

要素一:底线要足够低。

越是缺乏人性的残忍,打手的使用范围就越大。

要素二:渴望被人拿捏。

最好是那种明白自己只能当个打手,也满心想找个好老大,好让自己出人头地的家伙,那么收做打手,就是一拍即合的顺理成章了。

要素三:又愚蠢又精明。

因为愚蠢,所以他们没有完整的自我,只得依附于他人。蠢之中,又必须带着一点小小的精明,这点小精明,让他足以读懂老大的心思,然后唱个双簧抬个轿子什么的,相当管用。从这角度来看,武松注定成不了宋江的打手。所谓打手,说穿了,就是人形化的猴子。对的,就峨眉山那种泼猴,凶恶愚蠢又精明狡诈的。宋江他就很需要收养这么一头,特别是在他进了江州监狱,成了罪犯之后。然而,一头好的打手,从来都是可而不可求。此正所谓:武松好碰,李逵难求。一直到宋江进了江州牢房之后,他的好运气终于来了。关于宋江第一次碰见李逵的地点,水浒传作者,又一次展示出了大作家的笔力。当时是宋江和戴宗在酒楼上喝酒,喝到一半,听到楼下李逵在吵闹,然后戴宗就下了楼,把李逵引到楼上。

戴宗笑道:“又是这厮在下面无礼,我只道是什么人。兄长少坐,我去叫了这厮上来。”戴宗便起身下去,不多时引了那个人上楼来。宋江看见了吃一惊。

一头半兽人,吵着闹着,引起了注意,被人从楼下,引导着,爬上了楼梯,爬到黑宋江眼前。

那时的宋江,还只是看着眼前的黑大汉感到吃惊。但是当他听了戴宗的介绍之后,小雨隔着书本都能察觉到的,是宋江在眼前突然一亮的兴致:

宋江见了那人,便问戴宗道:“院长,这大哥是谁?”戴宗道:“这个是小弟身边牢里一个小牢子,姓李名逵……因为打死了人,逃走出来。虽遇赦宥,流落在此江州,不曾还乡。为因酒性不好,多人惧他。能使两把板斧,及会拳棍。见今在此牢里勾当。”

是不是充满着黑色幽默,一个在逃杀人犯,跑着跑着,跑成了一座监狱的管理人员。

那么这时,宋江从戴宗的口中,便得知了三个关键信息。

信息一:

这李逵是个杀人犯,对的,这个黑大汉,已经有过杀人的体验——这很重要。只这一点,便足够诱人。

信息二:

他脾气很暴躁,大家都怕他,说明这人有威慑力。

信息三:

他确实有武力,会使板斧,说明也是个练家子。打手的基本功,是基本具备了。

于是,这时的李逵,真正引起了宋江的注意了。可是,有许多细节,宋江还没有确定。主要是个性上,如果是跟武松一样,那就要另外对待。所以宋江接着观察:

李逵道:“莫不是山东及时雨黑宋江?”戴宗喝道:“咄!你这厮敢如此犯上,直言叫唤,全不识些高低!兀自不快下拜,等几时!”

从这一回目许多对话中,我们会发现,原猴主人戴宗,他对李逵一直在持续性的打压与训斥,就没有一句不是的。

李逵道:“若真个是宋公明,我便下拜。若是闲人,我却拜甚鸟。节级哥哥不要瞒我拜了,你却笑我。”宋江便道:“我正是山东黑宋江。”

场面一度相当的喜庆。

李逵拍手叫道:“我那爷!你何不早说些个,也教铁牛欢喜!”扑翻身躯便拜。宋江连忙答礼,说道:“壮士大哥请坐。”

这里我们便能够明白一个细节了,也就是宋江经营名声的好处所在,正是这种在黑道江湖无人不知的名声,让宋江取得了一个便利——他有非常充沛而广泛的选材机会。

崇拜他的小弟越多,就越能够精挑细选心仪的打手。这时,我们就看看宋江是如何拿捏的,他先是询问李逵刚为何在那里吵闹:

宋江便问道:“恰才大哥为何在楼下发怒?”李逵道:“我有一锭大银,解了十两小银使用了。却问这主人家那借十两银子,去赎那大银出来,便还他,自要些使用。叵耐这鸟主人不肯借与我。却待要和那厮放对,打得他家粉碎。”……宋江听罢,便去身边取出一个十两银子把与李逵,说道:“大哥,你将去赎来用度。”戴宗要阻当时,宋江已把出来了。

是不是很牛?黑帮老大就是这样的风范。

他根本不在乎李逵这话的真假与是非曲直,就不跟你废话,直接把钱拿给你去潇洒。到这里为止,我们就基本可以下判断了,宋江,他确实是有意想要收服李逵。只是这时,一旁的戴宗他看不过去了,告诉宋江说,李逵这小子,很可能是在骗你,他哪有大银子来换小钱?然而宋江毫不在意:

宋江笑道:“院长尊兄,何必见外。量这些银两,何足挂齿。由他去赌输了罢。若要用时,再送些与他使。我看这人倒是个忠直汉子。”

