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站在李师师家门前,看到“依旧曲槛雕栏,绿窗朱户,比先时又修的好”;而门首依旧是青布幕、斑竹帘,燕青不觉心生无限感慨。
去年元宵节,他也曾来到这个门口,只是那时他来不及细思,便进去搭讪——一切都是奉命而行,为他的主人、领导劈开招安的路径。
所以,尽管宴席上少不了他的插科打诨、活跃气氛,他都只能站在旁边,围着宋江、柴进和李师师转悠,竭尽讨好的模样。
那时候,他的身份是小厮,就算他生得风流潇洒,就算他能说会道,人家李师师也不会对他特别在意——一个没有人身自由的奴仆,在那个等级森严的时代,与花魁娘子的距离实在太过遥远。
然而这次不同了,他主动请命来找李师师,请求对方帮忙办事——他的身份是梁山特使,他与李师师的身份是平等的。
所以,当他再一次接起斑竹帘子,走进院子中时,他闻到了“异香馥郁”,他看到了“明贤书画”和“怪石苍松”盆景,以及那“雕花香楠木小床,坐褥尽铺锦绣”。耳闻目睹间,有了芬芳,有了风景,更有了从容自信的气质神情。
他先见到了李妈妈,不再如先前那般卑躬屈膝,言语之中有了吩咐的味道:
“请出娘子来,小人自有话说。”
虽然在李师师面前,他依旧礼数恭谨,但言语却是不卑不亢。
他对李师师如实相告,上次来的那些人都是谁谁谁,我是谁谁,我们来东京拜访您,不是为了买笑迎欢,是为了招安大计。我们都是替天行道、保国安民的好汉,我们就想招安,无奈奸臣当道,我们的真情无法让皇帝知晓,所以来请求娘子帮忙……
说完这番话,他拿出来各种金珠宝贝——这人长得这样潇洒,言谈这样诚恳,出手如此阔绰,李妈妈和李师师都十分欢喜,当即“安排好细食茶果,殷勤款待”。
这一次,燕青堂而皇之地坐下来,与名动天下的花魁娘子面对面清谈欢饮。
燕青告诉李师师这一年来梁山泊的招安历程。
第一次是陈太尉主动来招安,结果诏旨言语不够体恤,御酒还不纯正,我们只能拒绝招安。接着就是打啊,梁山泊两赢童贯,三败高俅,中间还有一次招安,圣旨被高太尉故意读错,说是“除宋江,卢俊义等大小人众所犯过恶,并与赦免”——不赦免宋大哥,我们怎么能答应呢?终于,打到把高太尉也活捉了,他才答应回来奏明天子,真诚招安。但这么长时间过去了,竟是一点消息也没有,我们怀疑他根本没跟皇上说,只好来求助娘子。
李师师微笑着听完燕青的长篇大论,温柔道:原来如此,我都知道了。来,我们先喝几杯,然后再商量。
说着李师师便给燕青斟酒,燕青连忙推辞,小人天性不能饮酒。
但李师师不肯,一定要让燕青喝几杯。
美人当前,又有求于人,燕青也只能一杯两盏地喝了下去……
酒是从我们陌生到熟悉的利器,酒也是温情暧昧的催化剂。言来语去,酒来酒往,谁还能始终正襟危坐?
李师师说,我听说哥哥才艺不凡,不知道我有没有幸运见识?
燕青欲拒还迎,我的这点微末本事,怎敢在娘子面前卖弄?
李师师说,那我就先吹一曲吧,抛砖引玉。
于是此后,二人你来我往,你吹一曲,我再吹一曲;你弹奏拨阮,我婉转而歌,彼此竟是艺术的知音,真是让人欢喜尽兴啊!
李师师道,我听说哥哥有一身漂亮的花绣,我想看一看。
燕青笑道,这这,可不敢在娘子面前脱衣裸露啊!
李师师说,这算什么啊,我就想看,让我看看吧。
如此良宵,如此美酒,美人如此相求,燕青只能露出胳膊上的纹身,李师师很高兴,干脆上手抚摸……
燕青吓得赶紧穿上衣服——正事儿还没办,这先要谈起恋爱了,如何可以?燕青是个极理性且有坚定意志的人,又世事洞明,不谈正事,恋爱根本就没有发展的前途和空间。
他问李师师,请问娘子今年贵庚多少?
李师师说,我二十七岁。
燕青说,我二十五岁,比娘子小两岁。既然蒙娘子错爱,我们又如此投缘,我愿意拜娘子为姐姐。
不等李师师回答,燕青就站起来,对着李师师拜了八拜。
李师师看出了燕青的小心思,不觉好笑:拜了姐姐就不能谈恋爱了?真是太少见多怪了。她安然受礼后,干脆主动邀请燕青:既然我们已经成了姐弟,那你还住客店干啥啊?来我家住算了,如此,办你的正事也方便。
燕青以为这么一拜就撇清了爱情的嫌疑,当即一口答应,回到客店里告知同来的戴宗。戴宗可没有燕青那么天真,他警告他,“只恐兄弟心猿意马,拴缚不定。”
燕青赶忙发誓:“大丈夫处世,若为酒色而忘其本,此与禽兽何异!燕青但有此心,死于万剑之下!”
戴宗笑着说,我不过随口一说,你何必发这种毒誓?
燕青回答,我不发个毒誓,你又何如相信我?
二人对视一眼,各自明了对方的心事,哈哈哈哈……
是啊,就前夜他与李师师这种情形,谁能不怀疑他们之间已经有了暧昧情愫?而燕青,他又敢说,自己就没有一定动心吗?
燕青一边收拾着自己的衣物,一边无限感慨:
他不过是大名府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儿,被卢俊义收留长大。因为生得漂亮伶俐,被卢俊义花重金打造培养——找人给他刺了遍身花绣,花钱请人教他读书识字,学会诸般技艺和武艺。他固然把他当成自己的“心腹人”,实际上,却只是个高级奴仆而已。
那样的燕青,那时的燕青,无论他多么聪明能干,多么才情横溢,他都是个奴才,便没有机会来到名满天下的名妓面前,也不可能让人家正眼相看,何谈跟人家产生暧昧?
这一切是怎么改变的?
是卢俊义的家破人亡,是大名府的天翻地覆,才让燕青跟着卢俊义来到梁山,成为了“天巧星浪子燕青”。至此,世俗人间的秩序被打乱了,人身的依附关系废止了,他才可以平等地站在众好汉之间,然后主动申请执行任务,从容自信地与花魁娘子周旋。
自古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而一个小厮的逆袭与爱情,也是用无数普通人的血肉之躯铺就的。
是不是可以说,这是一个小厮的倾城之恋?背后是苍凉的血酬定律?
当然,因为习惯使然,他依旧称呼卢俊义为“主人”“主公”,时常他还非常自然地扮演“小厮”的角色,但他们都知道,本质早已改变。
燕青提着包袱,再一次走进李师师家中,他可以继续逆袭,演绎一段英雄美人的传奇吗?