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脚是南京有名的媒婆，情商极高，口才极好，无论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都时常要找她做媒。

这一日，她丈夫沈天孚回家，说替她揽了一个活儿，可以得到不菲的谢媒钱。说是开戏班的鲍家老太太看中了住在胭脂巷的寡妇“王太太”，打算给养子鲍廷玺娶过来。

沈大脚一听，便摇头道，这个奶奶可不是好惹的，鲍家怎么要娶这个？

这王太太可不是一般人，她是有名的“胡七喇子”，此前已经嫁过两次，第一次做妾被大太太赶了出来，第二次嫁入王家续弦，不到一年丈夫去世，她靠着撒泼耍赖得到了几分家产，过着吃喝玩乐的自在生活。王太太不仅又泼又懒，能吃能喝，对男人要求也高，“又要是个官，又要有钱，又要人物齐整，又要上无公婆下无小叔子”，一般人家哪里敢娶？并且做戏子的鲍廷玺，也根本不符合王太太的要求。

不过来找沈天孚说媒的不是别人，是鲍家的女婿归姑爷。鲍廷玺不是鲍家的亲生儿子，视他如亲子的养父鲍文卿不久前去世，鲍老太太更疼自己的亲女儿，对养子没多少感情。归姑爷听说王太太陪嫁多人有钱，便很高兴，才不管她是不是难伺候呢。所以他一定要沈天孚做成这个大媒。

沈天孚很想挣这个钱，便对妻子说，“你替他架些空罢了。”——编点瞎话，按照王太太的标准靠一靠。

沈大脚想了一下，便有了主意，当天便来来到王太太家。

王太太原本不认识沈大脚，听说她是来说媒的，王太太摆足了谱。她沈大脚坐在旁边喝茶，等着她裹脚——一直裹了三顿饭的功夫才裹完，接下来“又慢慢梳头，洗脸，穿衣服”一直磨叽到太阳都快落山了才完事，开始问沈大脚，是什么事儿？

沈大脚满面春风，一点都没有因为等了这么久而不悦，开口便说

“我姓沈。因有一头亲事来效劳，将来好吃太太喜酒。”

简单一句话，便让王太太心花怒放，连忙细问是什么人家。

沈大脚开始充分发挥她的才口才，介绍鲍廷玺：

“是我们这水西门大街上鲍府上，人人都叫他鲍举人家。家里广有田地，又开着字号店，足足有千万贯家私。本人二十三岁，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儿女，要娶一位贤惠太太当家，久已说在我肚里了。我想这个人家，除非是你这位太太才去得，所以大胆来说。”

沈大脚的这番话，别说恨嫁的王太太，便是一般女人也都会动心吧？又年轻又有钱，家中人又少，还是个有身份的举人，这么好的条件上哪去找啊？一个已经三嫁的寡妇，能遇到这么好条件的人，当然不能错过。

王太太果然很满意，她只问了两个问题，

“这举人是他家什么人？是文举？武举？”

这两问题难不住沈大脚，她毫不迟疑地告诉王太太，举人就是他本人啊，

“他是个武举，扯的动十个力气的弓，端的起三百斤的制子，好不有力气！”

王太太很满意，不过也不太相信初次见面的沈大脚，便跟她说自己当初是见过大世面的，讲了很多事例，证明她是多么威风多么厉害，警告沈大脚，你可不能骗我，“若有半些差池，我手里不能轻轻的放过了你。”

真正经多见广的是沈大脚，她知道这种虚张声势的女人并没有多少手段，不过是空言恐吓而已，有什么好在乎的？

她当即便赌咒发誓，跟王太太信誓旦旦地表态：

“这个何消说？我从来是‘一点水一个泡’的人，比不得媒人嘴。若扯了一字谎，明日太太访出来，我自己把这两个脸巴子送来给太太掌嘴。”

得到沈大脚如此保证，王太太放心了。她也很开心，觉得沈大脚真是不错。特意：

“包了几十个钱，又包了些黑枣，青饼之类，叫他带回去与娃娃吃。”

这几十个钱是对沈大脚的谢意，黑走和青饼大概是那个时代的零食小吃，而能想起“给娃娃吃”，这是女人之间特有的情怀和体谅。

王太太殷殷期待能做成这门如意婚事。可是，沈大脚不过是初识的媒婆，她根本就不了解她。她已经嫁过两次人，不再是年幼无知的少女，竟然如此轻信沈大脚的话，都没找个人打听一下。当然也许，她就没有一个信任的、可靠的，能够帮她打听一下的人。她娘家固然有哥哥，可这哥哥赌钱将她卖给人做妾，从来不会替妹妹打算。

如此，真是心比天高、美貌泼辣的王太太的悲伤和荒凉。

仅仅几十个钱和黑枣青饼不可能让沈大脚良心发现，这亲事很快便说成了。王太太嫁过来三天后，才得知真相。当即“怒气攻心，大叫一声，望后便倒，牙关要紧，不省人事。”清醒过来后，又“大哭大喊，满地打滚，滚散头发；一会又要扒到床顶上去，大声哭着，唱起曲子来。”生生被气成了一个失心疯。新娘子变成这样，很多人都跑来看热闹，一时传为笑柄。

便是这时，沈大脚“手里拿着两包点心”来贺喜，王太太顿时如见仇人，“上前就一把揪住，把他揪到马子跟前，揭开马子，抓了一把尿屎，抹了他一脸一嘴。沈大脚满鼻子都塞满了臭气。”沈大脚自作自受，只能要了些水洗了脸，悄悄离开了。

无论如何，这门亲事沈大脚夫妇是介绍成了，归姑爷的谢媒钱也必然会拿到，吃点亏就吃点亏吧，这不过是理应付出的代价而已。

此后岁月，沈大脚依旧在活跃地做媒。风流才子杜慎卿要娶妾，她为之说娶了花牌楼家开机房的王姑娘。杜公子她骗不了，也不敢骗，这份姻缘双方都很满意。

沈大脚是那个时代“三姑六婆”之一，她们虽然在生活中不可或缺，但一向都地位不高、形象很差。作为来自底层的中老年妇女，她们走街串户，其实颇为辛苦不已。无论如何，都是靠自己谋生的“独立女性”。

她与王太太都是女人，彼此有着“黑枣青饼”的理解和体谅，但却没有办法成为真正的朋友。

为了生活，沈大脚只能骗骗王太太，女人只能为难女人，这真是让人无奈的悲哀与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