这个没啥,他要赌输了,我继续给他钱。

他虽然骗我,他虽然抢钱,但是在我宋江眼里,李逵是个忠直汉子。这话离谱吗?不离谱的。一个正常人,比如小雨,我骗你的钱,我抢你的钱,我便是坏人。可是宋江这里说李逵忠直,并非宋江有意颠倒黑白,而是已经不自觉的在从打手的角度,去审视李逵了——就像孙二娘,把人的四肢叫做四足,宋江看李逵,不自觉的也是按着看恶犬的目光了——你会在乎一条狗,不懂得做人吗?在李逵拿到银子之后又去赌了,宋江和戴宗则出去游玩,结果李逵又赌输了,输之后,就又去抢银子,然后被戴宗和宋江刚好撞见:

李逵见了,惶恐满面,便道:“哥哥休怪!铁牛闲常只是赌直。今日不想输了哥哥的银子,又没得些钱来相请哥哥,喉急了,时下做出这些不直来。”宋江听了大笑道:“贤弟但要银子使用,只顾来问我讨。”

就刚刚,还叫他李大哥呢,现在已经叫他贤弟了,这个还有下文,等下要注意。

就说你们知道吗,宋江这人,就很假的,哭得很假,笑得也很假,但是有一句描述,绝对是整部小说中,最率真的一个瞬间,就是刚这一句:宋江听了大笑道为什么我说这大笑很是真诚?因为宋江在那一刻,看到李逵惶恐满面的样子,发现这小猴子,竟然还会害羞,而且竟然是因为没有钱给自己送礼物,才去抢别人的钱。多么忠诚而单纯的可爱大犬。所以不是笑道,必须是大笑,太过开心的开怀,是连小雨都莫名其妙替他开心的舒心惬意。

反正,眼前这个黑大个子,宋江是越发越想收到手心里了。当然,这钱呢,它只是一个手段的。只会给钱,那是柴进的水平,我们要看的是,宋江怎么一步步的赢得李逵的芳心。当时三个人又去了饭店:

当时三人坐下,李逵便道:“酒把大碗来筛,不奈烦小盏价吃。”戴宗喝道:“兄弟好村!你不要做声,只顾吃酒便了。”

整个过程中,至少有七八次,戴宗都是在像猴主任教训猴子一样,训斥着李逵。

他觉得李逵的行为,很给自己丢脸,所以在宋江面前,他戴宗很没面子。但这其实是戴宗他自己想太多了。我们可以发现,在每一次戴宗训斥之后,无一例外的是,宋江都会马上给李逵传达出另一种态度:

宋江分付酒保道:“我两个面前放两只盏子,这位大哥面前放个大碗。”

对的,你戴宗嫌弃他很村(土),但我宋江,则对你李逵有求必应,一点都不想让你不顺心。

李逵笑道:“真个好个宋哥哥,人说不差了!便知我兄弟的性格!结拜得这位哥哥,也不枉了!”

就是这么简单却有效的操作。你戴宗烦我,可是你看人家宋哥哥,他多么了解我。不过话说,宋江和李逵什么时候结拜的?这个没有的,就是宋江刚才开始叫他贤弟,李逵现在马上顺嘴就说结拜到哥哥了,就是这么各自心领神会的默契——但是没有仪式感的结拜桥段,因为本质上,是狗主人和狗,所以不用特意结拜。接着往下看:

酒保道:“小人这里只卖羊肉,却没牛肉。要肥羊尽有。”李逵听了,便把鱼汁劈脸泼将去,淋那酒保一身。戴宗喝道:“你又做甚么?”李逵应道:“叵耐这厮无礼,欺负我只吃牛肉,不卖羊肉与我吃!”酒保道:“小人问一声,也不多话!”宋江道:“你去只顾切来,我自还钱。”

非常好。宋江已经心花怒放了。李逵越是无礼,打手含金量就越高。这里我们可以细细感受一下,当李逵直接拿鱼汤劈头盖脸的泼人时,戴宗整个已经快疯了。但是宋江,却也只是告诉店小二,你就切来,反正我给钱。这话说给谁听?就是说给李逵。你就闹,大哥从来替你兜底。为什么呢?因为这个时候,明面上来说,戴宗仍然是李逵的直系老大,烦恼的也应该是他。我宋江只要在旁边捧着李逵,这是很有情商的,还搞得像自己是给戴宗面子。就说后来,等到宋江成了李逵,名正言顺的老大之后,当李逵又开始胡闹,宋江自己也是烦的要命,动不动你这黑厮的骂着。但是这个时候,是宋江和李逵的“蜜月期”。所以宋江继续捧着李逵,要多肉麻都在所不惜。

李逵见了,也不谦让,大把价挝来,只顾吃,拈指间把这二斤羊肉都吃了。宋江看了道:“壮哉,真好汉也!”

