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妈妈直接把我捞起来抱回家。
我舔着自己的狗爪，想不通她是怎么认出我的。
我悄悄偷看妈妈，见她除了头发白了点，其他一切都好，终于安心了些。
安心之余，又有点失落。
我死了两三天，她作为我唯一的亲人，却看不出半分伤心的迹象。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
我受了伤，妈妈只会叫我别哭，因为哭没用。
同学考试作弊，抄我答案，她会怪我没有保护好自己的试卷。
我被渣男前任骗了感情，她会说活该，谁叫你眼光差。
都是我的错。
想必她现在也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不够坚强。
所以她才不伤心。
按照她的性格，说不定真会把我下锅炖了。
我看了眼门锁，太高了，我只是小型犬，根本够不着。
又看了眼椅子，全实木的，成年人挪两步都要气喘吁吁。
正当我耷拉着耳朵，思考逃生路线时，我妈脱下围裙，从厨房端出盘菜，放在我面前。
闻味道，似乎是西红柿炒蛋。
可看颜色...在小狗的眼里，一整盘都是古怪的粉白，把我看得没了胃口。
妈妈蹲在我面前，慈爱地说：「吃啊，从前你不是最爱吃我做的西红柿炒蛋了吗？」
...她从来没有这么温柔过。
我汪地一声哭了。
都说温柔刀，刀刀割人性命。
我刚做狗没两天，这就要死了吗？
2
我妈见我万般不情愿的样子，顿时按捺不住本性。
她脸色一变，瞪着我低斥：「不吃饿死！」
见我含泪把头埋进菜里，像猪一样拱着吃，妈妈的脸色总算好看了点。
笑眯眯问：「好吃吗？」
我怎么知道？我早猜到菜里下了毒，谁会特意去品尝老鼠药的味道！
三两下扫完，我打了个饱嗝，四脚朝天仰躺在地上，静静等待死亡。
知道自己马上要死，我的心态无比平静，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再醒来，窗外落日残红，妈妈还坐在旁边看着我，脸上、眼眶，都被照得通红一片，只有眼珠黑沉沉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瞪大眼，鲤鱼打挺蹦起来。
看看她，看看空盘，又看看爪子。
菜没毒？我没死？
妈妈眼神复杂：「年年，我不吃狗肉的。」
她摸摸我的头，叹息道：「我以为你能听懂玩笑，却忘了你性格较真，脑子也不聪明，从小到大，我说什么你都信。」
妈妈说得对，我一直都笨。
从小无论我再努力，成绩就是不如别人，让她很失望。
我跟着叹口气，趴了下来。
3
晚上，妈妈给我洗了澡，边洗边嫌弃。
「哎哟喂，你这几天到底是怎么过的？」
还能怎么过，狗嘛，走到哪儿睡到哪儿。
找个桥洞窝一下就是一晚上，白天醒了就到公园晒晒太阳，再惬意不过。
要是小孩看见我不会尖叫，路人不会冲过来踢我两脚，那就更好了。
她坐得远远的，连按三下沐浴乳，手伸到最长往我身上抹。
「怎么越洗越白？原来你是条白狗啊，那么脏，我还以为你就是条灰狗。」
没办法，流浪小狗哪有东西吃呀，我又不会捕猎。
饿了就去翻垃圾桶，翻出来的食物又馊又臭不说，还会被吓到的居民踹两脚，不脏才怪。
她又嘀咕：「没人盯着就这么邋遢，也不知道洗洗澡。」
这就是诬蔑了，我可是爱干净的小狗。
只是水源是很稀缺的东西，这两天我差点没渴死，更别提洗澡。
妈妈拿来梳子，笨拙地给我梳了个杀马特发型，梳完后自己定睛一看，咯咯笑半天。
气得我拍开她，跳上洗手槽照镜子。
我是条长毛狗，此时头上的毛齐齐往上飞，被她拿皮筋束成一撮小花，尾巴毛也高高翘起，徒留脸颊两侧的白毛丧气地耷拉下来，看起来活像个守寡多年的糟老头。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笑得更厉害了。
半天才擦着眼泪说：「不喜欢吗？你小时候明明最喜欢这个冲天炮造型了。」
我那是喜欢吗？明明是你只会这一个造型，我不得已才假装高兴...谁知道你从此就只梳这一个造型！
我愤怒地叫了两声。
妈妈满足地眯眼：「我就知道你喜欢！」
4
妈妈大概是工作太累了，给我吹完毛，头一歪就睡了过去。
我小心翼翼下床，窝在地毯上休息。