“壮哉,真好汉也!”这句话,如果是换成鲁智深或者武松,他们在宋江面前吃了两斤羊肉,然后宋江在旁边叫说哇塞,你是真好汉啊,恐怕武松、鲁智深心里,都会想揍宋江一顿——谁他丫吃不了两斤羊肉。

因为他们会觉得,这是把我当小孩子哄着呢。但是面对李逵,宋江就是觉得,这样听着都觉得傻气的恭维,对李逵就是有效。

李逵道:“这宋大哥便知我的鸟意,吃肉不强似吃鱼!”

李逵对宋江越看越顺眼了,一直到宋江想要喝鲜鱼汤汁时,李逵这时马上急着想要表现,戴宗拉都拉不住。

那时戴宗并不明白宋江心思,那瞎操心的样子,兀自好笑。

李逵跳起来道:“我自去讨两尾活鱼来与哥哥吃。”戴宗道:“你休去,只央酒保去回几尾来便了。”李逵道:“船上打鱼的,不敢不与我,直得甚么!”戴宗拦当不住,李逵一直去了。戴宗对宋江说道:“兄长,休怪小弟引这等人来相会,全没些个体面,羞辱杀人!”宋江道:“他你生性是恁的,如何教他改得!我倒敬他真实不假。”

确实很搞笑了,戴宗,竟然还在为李逵的行为而羞愧万分,但宋江一句:我倒敬他真实不假,缺什么就敬什么是不是?

反正生活中,也是这样子的,一个人的作为越是乖张,拿汤水泼人,搞勒索与砸店,如果旁边另外一个人,偏偏要刁钻的赞美他,替他说话,那这人的底线与厚黑,才是最让人提防的。这边厢,李逵的闹腾还在持续着,这次闹到了张顺的渔场,又得是戴宗来操心了,没办法,谁当主人谁不烦:

戴宗埋冤李逵道:“我教你休来讨鱼,又在这里和人厮打。倘或一拳打死了人,你不去偿命坐牢!”

李逵应道:“你怕我连累你,我自打死了一个,我自去承当!”

宋江便道:“兄弟休要论口,坏了义气。拿了布衫,且去吃酒。”

戴宗和李逵,两人终于是吵了起来了,就都很烦。宋江这时,就在旁边不痛不痒轻松写意:不要坏了义气啊,你们两个真的是。这里当然不是说,戴宗不愿意让出小弟,跟柴进之于武松一样,,都是自己镇不住,不如让宋江去带。只是那时,戴宗确实还不明白,宋江已经相中了李逵。反正接下来,就是李逵和张顺,那场不打不相识的水战。

等相识之后,宋江和李逵戴宗张顺四个人又去喝酒了。吃着喝着,直到最后,李逵因为一个唱曲的女子,搅扰他说话的“雅兴”,就把她打伤了,那时那个傻傻的戴宗,仍然在抱怨着:

戴宗埋怨李逵道:“你这厮要便与人合口,又教哥哥坏了许多银子。”李逵道:“只指头略擦得一擦,他自倒了。不曾见这般鸟女子,恁地娇嫩!你便在我脸上打一百拳也不妨!”宋江等众人都笑起来。

店里面充满着快活的空气。这句描述,关隘在宋江,他笑起来了——笑得像一朵花一样。考察完毕,这个打手的含金量,全方位的满格。当然了,仍然是这个宋江,在李逵打伤女人之后,又是二话没说,直接拿了20两银子来帮李逵平事。

宋江先取两锭小银二十两,与了宋老儿。那老儿拜谢了去,不在话下。

你说这样的主人,李逵怎么可能不喜欢呢?

原来的老大戴宗,早就罩不住他了,没钱让我快活,还每次只会骂我。反观宋大哥,对我多好,在那一整天,宋江对于李逵,就是只有一个信息在反复传达着:李逵,你放心,不管你想要什么,你想做什么,你就放心的来,更要大胆的去做,再离谱,我宋大哥,都会支持你。我宋江,就是能替你摆平。为什么说宋江这样的人,让人觉得很恐怖,关键就在于:他像是一条能够盖住天空的被子。逻辑就在于,李逵做事,不管如何突破下限,只要宋江他可以包容住,这就意味着:宋江的下限还要在李逵之下,他可以在李逵突破底线的时候,轻松愉悦的继续鼓励他。是那种别人在道德上在失控,他依然能够狂踩油门的疯狂。

李逵那一天所有的表现,其实都是不久之后,在劫法场时,不分青红皂白杀害平民的铺垫。

晁盖便挺朴刀叫道:“不干百姓事,休只管伤人!”那汉那里来听叫唤,一斧一个,排头儿砍将去。

李逵的小聪明,可以骗宋江的10两银子,就能够在宋江需要的时候,领会老宋的意图,大喊一声,不听我大哥的,我一斧头砍死他:

说言未绝,李逵跳将起来便叫道:“都去,都去!但有不去的,吃我一鸟斧,砍做两截便罢!”

可是真正的黑手却又不是李逵本人,而是宋江。

对的,因为李逵,是被宋江所包容住的打手。

在此逻辑之下,李逵被宋江收服之后,他的一切杀戮的真凶,都是宋江。只不过李逵打女人的那一天下午,传出去的说法只会是:山东及时雨宋公明,20两义助唱曲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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