可是流浪时渴了太久，洗澡时喝了太多水，睡到半夜，我憋着一肚子的尿在屋里来回走，蹦跶几次都碰不到厕所门把手。
我着急得转圈，既打不开门，又不敢叫妈妈。
最后两腿一抖，尿在了地上。
「什么味道？」
妈妈醒过来，茫然地看看瑟缩在角落不敢动的我，随着神智渐渐清明，她的目光慢慢移到地面那滩水迹。
她沉默地爬起来，沉默地清理。
做完一切，才将我抱到腿上，柔声问：「想上厕所怎么不喊我？」
我低着头发抖。
妈妈大概忘记了，小学时我正在长身高，半夜骨头痛，爬起来喊她。
那段时间她工作很忙，很辛苦，睡得很熟。
被我吵醒，她眼里有灼灼的怒火，大声呵斥我：「骨头痛就去吃药，妈妈没教过你吗？这么不懂事！」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打扰她休息。
妈妈见我瑟缩不动，疑惑地轻抚我的背毛，回忆道：「你不用害怕，不就是尿吗？你小时候有段时间特别爱尿床，我也经常半夜起来给你整理，已经很习惯了...」
她像是想到什么，不可置信地把我抱起来，和我对视：「难道你是因为那回叫醒我，却被我骂，才不敢再叫我？」
我眼神躲闪，她立刻会意，恍然地呢喃：「难怪从那次以后，你就再也没有吵过我...明明你小时候长个子，经常骨头痛得睡不着。」
妈妈把脸埋进我肚子里，闷声说：「对不起...年年，对不起。」
5
妈妈没有养过狗，一早就上某乎查了养狗基本法。
第一条，早晚遛狗。
她恍然大悟，立刻跳起来，带我下楼散步。
做狗以后，手机不能刷，书也不能看，无聊得很，差点闷坏。
电梯门一开，我就往小区里冲，尽情呼吸着自由的空气。
妈妈在后头一面追，一面喊：「年年，慢点，慢点！」
忽然，她尖叫：「年年——」
我正想回头，就看见一只三十九码鞋底迎面而来，一脚踹在我身上，我轻飘飘地往后倒飞，在地上滚了两圈，好一会儿没站起来。
妈妈颤抖着手将瘫软的我抱起，她的心跳很快，在我耳边砰砰乱响。
她甚至不敢站起来，蹲在地上怒声质问对方：「为什么踹我的狗？！」
「哦，这是你的狗啊？不好意思，没看出来！」
对方嗤笑道：「遛狗不拴绳，等于狗遛狗。犯法的，知道吗？」
妈妈气得浑身发抖：「我不知道，但你有话不能好好说，非要踹狗吗？」
对方又笑：「你们这些没素质的爱狗人士，好好说能听进去吗？踹一脚见效快，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不拴绳！」
6
那人大摇大摆地走了，我妈打了车，一路捧着我去医院。
直到医生说没事，万幸没有内伤，只是有些皮外伤和轻微脑震荡，她才松口气，失魂落魄地抱着我坐在角落。
我头还晕，软软躺在她怀里。
妈妈低垂着头，喃喃自责：「...养狗基本法我没看完，第二条就是遛狗要记得拴绳。我怎么会没看完呢...」
我愧疚地蹭蹭她。
这事不是她的错，她没养过狗。
我什么都知道，还自顾自跑那么快。
是我不对。
「...是我不对。」妈妈忽然说。
「从前，我喜欢叫你先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同学欺负你，先想想自己有没有做过讨人厌的事情。跌倒了，是不是自己走路不看路。但是，直到此时我才明白，在不了解一件事的时候，怎么可能知道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她声音渐低：「我以为那个基本法，只要按着顺序做就可以了...我怎么知道呢。」
「我们是单亲家庭，我工作忙，没有办法随时陪伴在你身边。」
「我害怕，怕自己不在的时候，你受到任何伤害，却没有迎接风雨的能力...所以我只能要求你懂得保护自己，学聪明，变坚强。」
「却忘了你没有人引导，自己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
「你也会害怕，也会痛，也需要安慰。」
「而我本应该像陪你牙牙学语时那样，一步步牵着你走。」
妈妈抱紧我，温热的水珠一滴滴落进我的毛发里。
「我现在明白了，你受了伤，生了病，我应该要安慰你，带你去看医生。而不是责问你为什么抑郁，要你检讨自己受伤的原因...妈妈明白了。对不起，年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